執素的雙頰仍然紅腫著,她卻默默地跪在地上思索著,有些恍惚,似乎對八王永彰的話充耳不聞。突然,她就像是下了決心一樣,說︰「我說,我說……我全都照實說。」她將「照實」兩個字咬得極重。
接著她重新挺起身來,冷然望著柔雅。柔雅也似乎知道她心中作了什麼決定,毫不猶豫地與她對視。兩人視線相遇,似乎能夠迸出火花來。
「昨日晚間,太皇太後的生辰宴散去之後,阿玖身有不適,扶樞被派到御花園去盯著撤席的事宜,因此縣主身邊,就只有我一人。」
「縣主突然叫我準備了一件帶風帽的長斗篷,到御花園背後的清音閣下面,接一個人過來。我依言去了清音閣,在清音閣後進的一間小屋里見到了縣主要找的人,隨後將他帶來羲和宮。」
「到了羲和宮之後,縣主就將我留在外殿,說要召那男子進殿問話。我見那男子生得修長健碩,生怕縣主有失,想進內殿相陪,可是被縣主拒絕了,令我在外殿守候,不許任何人進殿——」
「然後,然後……」執素說到這里,就吞吞吐吐再也說不下去了。可是偏偏她欲言又止地恰到好處,令人忍不住遐想。殿中眾人便神色各異——文衍登時便黑了臉,永彰一臉的尷尬,而李銀笙卻仍然專心地看著她的指甲上涂抹的朱紅色蔻丹,突然冒出一句「然後呢?——」
執素囁嚅了一陣,終于說︰「後來之事,奴婢沒有親見,但是因為奴婢守在外殿,曾經听過內殿中傳來琴曲之聲,還有說笑之聲,直至深夜。後來,後來便再無聲息。奴婢一清早起來的時候,只見到縣主一人出門。」
永彰「霍」地起身,對文衍拱一拱手,說︰「皇上,這是有損皇家體面的大事,定要察明典刑呀!」
小皇帝的面孔繃得緊緊的,但見永彰如此說,還是開了口︰「剛才這名奴婢曾經就蠟丸一事欺瞞朕,八王想必還記得。焉知這賤婢不是在巧言令色。鉤織誣陷?朕不信她說的。」
執素這時突然膝行兩步上前,重重地叩首道︰「皇上,奴婢剛才一時豬油蒙了心。因縣主平日里待奴婢寬和,因此才幫她隱瞞,奴婢怎知,縣主實是利用了奴婢的好心!」她說著又「砰砰」幾聲,連連磕了好幾個頭下去。額上一片紅腫。執素說︰「皇上剛才已經責罰了,因此奴婢再不敢幫縣主扯謊。」
永彰慢慢地說︰「那你可敢起誓,你剛才所說昨夜發生的事情,全無半點虛言?」
執素咽了一口口水,舉起手,艱難地道︰「奴婢以全家的身家性命起誓。如果奴婢剛才所說昨夜之事,有半點虛言,就令執素全家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她已經被逼到極限,索性豪賭一場,這句誓言說得既重且絕。這個時空中的人將誓言看得很重,除非萬不得已,否則絕不會以全家的名義立誓。執素這麼一說。殿中的氣氛又嚴肅了幾分。
李銀笙突然「噗嗤」一笑,道︰「又不止這一個人證——」她看著執素。「若我們全盤信了這宮女的話,想必柔雅縣主也不會服氣,一來二去的沒個了局。」接著李銀笙扭頭向永彰道︰「不是還有男豬腳在麼?哦不,是那從羲和宮搜宮中搜出的男子,不妨令他上來,听听那人的口供,與這宮女的口供對應看看。」
永彰點頭應了,而文衍卻黑著臉一言不發,接著便有內侍從羲和宮的階下拖了一名男子進了內殿。
李銀笙乍有介事地端詳了一番,接著煽風點火,掩口笑道︰「哎呀,原來柔雅縣主真正喜歡的是這種類型呀!」而文衍面色更是不虞,目中似有火苗騰出來。
而那名男子,戲班的武生,大約是文衍怒火中燒的真正緣由。只見他只穿著一件貼身的寶藍色綢衫,領口敞開著,隱約可以見到健碩的胸肌。而寶藍色柔軟的絲綢,更襯得他膚白如玉。再看那男子的面貌,只有更令女子青目,男子羨妒的份兒。什麼「劍眉星目」、「俊朗男兒」,在這男子面前都弱爆了。
這男子俊美得不像凡人,簡直像是個妖孽——更不用提他神情之中帶有的一種自然而慵懶的態度,令人一見之下,不僅不會為那驚為天人的面貌所驚,反而更生出一種心折來。
「你姓甚名誰,何方人氏,做何營生,一一報上來!」永彰大聲道。他只要說短句子,中間能有停頓,就能說得順溜,沒有什麼問題,因此永彰似乎得了些自信,越發抖擻精神地要將這男子好好審訊一番。
不出眾人所料,那男子便自陳身份,乃是天京戲班之中的武生,名叫趙惟一。
「你可知在宮中留宿,已是死罪?若你能將,昨日行蹤,一一從實招來,或有一線生機,你可知道?」永彰基本上只說四字訣或是六字訣,若不是礙著他是堂堂王叔,羲和宮中就要有不少人忍不住笑出聲了。
那趙惟一面上仍是那一副懶懶的神情,半眯著眼楮,似乎在回味著什麼︰「昨夜春風一度,得償所願,雖死亦無憾。」他的聲音清越,但是在羲和宮中就似一塊石頭入水似的一**漾開。不曉得有多少宮人僅僅听了這句話,面上泛起紅潮,繼而將眼光別過去。連阿玖這樣,雖然女裝,但是身為男子的,見到此人,也覺得胸膛之中一顆心髒竟似不受控制似的砰砰狂跳起來。
李銀笙盯住那趙惟一看了半晌,微微嘆了一口氣,看向永彰的眼光就帶了一絲幽怨,似乎在抱怨永彰,這樣的「尤物」,既然尋到了,怎地就這樣草率就「用上」了。圍繞在她身畔的俊美男子並不少,如庾信、石瑯等都算是出色之人,但與此人相比,簡直就是瓦礫之于玉石,相形見絀。
永彰尷尬地「咳咳」兩聲,就問︰「趙惟一,你,你說清楚,你昨夜在這羲和宮之中,到底遇見何人,又到底做了何事?」
趙惟一方才抬起眼來,輕輕地道︰「這位大人,惟一適才已經說清楚了。惟一今生能與這位姑娘相遇,攜手共度良宵,平生所願已了,可以赴死矣。」說著他隨手整理了一上的衣服,攏了攏鬢邊落下的一絲黑發,兩個動作之下,猶能自持的宮人們還曉得別過頭去,而余下的,一時間竟然呆若木雞。
「執素,你昨晚見到柔雅縣主將一名男子帶入羲和宮中,可是這名男子?」
執素一呆,半晌才省過來,點點頭道︰「是此人沒錯,當時乃是我引縣主及此人進的羲和宮。」
「趙惟一,你若能指出,這殿上哪一名女子是你昨晚見到的那人,本王或可網開一面,饒你死罪。」永彰如此說,文衍聞言抬起頭來,見到羲和宮中情勢,微微搖頭。此時大殿正中,只有執素一人,臉腫得跟豬頭似的,跪在地上,而且剛剛與永彰對了一番話。而柔雅此刻,正如鶴立雞群一般站在羲和宮殿中,雖然身上只是一件普通宮人的舊衣,外面罩著一件再普通不過的斗篷,但是她自然有一種使她區別與眾人的氣質。
——這太好認了。即便是從未見過柔雅,只要稍稍有些腦子,此時此刻,就可以毫不遲疑地指認柔雅,將滿盆的髒水將她潑過來。這樣,皇帝的未婚妻,天炎部主的嫡女,仁心仁術的柔雅縣主,便會被扣上個「戀奸情熱」、「私藏情夫」的罪名。她會被怎樣?打入冷宮?趕出宮去?或是皇家為了消弭這樁丑聞,直接令她在宮中就這樣「消失」了?
趙惟一的目光就朝柔雅身上轉了過來。
只要他吐出三個字——「是此女」,柔雅的命運,就會全盤改變,她之前為之努力的一切都會被葬送,她的意願將會被扭曲,而小皇帝對她的信任將受到最嚴重的打擊。
令人吃驚的是,柔雅卻全然不懼,反而向前踏上了一步,對趙惟一冷冷地一字一字道︰「你乃是,趙——惟——一——?」
趙惟一的眼光對上了柔雅的面容,他那雙鳳目微微眯起,忽然間他眼中閃過一絲異樣的光芒,令他原先那自然而散漫的態度忽然有了一絲的變化。
趙惟一突然直起了身子,上下打量了一番柔雅,問道︰「你就是柔雅縣主?」
柔雅毫不猶豫地點了點頭,雙目一瞬不眨地盯著趙惟一。文衍突然就從椅子上抬起身子,接著又重重地靠了回去。
趙惟一忽然露出一副好看的笑容,和整齊潔白的兩排牙齒,說︰「柔雅縣主,你簡直對下人太好了。昨日,我與執素在這羲和宮**度良宵,你竟不曾說一個不字,今晨還竟爾親自為我們二人奔波打點。像你這樣的主子,世上當真少見。」
他接著對執素說︰「有縣主這麼護著我們,想必沒事的。你且不用心急,也不要再胡亂說話了,好不好?」
趙惟一話語溫柔,然而執素一張豬頭似的腫臉,此時面上的表情,當真難描難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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