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沖出末路鄉村]
第84節第八十四章槍響
五月天,曬人眠。地里正沒活時光,饑腸碌碌的人,靠著牆根,閑話捉身上小蟲,「嗶嘰」倆手指甲擠死一個,臉上很自豪,「娘哩,一會擠死了十八個!」
「將才劉旺擠死了三十二個,你個龜孫算多?」
「哎呀,這條是不是虱子王?」癩漢頭發一綹一綹,發出惡臭燻人。
幾個懶洋洋地瞅一眼,「呸,就你那算大?王老鴉一個抵你倆,人家還不夸嘴哩。要說你家芝麻多了,還是咋啦,頭發上咋全是白點?」
「哪兒呀,人家這是賣糖葫蘆串哩。只不過別人賣糖葫蘆,人家這是正宗的‘蟣子芝麻串’獨此一家,別無分店!」
……
閑漢只有閑事,擠蟣子有這功夫,這勁頭,真要派給他個吃飯的力氣活,說不定還不干,「咱大爺哩,哪能呢!」撇撇嘴……
劉學林正車水哩。雖說是下了幾場,雨水都不大,有兩場濕濕地皮,麥苗掛兩滴。氣溫回升,地里干得更快。有些苗葉尖發黃,不澆澆,怕是得枯葉病哩。不就是費點力氣,莊稼人攢著它干啥哩?賣給誰去?
一 轆搖上來,腳尖鉤住桶底,松了轆轤把,手拽住繩子防止下滑,一手倒桶,嘩啦,流出去,再倒,連著三桶,水溝里緩緩流去,畦里土發出「滋滋」聲音。劉學林滿意地看看,好像瞧著自己膝下幾個娃兒。
婆子過來,胳膊上挎個籃子,從里面拿出塊油餅,劉學林搖搖手,繼續車。又連著車了兩畦,婆子看著漢子脊梁上汗珠子滾動,日頭照著,像是孩子脖子上項圈閃亮。心疼得不得了。停了倒水,上去拽住漢子胳膊,瞪了兩眼,漢子只好停下。婆子彎腰拿出餅來,漢子三口兩口卷下一張,「慢點,沒人和你搶,恁孩子氣!」接過井水,美滋滋地喝一大口,「哎呀,誰放糖來?」
「咋啦,井水甜?」
「你來就是糖哩!」
「給,你把俺吃了吧。這‘糖’夠了吧?」
「那不中。俺一次吃完,下次想了咋辦?不如唐僧肉,慢慢來!」
「還糖熟哩,粘住你牙,看你咋吃!」
劉學林忽然手指,「你看路上啥人哩?」
婆子還以為他在說笑,沒扭頭,「啥人?糖人——」見漢子臉色不對勁,回頭搭手瞅,「灰不灰人哩……」
「走吧,這地,種不成哩!」
收拾家什,扛起來就走。
「慌啥哩?這……」婆子好不容易和漢子開會玩笑,心情正好哩,敢情就這了?婆子心里有點嘟囔。
等劉學林倆走到大路邊,那些人拖拖拉拉過來了。前邊走路,肩上扛著粗棍子,劉學林認出是槍。後面有騎馬哩,還有馬拉的檁條粗細的鳥炮。兩邊種地人,呆呆地看著,手里拎著家什,也不知放下。忽然,誰家肩膀上的孩子烏里哇啦哭起來,哭得人心揪。「啪」一聲,那孩子頭西瓜一樣碎了,紅水一樣血濺流得滿身滿地,嚇得扛著他的人,「娘哎——」亂轉圈,紅水亂飛,附近的人躲避不迭。路上行人還是拖拖拉拉地走,沒有停下來意思。一直到傍黑,種地人才敢過去。
第二天,村里街上多了十來個扛著粗棍子東西的人,灰不灰衣服,沿街轉悠。看見誰不順眼,照著就踢,接著跺兩腳。鋪子里東西,相中了,不問價錢拿起就走,店掌櫃去攔,拿起粗棍子就掄到身上,幾個人圍上去,劈頭蓋腦只管打,打完再去櫃里拿東西,掌櫃還要追,旁人攔住了,只剩下掌櫃家嗚嗚地哭。
下午,村里響起「 」……「 」……「 」……鑼聲,「吳佩孚吳大帥有令,凡村中男丁,三抽一;地一畝一錢;抵抗不交者,軍法從事——」「 」……「 」……敲過去了。
村人感到稀奇,自老年人回憶,這村里還沒有「抽丁」過哩。出過勞役,縣里差事,倆月回來。現在這三個抽一個,村里少說也要二百來人,去哪,干啥?費用支出誰管?背後議論幾句,就都散了。天塌下來,個高的頂著哩。雨淋下來,不知掉誰頭上。有地的人家去操心吧。咱去,說不定是好事哩,反正留在家里,也是個沒吃哩!
劉學林自思,這兩條,與自己家關系不大︰自己丁不少,可都小哩。除了自己算壯丁,其余咋也攤不上。至于交銀子,那也等著看吧。
頭兩天,沒啥動靜,村人該干啥干啥。第三天,又有一隊人馬進來,四五十人,十來輛大車,拉著不少東西,運到西大廟,停下,把東西搬下。
幾個小孩看熱鬧,沒人管他們。
壘灶,生火,去井邊挑水,做飯,吹嗩吶(後來,才有人知道,是「號」),那些人就站一起。後來,後來吃飯。
第四天,幾十號人,吹著嗩吶,排著隊,啪——啪——從大街轉到背街,連走五條街道。到南街魏胡同,不知誰家的驢跑出來,差點沖撞隊里去,前頭一人,蹲下,拿著粗棍子,冒出一股煙,驢翻個跟頭,冒出一股紅紅的血。看街景人嚇呆了︰好家伙,驢身上不是馬蜂窩窟窿,就一個眼,死了!那要是馬蜂窩,驢不就成篩眼了?難道冒出的煙,比道士攝魂還厲害?
第五天,挨家收銀子。咋收,他們有不知道你田畝數?他們按他們辦法——房子。房子多,肯定地多,地多,肯定交銀子多。多少?那他們說了算。
一家,兩家……村公所屠戶張道有,四座房子不假,要銀子二兩。可實際張道有仨人,佔了一間房,還空著大半。其余房子是本家堂叔,都死光了,院里他一家。那也不行。沒有別人,那這院子不就是你家的?交!
去哪交啊。一年殺不了五頭豬(明里殺。暗中殺的,誰知道哩),賺不了一兩銀子,一下交二兩,給,命給你了。屠戶張道有還以為眼前是土匪哩,立起拳頭朝前送,被幾個人圍住,先是打到在地,又是一頓亂打,又被五花大綁,吊到大街大槐樹上,刀到頭掉,血蓇葖蓇葖外冒,把旁邊人看呆了!
婆子充軍做飯,兒子小,沒事,喂馬去。好了,仨人等于都抽丁了哩。
這以後,到誰家,沒有再抵抗不交了。
漸漸輪到劉學林家,交了三兩。劉學林拿出散銀子,湊夠了事,免得節外生枝。孩子、婆子、兒媳婦都在屋里,萬一闖進來鬧出啥意外,這一家就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