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王爺信任。愛睍蓴璩」肖雲邊放下劍的瞬間只覺得背後凜然的風聲飄過窗楞︰「有人?」
方南逸循聲望去,听得門吱呀一聲被撞開。
一個同樣黑衣罩面的人立在當下,他身形頎長,腳步輕盈但略有浮夸。手里的劍已然出鞘,衡光寒烈不知深淺,但內功似乎不怎麼到家的樣子。
「還有其他幫手?」肖雲邊無法從那包裹嚴密的黑紗外看出來人的表情,只覺得他的雙眼楮里並沒有殺氣。所以下意識得以為來者是方南逸的人。
「沒有…」方南逸卻如是說︰「劍已出鞘,來者不善——閣下是誰?」他先禮後兵,並不急著動手︰「深夜如次行裝到訪,想來是有意阻我行事?」
那人壓根就不言語,掣劍電光火石之間,直取方南逸的左側上肋附近的天溪穴!天溪穴只在食竇穴上方毫厘,而食竇穴偏偏正是方南逸的宮門!
習武之人的宮門就如蛇身七寸,龍體軟鱗,暴露的是一擊被殺的弱點。
那人劍快,下手卻不凶狠。瞄宮門而取天溪更令方南逸相信他本意只是要制服自己,而並非有意下殺手。
方南逸身形急轉,避險並不算輕易。但他只在單手撞劍的剎那間,便更真切的暴露了對方招式雖然精湛絕妙,輔力卻不夠深厚,前端鋒芒後勁全無的事實。
那人一招未得逞,竟連回護的本能都不顧及。宛轉劍花,衣袂飄蕭。竟再攻方南逸腰下前側三寸半的月復哀穴!
方南逸並不擅長使劍格斗,所以那里是他唯一的護衛盲點!這樣拿捏得當的弱點把握,有意蹩腳的身形姿態,極力掩映卻似曾相識的劍法路數,殺伐決斷但手下留情的一招制令——以及那幾乎沒有內功的…
如果方南逸還猜不出他是誰,便是白費了數十年的同窗之誼。
方南逸驟然撤招,便是一賭方休。劍鋒上挑破風,竟是避過對方的逼路!
他能感受到劍風斬破陌生的氣息,在布帛上肆意吹斷裂絲的決然。他甚至微闔眼簾,雙臂打開——他賭得便是沈明夜不會傷他!
「王爺!」肖雲邊自然不識情勢的微妙,他縱身至那敵人身後,側里擲出手中之刀當即磕飛了對方手中意取方南逸下月復的長劍!
那人驟然驚恐,卻連回身也不顧,直挺挺得掣劍從自己的身後回刺!
就在他略有疑鈍的剎那間,方南逸的劍自上略下,飄然劃過了那人面頰上的蒙面。
可是肖雲邊已然沒有了武器,面對毫不猶豫的回刺殺招,竟是連躲身的機會也無。
他唯有一掌迎上對方背心,雖沒有下十成殺手,但對于一個全無內力的人來說卻是足夠消受的。
方南逸尚未來得及確認那人暴露下來的容顏,只覺得溫濕的血腥氣驟然噴在自己的臉上。那人軟綿綿得撲到在自己身上,輕的仿若沒有骨頭一般。
沈明夜的眉頭緊蹙著,呼吸微弱又虛浮,慘白的唇角邊滿是鮮血。
「沈大人?」肖雲邊攥了攥手掌,難怪剛剛那一掌劈出後頃刻察覺到對方內里竟連半分抵御都沒有。
「師兄!」方南逸咬著唇,心下五味雜陳,他當然明白沈明夜背水一戰得阻止自己究竟所為何。按照日子,明天晚上就是自己與柯沁公主的大婚,今天不能救出聖上一切就真的來不及了!
「現在事態已經如此緊迫,你為什麼還要來給我找麻煩!」方南逸搭著沈明夜的脈搏,心下又氣又急。
「若不是…你把弦錚和…和長豐都軟禁起來…」沈明夜搖搖頭︰「你以為我願意親自…親自出手麼?」
之前的重傷已然廢了沈明夜十幾年的內功修為,除了表面上的劍法招數外一無所留。想來打架斗毆教訓下市井流氓還可以,如此高手過招身背險境豈非任人宰割?肖雲邊這有意無意的一掌的確叫他吃盡了苦頭。
「我道你已經廢了武功不會再興風作浪才放心叫你自由動作…」方南逸怒道︰「早知道你這麼麻煩,我一並給你們關起來!」
「你還是信任我的不是麼…」沈明夜咳嗽幾聲,大片鮮血傾落在身上,濕溽了整片衣襟。
「你還知道我信任你!那你為什麼一定要辜負我的信任,一定要阻止我?」方南逸惱火異常,看著眼前還在吐血不止的沈明夜,壓根就想干脆一掌拍死他算了。
「你不能去救聖上…乖乖等到明天跟…跟公主成親。你相信我,這麼做完全是為了你也是為了洛依…你若不答應,我死也不瞑目…」沈明夜的身子逐漸沉下去,似乎吐出最後一口呼吸。方南逸捏著他的臉,將一枚藥丸灌進去,隨後一下子把他掀起來︰「行了你別裝了!」他吼道︰「肖將軍戰中出手向來余地三分,要不了你的命!」
「你…你給我吃什麼?」
「合歡散行不行,媚骨春行不行?」方南逸把沈明夜扶到屏風邊︰「你才給我乖乖等著,想要跟公主成親你自己去!反正你現在所謂的童子功也廢得差不多了,早晚也要娶妻生子!」
「你!」沈明夜想把藥嘔出來,卻被方南逸封住了胸骨中肋的穴道。
「開玩笑的,是療傷的藥。」方南逸嘆了口氣︰「我走了。」
「喂!你…你就這麼走了?」沈明夜驚愕得睜開眼楮。
「我有事要做,沒空幫你耗費真氣來療傷!再說你根本就是自找的!」方南逸起身,擦了一把臉上的血跡︰「肖將軍,我們走!」
「方南逸!你——」
剛走出王府,肖雲邊突然問︰「王爺,放著沈大人不管真的不要緊麼?我出手也不算輕,他此刻全無內力,只怕——」
「動不了還不會喊人麼?」方南逸依舊滿月復怒火︰「沒人比他更怕死了!」他忽然停頓了一下︰「算了,還是找人把弦錚和長豐叫來照看他一下吧…」
最後這一晚,要怎麼才能熬得過睡去呢。洛依在榻上翻來覆去,整顆心貓抓一樣的難受。
抬手瞥眼過去,只有那通體幽白,劍光寒烈的落白雪仿佛注入了靈性一般不離不棄得陪伴著自己。
「爹,你說我…是不是應該去跟他告個別呢?」洛依伸手拂過劍身,隱隱的一絲白梅香氣從劍身上慢慢引露,就像父親身上的味道。
女孩起身,披了一件自己最喜歡的衣服。這是她第一次自己來對鏡貼黃,描眉施黛。如果這是此生最後一次相見,她希望自己可以在方南逸的眼中留下最美的刻印。
鏡中的自己好像也沒有那麼…不美麗嘛。比起那個柯沁公主一成不變的大家閨秀氣質,招牌般的禮儀笑容,活生生就是為了當王妃才擠出來的雍容姿態。洛依甚至覺得自己的笑容更有活力眼神也更甜美一些。
想這些干什麼呢?洛依捶了捶腦袋…方南逸要娶誰,又不取決于誰更漂亮。
站在禮親王府敞開的大門外,洛依耳中不斷地回繞著男人的話。
——
「有一天,我必將你光明正大得從此間抬入。」
「等等我,我拼一個江山給你。」
「不要在我面前裝堅強,裝堅強就是看不起我。」
「今生今世,我不要你有一滴眼淚是因為我而流下…」
——
方南逸,你能調配出各種各樣的毒藥解藥,能不能有一種藥讓我可以徹徹底底得忘了你?
就像從來沒有走入過我的生活,你做你的悲催王爺,我做我的囂張捕快。即便頭頂同一片天,腳踩同一方地,沒有相遇相知沒有相戀相愛…也就沒有今天這樣不甘的糾結和刻骨銘心的痛。
王府外只有兩盞長明燈,紅暈得有些淒涼。洛依心想︰此時不應該張燈結彩才對麼?她走進大門,兩邊的侍衛認得她。
「洛姑娘,您來找王爺麼?」
「恩,麻煩請進去通報一聲吧。」洛依點點頭。
「不用了,」另一個侍衛說︰「王爺一直都有吩咐,無論洛姑娘什麼時候來見他,都不用通報。自行去找他便好——」
方南逸,你可以給我無數的特權…卻給不了你最重的承諾。洛依的心猛然抽緊了,她咬著唇道了聲謝︰「他在什麼地方?」
「應該是議事正廳,」那侍衛不太確定,看看身邊的同僚。
「沒看見他出去,好像跟肖將軍商量什麼事…」
「肖大哥也在?」洛依猶豫了一下,本想要不要等等再進去。可是既然來都來了,肖雲邊也算不得什麼外人,于是便只身走進去。
議事廳的燈還亮著,門半虛掩。洛依敲了敲門,里面只有幾聲咳嗽卻無人答話。
「阿允,我進來了!」洛依推開門,差點下了一跳。屋子里並沒有方南逸或肖雲邊的影子,只有身著夜行衣的沈明夜坐在屏風後的牆角邊。
「沈明夜?!」
洛依實在搞不懂這算是唱的哪一出,她趕緊過去扶住沈明夜︰「這是…怎麼回事?你受傷了?阿允呢——」
她本能得擔心著方南逸會不會出了什麼意外,急的眼淚都快要落下來了。
「你怎麼還在這…」沈明夜看著洛依︰「不是…叫你趕緊離開麼?」
「我說過我要等到…等到…」洛依咬著唇,搖搖頭。
「大婚就在明晚…你多呆一日…又。又有何分別?」沈明夜擋開她的手︰「你現在就離開,無論如何…不要讓阿允找到你。」
「沈明夜,事到如今你還不肯告訴我是為什麼麼?」洛依把他按回原處︰「是不是要發生什麼大事?肖大哥告訴我皇帝兩天都沒有早朝了,只說告別臥床,連太後也沒有露過面!阿允在哪里,他會不會有危險?」
「你別管這麼多了,只要你離開,一切就還有轉機…咳咳咳…咳咳…」沈明夜攥著洛依的衣袖︰「你要相信我,如果明天阿允沒辦法出現在柯沁公主的洞房里,那麼一切就都完了!」
「你告訴我,是不是太後用皇帝的性命威脅阿允就範?」洛依伸手搭了一下沈明夜的脈象,那熟悉的氣息脈絡讓她當即大驚不已︰「是肖大哥打傷你的?這…這到底是——」
「你別管那麼多了,是誰要挾誰來做什麼事…都不重要,重要的事阿允此時完全听不進去我的話!」沈明夜的眼里閃爍著最後的一線希望︰「洛依,現在我只有要你被動施救。如果你真心愛著阿允,就不要去計較所謂的一個什麼公主。」
「等到事情翻盤的那一天,你們想要怎麼樣在一起都不會有人能夠阻止!」
「我不能!」洛依含著淚水大吼一聲︰「愛一個人本就是純粹的,眼里心里都容不得沙子。它不能用來謀政治權術耍手段!」
「你這個冥頑不靈的丫頭!」沈明夜怒道︰「這世上的哪一件事可以容得你執著到死?你看看你父親,像他那樣頂天立地的人不是一樣可以忍辱負重的活在面具下,受人恥笑給人作弄…他不是一樣為了守護你而付出了全部的尊嚴!你這樣堅持著無所為意義的原則,是會害了所有——咳!」沈明夜驟然咳出大口鮮血,身子一下子跌回到牆角。
「可你…」洛依有些擔心得看著他︰「可你不是一樣很執著麼?你跟阿允是那麼多年的兄弟…為什麼要听令太後,去做背叛他的事…」
「我從來都沒有背叛過他,我听令太後是因為阿允才是太後的親生兒子…」
仿佛晴天霹靂一般炸響在洛依頭頂的真相幾乎讓她驚愕道說不出話來。
「阿允…他知不知道?」
「知道…」沈明夜拭去嘴角的血跡︰「一直以來以為處處謀害自己的人才是真心為了他好的,那麼可想而知,真正的敵人…究竟是誰才對?」
「他既然知道還要去…還要去找皇上!」
「聖上是他的親弟弟…」沈明夜無奈的搖頭︰「他還是不肯相信我…這也怪不得他,畢竟我也沒有…找到任何證據。」
「他對皇帝衷心無二,對情義看得甚至比性命都重要…」洛依垂下頭︰「若叫他僅僅依靠著懷疑就反擊…他做不出來的。」
「可是若等到真相大白…」沈明夜靠著牆壁輕輕喘息幾聲︰「只怕就…無力回天了。」
「我去找他!」洛依起身。
「一個這樣兩個三個都這樣!」沈明夜撐著牆壁站起身來︰「我前面說的那些話你都當耳旁風麼?」
「阿允進宮去十有八九會遭遇危險!你叫我坐視不理?」
「他不會遭遇危險的…反倒是,你若不走,最大的危險才會慢慢靠近——」
「沈明夜你到底想說什麼?」洛依幾乎被他氣得跳腳︰「明明就還剩下半口氣了,不把話說完還要帶進棺材麼!」
「我不知道會發生什麼事,只是預感而已…」沈明夜拉住洛依︰「我知道預感這種事從來都沒辦法叫人信服,但你看在我出任…出任醍醐鎮縣令短短個月的時間里…街坊鄰里大小糾紛案件都能處理的井井有條上…你不相信我這個人也該相信…我的腦子吧!」
「你要是有腦子,就不會明明身無半點內功還要跑過來偷襲了!」洛依眼角抽搐了幾下︰「喂,你傷的嚴重不?要不要我幫你叫大夫來——」
「不用了——」沈明夜抬起頭,望著走進門來的李弦錚和路長豐。
「沈大人…王爺叫我們過來——」李弦錚看到洛依也很驚訝︰「這是…」
「別管那麼多了,我有急事要辦!」洛依把李弦錚讓過去︰「沈大人傷的不輕,交給你們了。」
「給我攔住她!」沈明夜一個眼神使過去,洛依當即被李弦錚點中了穴道。
「沈明夜!你——」
「再廢話就連啞穴一並點了。」沈明夜走到洛依身前︰「小丫頭,你恨我也好怪我也罷,若有一天你要拿我這條命去了,我也絕無半分怨言。但是——在阿允跟公主成親之前,我只能讓你乖乖消失。」
「沈大人…」李弦錚道︰「要把她送去哪里?」
「隨便哪里,只要不要給王爺找到。」
「那就藏到上清門里吧,最意想不到的地方往往最安全。」李弦錚道。
「沈大人,您的傷…」路長豐扛起被點了昏穴的洛依,回頭望了一眼。
「不要管我,先把她帶走…我在這里等阿允回來。」沈明夜望著窗外,朝向皇宮的方向︰整整兩天了,太後沒有給過他任何指示。看來事情真的已經忘自己料想的最壞方向開始發展了。
回憶驟然襲來,一身孝服的少年站在女人的面前。
——
「你就是沈旭的兒子?你叫——」
「回太後,我叫沈瑞字明夜。」
「你爹娘去世已經快三年了,為何還穿孝服?」
「回太後,我爹是忠心耿耿的護國將軍,他絕不會做出叛國之舉…爹一天不平冤,我便為他守孝一天!」
「很好,從今天起,你可以不用再如此了。」
女人將一紙宣召交給少年︰「當年害你爹被冤枉的奸臣已經被哀家下令抄斬滿門,首級就奉在你沈旭的靈牌之前。哀家追封他為護國大將軍,你娘親為一品淑賢夫人,至此移墓穴至皇陵,為後世所稱頌敬仰。」
「太後大恩,無以為報…」少年仰著頭,淚水漸漸打濕了手里的詔書。
「你已然無親無故,不如留在我宮中,文治課業武學傳功…我自會傾囊相授。」
「那太後需要沈瑞做什麼?」
女人轉身擊掌,宮女會意轉身,半柱香的功夫便帶來了一個三四歲的小公子。
那小公子長得瘦瘦小小,就粉白得如同揉捏的面團一樣干淨。他的眼神很清澈,就像整個天下都與自己無關。
少年試探得踫了踫那小公子的肩膀,一雙小手卻瞬間扯住自己的袖子,少年望著女人︰「這位公子是?」
「他是皇長子,名叫方允。你從今天起做他的伴讀。同學同寢,永不——背叛。」
原來每個人的故事,似乎都從一個講故事的人開始呢。
沈明夜被夜風嗆得咳嗽連連,他還記得從一開始自己不過是為了報答太後的恩情。但恩情承載不了一個人真心實意的奉獻一生,綁住他的最終還是與方南逸之間的兄弟之義。
那麼,方南逸之于盛烈帝方賢,是否也如自己這般呢?
只可惜,亙古以來最可怕最絕望的事,莫過于真心換鴆毒,情義換背叛。
「王爺,不從御花園走麼?」肖雲邊伏在內務府的房檐上,看著遠處那燈火若隱若現的龍軒殿。
「御花園的侍衛每半柱香一崗,想要不動手基本不可能。」方南逸看了看月色,已然升過了柳梢頭。
「那麼就從前殿硬闖入?」肖雲邊低下頭,眼前一路巡邏兵慢慢踏過。
「我覺得有些奇怪。」方南逸神色凝重,把劍略微放低一點︰「越接近龍軒殿,這些侍衛越奇怪?我不過才幾個月沒有回宮,所有的人都已經換了生臉孔,就好像——」
「王爺不說我還沒想到…這些侍衛…為什麼長得都如此相似?」肖雲邊說出了自己的疑惑,只看到方南逸的臉色在月光下變得慘白。
「就是現在…快走!」等待著兩隊侍衛交叉換崗的瞬間,方南逸輕身落地竄入內殿。
「這里…空無一人?」肖雲邊走邊回望,刀面在地上反射出耀眼的寒光︰「會不會是有埋伏?」
「不像。」方南逸穿過內殿,猛然倚靠在牆角處,只看到兩個宮女打著燈籠從小門穿過。
「誒?雪姐姐,太後的藥已經送過來了麼?」其中一個宮女問。
方南逸心里一驚,藥?難道太後也生病了?
「李公公去內膳房取了。太後這病來的也真急。明日就是王爺的大婚了,太後和陛下竟然雙雙病倒,這可真是——唉。」
「別亂說話!」另一個宮女趕緊做個噤聲的動作︰「咱只要做自己該做的事,多說多听早晚要掉腦袋的。」
只怕是太後擔心自己再來糾纏,才索性裝病隱匿…方南逸如是想,他回身沖肖雲邊做了個手勢,兩人橫穿過內殿後門。
「往前走過了茗香閣就是龍軒殿了,也就是陛下的寢宮。」方南逸駐足在茗香閣外,這里是茶室,也做書房。通常聖上會在此處批閱奏章並私下接見內臣。
一股奇異的氣氛漸漸籠罩而來,方南逸神色一凜︰「閉氣!」
那甜甜膩膩到讓人有些作嘔的香味讓方南逸再熟悉不過了,‘十里三湘花’是他自己親手調配的一種迷香藥。不過半盞茶的功夫便可以叫人骨酥筋散,無力行為。
這種藥除了留過一些給方賢,方南逸從來沒有給過任何人。如今愕然出現在龍軒殿附近,實在蹊蹺得很。
他掏出兩顆避毒丹,自己含一顆另一個丟給肖雲邊。
「王爺!」肖雲邊一聲疾呼,方南逸猛然轉身。迎上了虎視眈眈的四個高壯侍衛!
每人約有一丈高,素衣黑甲,面色在月光下青獠慘白。他們手中皆持重鐵長劍,足有巴掌寬的劍身冒著凜冽的冷光。
又是這樣的侍衛…方南逸仗劍在手,退到肖雲邊處︰「速戰。」
這場悍斗早在方南逸的意料之中,不管方賢被囚禁在自己的寢宮還是其他什麼地方,四面必有重兵把守。
區區四個侍衛,還不曾如得了他的眼。
只是未有料到,那行動遲緩看似功夫平平的侍衛——竟然刀槍不入!
方南逸的劍劈在眼前那人的腰間,竟如同扎入盾草剁一般綿軟。那人只流血,動作卻沒有絲毫減緩,拼著重劍的力度一如之前般壓重。
「他們到底是人是鬼?」肖雲邊把劍從一人的腔子里抽出,滾圓的首級在夜空中飛劃出一道充滿血腥的弧線。無頭的尸身竟在原地打旋了好久才慢慢栽倒!
這就是所謂的‘陰兵借道’麼?是青竹會的蛆蠱涎?還是——
方南逸無暇再想,身後劇烈的猛攻如重拳錘擊一般襲來。帶著凝重的烈風,速度不快,壓迫感卻是空前絕後!
「王爺小心!」肖雲邊推開方南逸,敵人的一拳竟然深重得擊打進身後的半梁柱里!
肖雲邊甩手一劍斬斷了那人的手臂,墨黑的血液夾著勁風噴涌而出。
望著身後的斷梁,方南逸忽然想到如果這一拳真的打在身上無非頃刻便會叫人胸骨盡碎筋脈全斷!就如…。就如楊瓊,就如古柯,就如…花三娘。
斷臂的侍衛甚至連申吟都沒有,毫無痛覺亦是更加瘋狂的進攻。他的斷臂就如半盞粗槌一力揮出砸在方南逸的左肩上,那聲 嚓作響的骨裂回蕩在清冷的鼓膜里。
方南逸滾倒在地,就勢一劍劈斷了敵人的腳踝。即便再無痛覺的鋼鐵之軀,殘了身亦是無可自由行動。
山一般巨重的身子驟然轟塌,喉頸不偏不倚得摔在方南逸的劍刃上!腔血鋪天蓋地,染得整個夜空都是腥惡的氣息。
解決這四個人的難度遠遠在方南逸所料之上,他爬起身來顧不得滿身的血污︰「肖將軍!進殿!」
昏暗的燭火下,方賢斜倚在榻上神情慵懶得翻著一本書卷。
眼看著兩個黑衣蒙面人闖入,他先是一嚇︰「你們!」
「是我!」方南逸摘下面罩︰「陛下,我來救你的。」
「允哥!」方賢的眼楮一下子亮了︰「真的是你!」他試圖起身,卻蒼白著臉色軟綿綿得跌倒在地上。
「你…你這是?」方南逸伸手去搭他的脈搏︰「你怎麼會中的‘十里三湘花’?」
「我…我不知道…」方賢咬著唇搖頭︰「我身邊的侍衛都被換走了,身上的東西也…」
「別怕,我帶你出去!」
「可是我一點力氣都沒有…」方賢搖頭︰「允哥你別管我了,從小到大都是這樣,我…我習慣了。如果有人想要殺我…我早就死了好多次了。」
「你也…都知道了?」方南逸的心冷然怔住。
「允哥…你能求求母後麼?」方賢的眼淚溢出眼底︰「我什麼都不要,你們…別殺我好不好…」
「你在胡說什麼!」方南逸大吼一聲︰「有我在,誰也別想動你!先把解藥服了——」
‘十里三湘花’是方南逸自己所制,身上自然隨時有帶解藥。
「允哥,我們出得去麼?外面的侍衛好像十分厲害…」方賢小聲說︰「我又不會武功…你…」
「不要緊,我和肖將軍兩個人無論如何都會護你周全。」方南逸扶著方賢站起來,推開店門便往外走。
迎面而來的一整排侍衛,就如戰神金剛一般高瞻林立。方南逸一眼掃過去,約有十一二個!
「不要戀戰,只要能逃得掉,護著聖上要緊。」方南逸持劍在手,對肖雲邊道。
這種死士般的侍衛最大的弱點便是速度上的硬傷,他們力氣巨大進攻凶猛的特點便決定了無法在勁速上佔有一絲一毫的上風。
可是方南逸畢竟還拖著全然沒有武功的方賢,這勢必令他無論在瞬步移形還是輕功走壁之上都略顯捉襟見肘!
「王爺!你帶著聖上先走!」肖雲邊的斷後,專攻上下兩路,要麼取首一擊中的,要麼斷足叫他們無力起身!
可是令他沒有想到的是,這些看似毫無意念的殺戮機關並不是漫無目的得殺伐進攻!他們竟然是有心專攻帶著方賢的方南逸。
遒勁的包圍車輪戰已經讓疲敝不堪的方南逸漸漸慢下了動作。身後的敵人一擊重襲最終還是月兌過了肖雲邊所能救急的範圍。
「允哥!」方賢松開對方緊挽著自己的手臂,瘦弱的身軀驟然迎上敵人的勁擊!
——
不管何時,你都可以將自己的後背放心交給我。
雖然我不懂武功,也不知該怎樣保護哥哥,但我至少會在你打架的時候幫你盯著。
如果有人傷害你…我絕對不會允許哦!
——
噗得一聲悶響,方南逸的眼前模糊成一片。方賢的身子癱軟在自己的身上,輕飄飄得就如一片羽毛。
地上橫七豎八得無頭尸身已經把暗夜都染上了血色,方南逸手里的劍隨著那惱怒決然的心境一同爆發。他全然不顧防守躍然而起,斬劍揮灑之下,飛濺的鮮血殘肢在他眼前簌簌如雨!
不知過了多久,眼前的一切漸乎平靜。方南逸松開手中的劍,伸袖擦去滿臉的血污,黏黏膩膩得怎麼都擦不干淨。
「王爺!」肖雲邊叫他︰「快走吧!」
「阿賢!」方南逸從失控中回顧,俯身抱起方賢瘦小的身子,他似乎比洛依重不了多少。此刻像個噩夢中的孩子,皺著眉頭雙目緊閉蜷縮在地。
縴長的睫毛在夜風中輕輕震顫,他臉色慘白如紙,唇角掛著駭人的血跡。
「王爺您不要擔心,」肖雲邊搭了搭方賢的脈象︰「那一擊不算嚴重,也沒有打到要穴,只是內息有些散亂。」
「他完全不懂武功的,從小到大都沒有受過內傷!」方南逸將方賢橫抱起來,听得他輕聲申吟一下。
「哥…」
「我在!別怕,我馬上就帶你走。」方南逸極力端穩雙臂,不敢再給他造成任何程度的顛簸痛苦。腳下生風越檐而起,一路狂奔出宮。
「允哥…痛…」
「不要害怕,這點小傷不會有事的。」方南逸低頭看著他的臉,滿心的自責和愧疚難以自持的擴散開來。
「會死麼…」
「死個頭啊!閉嘴!」方南逸抓緊他的身子,躍下宮闈。靠在宮牆的邊上伺機等待機會。
「還痛麼?」方南逸用手掌抵住他的背心將真息緩緩渡入,希望能為他緩解一下傷痛。
「哥…我要是死了別埋進皇家陵墓好不好…」方賢幽幽得吐出一句話,讓方南逸整個心都攫住了︰「如果有來生,咱們能做…普通人家的兄弟就好了…」
「不許胡說!生在哪里都是兄弟…」方南逸的聲音突然哽住了,他伸手拭去方賢眼角的淚水︰「什麼這輩子下輩子的,我都不會背叛你的。」
「王爺,換崗了,快走——」肖雲邊急道。只見宮門前隱隱約約得人頭攢動,方南逸點頭,兩人躋身縱出。
一路趕回禮親王府,療傷換衣不在話下。
沈明夜站在門外良久,從看到方南逸帶人回來的瞬間他便深知大局定半,剩下的就只能看造化了。
「哥…」方賢躺著卻不入睡,輕輕叫了一聲。
「我在這。」方南逸還在配藥,回頭看了他一眼︰「睡會吧。」
「你不想娶公主是不是?」
「我何止是不想,我壓根就不會娶她!」
「是母後用我來要挾你…你才不得不出此下策吧…」方賢撐起身子來,虛弱得靠在床背上。
「沒有人可以要挾得了我…不管她是誰的母親,都一樣。」方南逸吩咐丫鬟把藥端下去熬︰「天快亮了,你還是睡一會吧。」
「允哥,都是我不好,拖累你了…這樣一鬧,皇嫂是不是很傷心?」方賢垂下頭輕聲問。
「我不會讓她傷心的,既然拼死把你救出來,我就誰也不怕了。」方南逸長出一口氣。
「你把皇嫂娶了吧,我給你作證婚人。」方賢道︰「撿日不如撞日,就趁著明天的大婚,偷龍轉鳳——」
「你也…這樣想?」
「你是我唯一的哥哥,我可不希望看著你整日對著無法相愛的女人愁眉苦臉。」方賢笑道︰「不過…你要快點去看看她,以皇嫂的心性未必能夠願意留到最後吧——」
「洛依…」方南逸心頭一凜,心道︰這丫頭不會真的已經離開了吧!
「你好好休息,這里的下人都是我心月復。有什麼吩咐就叫他們——」方南逸起身沖出門去。
沖入驛站的執事廳,正在打瞌睡的值班文官一下子就被方南逸拎了起來。
「你…你找誰?」睡夢中的小官顯然被嚇得半死。
「洛依呢!新來的那個保護公主的外事女官——」
「在…不在公主隔壁的房間麼?」
方南逸當然已經去敲過房門,里面空無一人。只有整齊的行裝已經被打包放好,落白雪孤零零得躺在床榻之上。
「她不在!你知不知道她去哪了?」
「我…我看到她入夜的時候出去過一趟,至于回沒回來…」那小官打了個呵欠,顯然是為了自己值班時打瞌睡表示惴惴不安。
「她有沒有說去哪?」
「沒有…只是我看到,看到她…對了,她似乎換了件挺漂亮的新衣服,還化了些妝,比平時漂亮精神不少。」小官不敢去看方南逸的眼楮。
化了妝又換了衣服,行裝碼放得整齊…她這不是要來跟自己告別的麼?
方南逸丟下小官就反身趕回王府,進門就把兩個侍衛逮住了。
一番質詢之下,方南逸二話不說得沖進一間客房,劈手就把沈明夜揪了起來。
「她去了哪里?」
「什麼去了哪里…」沈明夜淡笑一聲︰「你回來了?一切還順利吧。」
「沈明夜!不要以為我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得容忍你!」方南逸大怒︰「你把洛依弄到哪里去了?」
「你是問這個啊?」沈明夜撥開他拉著自己胸襟的手︰「你明天要娶別人,難道還要讓她親眼看著?如果我是她,也會悄悄離開的——」
「你放屁!」方南逸一拳揮過去,登時在沈明夜的臉上留下了一塊紅腫的傷痕。
「她所有的行裝都在,連她爹的佩劍都沒有帶走!那是比她性命還重要的東西——」
沈明夜吐出一口鮮血,半天才從床沿伏起身來。他閉上眼楮不再去看方南逸,並且一句話也不肯多說。
「師兄…我不明白你到底在懷疑什麼防備什麼…」方南逸心下忍,伸手扶起他︰「就在幾個時辰前,我親手將聖上從宮里救出來。他若有心害我,怎麼會不顧自己性命得替我擋下攻擊?在我把自己的後背交給他的時候…他可以有無數的機會置我于死地,可是他沒有那麼做!」
「允哥…我能進來麼?」
門外的人分明就是方賢,方南逸放開沈明夜,推門將他迎進來︰「你怎麼起來了?」
「我來看看沈師兄。」方賢輕笑一聲。
「有勞陛下費心了,」沈明夜睜開眼楮起身欲下床施禮。
「沈師兄不必如此多禮,保重身體。」方賢擺擺手︰「對了,皇兄還沒有找到皇嫂?」
方南逸冷冷得看了一眼沈明夜,以沉默代替回答。
「允哥…如果我是皇嫂也許臨走之前會想要去一切能聞到你的氣息,感受得到你存在的地方去看看呢。」方賢伸手在方南逸腰間的上清令牌上輕輕撥動了一下︰「也許一站是王府,一站是皇宮…一站是——」
方南逸恍然大悟,凜然起身。
最不可能想到的地方,往往就是真相所在之地。
上清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