當周彌趕到皇莊的時候,枝頭的杏花已經幾乎要落盡了,僅剩一點殘紅還抱在枝頭,
周彌心中非常忐忑,他出發之前,看了看五王永弘的神情,永弘沖他緩緩地點了點頭,示意他可以見機行事。那時候,永弘面上帶著一點點可惜,還有一點點厭棄。周彌心知肚明永弘的意思,可是他實在不願,甚至不敢這樣去想。
皇莊之中,李瑩的居處是全然與外界隔絕的,只有每天兩次有人送來食水並清掃,免得她的「瘋話」,被人听了並傳揚出去。
周彌一進院子,就見到李瑩站在院子中央,臉上薄施脂粉,宛如當日做女兒時的嫵媚模樣。周彌大喜,激動地喚了一聲,「表妹——」
李瑩眼中似有水光閃過,接著她嬌聲應道︰「王爺,你終于來啦!」她面上露出極溫柔的笑容,「那日,那日,王爺,您記得嗎?杏花也是開得這樣好?王爺從宮中回來,想要沐浴,妾身剛剛收拾完浴池,還沒來得及退出來,王爺就進來了……」
李瑩雙頰酡紅,似乎沉醉在回憶之中,可是周彌的心卻一點一點地沉下去。這豈不就是瘋魔了不曾?
這時候,周彌身後響起一個聲音,「彌兒?」
「娘?您怎麼在這里?」過來的是周彌的娘,李瑩的姑母。李家世代為承氏家奴,周李氏已經在這皇莊上干了很多年的活兒了。
周李氏見到周彌來看李瑩,沒有喜色,反而面上淡淡的,說︰「彌兒,瑩兒眼下神智不清,她說什麼話,你都千萬不要當真。」
周彌問︰「有大夫來看過麼?大夫怎麼說?」
「殿下一早就已經遣大夫來看過了。只說瑩兒失了月復中的胎兒,心智迷亂,已經記不得人,也分不清前事與如今了。」周李氏面色沉痛,又說︰「前兩日她還曾清醒過,與我說過兩句話。這幾日就更加不行了,每天胡言亂語,說了不少殿下的私事,怕是這一點要犯了殿下的忌諱了。」
周彌的臉刷的變得蒼白。
周李氏選擇無視了周彌的面部表情,接著對周彌說︰「彌兒。當日瑩兒曾經求我,如果她失了神智,就托我轉告你。請你給她一個痛快,讓她早登極樂。她還說,如果你能親自動手,五王殿下那里,必會賞識你的忠心……」
到這里。周彌一個字也听不下去了,大聲道︰「別說了——」
他一直低著頭,此時抬頭看著自己的母親,雙目血紅,對周李氏說︰「母親,不會這番話是你為了孩兒我的前途才特意來說的吧!是不是?!」說到最後三個字。他已然是一聲暴喝。
周李氏就被嚇住了,張大了口,半晌才顫聲道︰「天地良心!瑩兒也是我看著長大了。她現在這個樣子我心里哪有不疼的。可是,彌兒,瑩兒過得這樣的日子,實在生不如死啊,你。你不如令她早登極樂,這才是她真的心願啊!——」周李氏說著。雙目之間,兩行淚水,便滾了下來。
「彌兒,你自己想想,再和瑩兒相處一陣子吧!」周李氏說著,轉頭離開了這座小小的院落。
周彌越想越是心亂如麻,自己站了良久,心中如鋸銼刀磨一般,竟而嗚嗚咽咽地哭了起來。一只小手就伸到周彌面前,為周彌擦去淚水。
「殿下,殿下是遇到了什麼傷心事麼?」李瑩依舊把周彌當做了五王永弘,在他耳邊極溫柔地問。
「莫不是正妃娘娘還是不肯回來?」
「唉——」李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軟軟地說︰「那殿下看看瑩兒吧!既然瑩兒與正妃娘娘有幾分相像,瑩兒願替正妃娘娘侍奉殿下!」
「嗚」的一聲,周彌雙膝落地,抱住了李瑩的雙腿,將額頭緊緊地貼在她身上,痛哭失聲,嫉妒與悲憫同時襲擊了他的心髒——為什麼世間有這樣溫柔可人的女子,卻又有這樣可悲的命運。
你明知自己只是個影子,還可以這般義無反顧地去愛!
而我,為什麼我連做你眼中的那個影子,都不曾有過機會!
因此當周彌親手扼死自己的心上人,五王側妃李瑩的時候,他仿佛也扼死了自己。那時,李瑩的雙眉緊緊地蹙著,雙腿一蹬一蹬地掙扎,可是雙手卻死死地護著胸前——周彌原以為她在護住自己的小月復,護住那個已經不存在了的孩子,這加深了他的恨,他早已說不清所恨的到底是李瑩,還是五王,亦或是自己。
而當李瑩永遠停住了呼吸,像是睡著一般,靜靜地橫臥在周彌面前的時候,周彌才知道不對。他循著李瑩的雙手,在她護著的胸口找到了一封書信,上面用拙劣的字跡寫著「吾兄周彌親啟」。淚水立即充滿了周彌的眼眶,模糊了他的視線,他熟悉李瑩的字跡,周李二家都不富裕,李瑩所習的那幾個字還是周彌一個一個的教會的。
可是當周彌好不容易忍住淚水,顫抖著讀完那封信上的字的時候,才是他的世界徹底崩潰的時候。
——李瑩本沒有瘋,她在信中將事情的本末告訴了周彌。原來她一直清醒,從沒有失卻過神智,但是失去了月復中胎兒之後,李瑩自忖再無生機,但是唯一掛念的,是對自己痴心一片,卻為自己的身份所連累的周彌。他本該有著大好前程,和美滿的家庭,卻都因為李瑩一朝被幸,什麼都沒有了。李瑩將這歸罪于自己,而她裝瘋,並且裝著說一些五王府上的隱秘,再由周彌動手幫她赴死,也是為了給周彌一個再獲五王信任的機會。
「如果你能親自動手,五王殿下那里,必會賞識你的忠心。」一想到這句話,周彌心中,就如刀剜一般,他看著自己的雙手,心道︰我到底做了什麼呀!
李瑩依舊靜靜躺著,除了頸上那條可怖的淤紫之外,其他都一如她生前的樣子。庭院里杏花樹上最後幾點殘紅,這時候紛紛飄落下來,有一點落在了李瑩兩眉之間,為她蒼白的面容平添了幾分嫵媚。
周彌在李瑩身前長久地跪著,一直到夜幕降臨,涼意浸透了他的身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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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日以後,七王永熙拿著陰衛的密報,皺著眉頭不開言,正巧被蘇簡撞見。蘇簡奇道︰「怎地了?」
永熙笑笑︰「沒什麼!只是五哥府上的一些瑣事罷了!」
蘇簡听到五王永弘的名字,自然想起了那個永不安分的李銀笙李同學,嘴一扁,就走到一邊去了。
明面上,自然只是一行字的消息,三月廿六,五王側妃李氏歿了。可是永熙收到的密報上,自然詳述了永弘的內院侍衛周彌,親手絞殺了得了瘋病、胡言亂語的李氏,到永弘面前獻媚,而永弘將其提拔為貼身侍衛的消息。
永熙皺了眉,凝神將此事想了半晌,實在覺得自己這位堂兄其實是個專情的,竟然也落得個內帷混亂,妻妾二人不爭而爭,鬧出人命,真是匪夷所思。而且那周彌,按照陰衛報來那周彌平日的性子,不像是能夠做出這等事的人。他想到這里,看了一眼蘇簡的背影,看來,是時候要回京了。
于是永熙就與蘇簡商量,「蘇太傅!」蘇簡一听永熙這麼喚她,就知道必是有公事,于是擺出一副公事公辦的表情,「嗯,七王殿下請吩咐!」
「我看,江陰郡的事情,也查得差不多了。神廟一時半會兒動它不得,但是百姓已經紓困,想來不會再出’人牲’的事情。」永熙說到這里,頓了頓,道︰「那我們是不是也應該回朝了?」他一副征求意見的口吻。
蘇簡點點頭,面上有些悵惘,居然不等她回京,蘇侯一家就已經開始往南搬了。她說︰「收拾收拾,我們這兩日就動身吧!戶部那邊,要不要放個假消息出去,就說我們還會在這里多呆幾日。這樣免得人家在我們回來的路上惦記我們。」雖說那兩份重要的證物,一份被陰衛送回天京了,另一份作為備份的,偷偷送去了南面五苗連營,蘇爺爺那里。但是總歸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蘇簡他們一路上還得堤防著點才好。
永熙便出了個主意︰「不是洛梅洲的船隊近日正好來天京麼?據說是部主世子親自帶隊,前來天京迎娶廣寧郡主的。我們不妨放出消息,說是會隨著洛梅洲的船隊進京。而事實上,我們喬裝了從陸路往天京而去,比他人預想地早一些抵達,不是正好可以暗中看看天京的情勢,再定下一步怎麼做!」
他說著俯身看了看蘇簡,有些擔心地道︰「要不,我先由陸路回去打點一切,你隨洛梅洲的船隊慢慢而來?」他言語中頗有幾分自信,「——我與洛梅洲多少還有些交情,他們不得不偶爾給我點面子!」
「不要!」蘇簡隨口兩個字就把這個選項斃掉了。她哪里肯與永熙分開,能夠與永熙這麼一直一起走下去,就是再多艱難險阻,她也相信是可以克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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