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樺舉起的手掌懸在離如懿的面孔只有半寸之地瑟瑟發顫,仿佛找不到著落一般。許久,那白如蔥根的手終于重重落在了她自己的臉頰上,響亮的耳光聲和著她的悲鳴淒幽無盡。「皇上……皇上……您不能棄絕臣妾,棄絕臣妾母族啊!皇上!皇上!您可以責怪臣妾,懲罰臣妾,但求不要遷怒臣妾的母族,臣妾求您了!」
宓姌緩緩搖頭,注目她良久︰「沒有人要棄絕你,是你棄絕了你自己,是你為求榮寵不擇手段才可能會牽累了你的母族。私通?」她不屑,「你的腦袋里除了這些污穢東西,難道生你養你的李朝便沒有教給你一點點聰明良善與懂得進退麼?」
鄙棄的神色如刻在千樺面龐上一般不可抹去︰「皇貴妃,你以為你是什麼良善之人麼?你和我都不是善男信女,又何必說這樣的套話?你有你想維護的東西,我有我不能不得的東西,既然狹路相逢,我算不過你的心機計謀,便也罷了。但我身為李朝宗室之女,責罰可受,顏面絕不可丟!我才不會哭,不會任由你看我的笑話!」
玉妍一壁說,一壁有熱淚無可抑制地滾滾而下。她一向自恃身份,將自己與李朝的顏面看得極重,如今提及,顯然是傷心害怕到了極處。她手忙腳亂地伸手去擦,越是擦淚水越多,將她的袖口染上星星點點的圓暈,仿如灰敗的落花,四散彌漫。她極力遏制著喉間可能溢出的悲聲凝泣。梗著脖子道︰「我不會哭,不會讓你看見我哭!不會讓你笑我李朝失了顏面!」
「顏面失卻與否,只在你自己做了什麼。願賭服輸,你承受自己的惡果便是宓姌俯視于她。凝神片刻,悄然迫近,餃了一絲詭譎的笑意,極輕極輕地道,「衛千樺,你猜一猜,這次,本宮為什麼贏得那麼快?」
衛千樺睜大了眼,像僵死而不能瞑目一般︰「你說什麼?」
宓姌伸出縴長的兩根手指,輕輕一晃︰「孝賢皇貴妃也好。慧賢貴妃也好。如果真是她們要害本宮。如今人死塵煙散,也該塵埃落定了。可若她們也是為人挑唆,那麼她們一個個死絕了。那個躲在背後的人,也該自己上場了。說到底,皇後之位近在眼前,你終于忍不住了,是不是?」
千樺吃驚地看著如懿,雙肩不由自主地一抖,往後縮去。她一貫嫵媚輕柔的雙眸里隱著尖銳如針芒的冷光,幾乎要穿透她的身體。千樺的牙齒發出咯咯的磨磋聲,若不是進忠眼疾手快按住了她,她幾乎要忍不住猱身撲上來。千樺厲聲道︰「你胡說!你胡說什麼!」
當然只是胡說。宓姌哪里有半分憑證。唯一所有的,不過是孝賢皇貴妃前的厲聲呼號,和一點點辨無可辨的蛛絲般的痕跡。
宓姌懶得與她多費口舌,正漠然相對間,卻見安吉波桑大師身著紅袍,手持一串橙黃的蜜蠟佛珠,神態祥和,緩緩步上養心殿的台階。
宓姌頷首施禮︰「大師安好
安吉波桑眉眼間有淡泊清澈的笑意︰「皇貴妃積福,一切安好
宓姌瞥了掩面啜泣的千樺一眼︰「有大師佛法庇佑,邪靈不侵
安吉波桑微微一笑︰「姜女不尚鉛華,似疏梅之映淡月。即便塵埃拂身,亦終歸潔淨之道
宓姌會意,眼底閃過一抹明亮的笑影,如澹澹天光。「禪師不落空寂,若碧沼之吐青蓮2。即便身陷淤泥,亦能不染自身她欠身,溫言道,「大師為何此刻來養心殿?」
安吉波桑和緩含笑,有拈花看塵的閑雅之態,道︰「中秋已過,特來向皇上辭行
宓姌微微黯然︰「宮中污穢,不是大師清修之地
安吉波桑微笑道︰「修行處雖然苦寒,但自有清靜大自在他側過臉,看著千樺的目光無比悲憫而慈和︰「你有一張美麗勝過格桑花的臉,卻沒有一顆美麗的心。你有你的孩子,有你的家族,有你的未來,為何不體會清淨圓明的自在?不要求無相,求虛妄,否則你的罪過會綿延到你的孩子身上,讓他們來承受母親的業報
千樺美麗而狹長的眼楮鄙夷地轉過,她嬌艷的嘴唇間狠狠往地上啐出了一口唾沫,以此來表示她的憤恨與不滿。
安吉波桑寬和地微笑,對著宓姌道︰「皇貴妃,你以後的路還很遠,荊棘與險阻還很多。那日你問我什麼是禪,其實圓明清淨就是禪,不是麻木不仁,不是什麼都不知道,外面一切聲音動作清清楚楚,而此心明白,了無掛礙,毫無執著,一片祥和。這樣,所有的塵埃都侵擾不了你,因為你沒有破綻
宓姌雙手合十︰「多謝大師提點
波桑含笑︰「我也只是提點而已。在雨花閣那幾日,我已經發現,皇貴妃娘娘雖然來雨花閣參拜,但所求皆為宮中之事,從不為自己,娘娘其實是不信神佛的
宓姌失笑︰「大師目光清明,被您看穿了。本宮向來不信神佛,只信自己可以做到的
波桑凝視她須臾︰「信神佛的人有心軟之處,只信自己的人必然受過誰都不可信的創痛。但皇貴妃娘娘終有一日或許也會覺得,神佛不在于多麼神明靈驗,而是讓漂泊無助之心有一寄托安慰之處,扶持來日之路而已
他待要再說,樂子已經出來,滿面笑容道︰「大師,皇上在里頭等您了,快請吧
宓姌見安吉波桑進殿,靜靜看著進忠半押半送了千樺回去,便也離開了。
並不願坐輦轎,也不願侍從隨行,連小印子和菱枝也被打發開去,煢煢獨行,更適合宓姌此時的心境。
五味雜陳。她沒有言聲,只是默默前行,企圖消弭心底洶涌而來的迷茫與悵然若失的驚痛。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才發現有一道身影一直緊隨在身後,如同自己的影子一般,不曾離去。她轉首,看見提著羊角風燈跟隨在後的林雲霄,淡淡問︰「跟著本宮做什麼?」
林雲霄跟隨在宓姌身後三尺遠︰「本來陪著進忠公公護送彤貴人回宮,但見娘娘心情不佳,微臣不能勸解,所以一路隨行
宓姌無心顧他,懶懶道︰「那就應該提燈在前,而非跟隨在後
他眉目間清澈內斂,笑容仿佛天邊清淡如許的月光︰「娘娘自己看得清前路走向何方,微臣只需伴隨身後,為娘娘照亮後頭走過的路,不至于回頭之時,心下茫然,連退路都難以看清
初秋的月光靜謐鋪滿宮院的每一個角落,一叢叢深紅的秋海棠開得正盛,絢爛至寂寞。宓姌無謂地笑笑︰「也好。本宮此刻的心境,不喜有人陪得太近,但一個人走,又太寂寞惶然。你在,總是好的
雲霄不再多言,只是默默跟隨。當翊坤宮門前火紅的絹紗宮燈照亮了宓姌蒼白的容顏時,他方才低聲問道︰「為什麼娘娘臉上的表情一如微臣當年?」
「什麼當年?」
「就像微臣已經明白失去了從前的秋涼
宓姌感知于他的敏銳,輕聲道︰「你說得不錯,本宮便是如此。本宮得到了一件極要緊的東西,也失去了一件非常要緊的東西。這般得失,對于一個女人而言,其實是得不償失她微笑,「不過,也謝謝你的秋涼。不管是出于何種原因,她肯在我危困之時向皇上求情,也是難得了
雲霄苦笑,拱手施禮︰「微臣只希望,娘娘以後的路平安順遂,再無荊棘風雨
有一瞬的感動猶如江潮洶涌,沒頂的一刻,居然只是想著,原來還有人這樣關切著自己。她旋即含笑,明白自己此刻的身份︰「林雲霄,雲昆已經向本宮求娶涅筠。你的年紀不小,如今也有了前程,是否也該娶妻生子,成家立業?本宮可以為你安排,求娶淑女
雲霄的神情轉瞬黯然︰「娘娘關心了。微臣一個人很自在,實在不想多了家室負累他停一停,「能伴隨皇上與娘娘身邊,已是微臣的福氣
宓姌微微頷首,仰首看著清明月色,如被霜雪︰「自己能覺得是福氣,那就真的是福氣了
涅筠到底年輕,仗著素來底子好,皮肉的外傷倒也漸漸好了。只是傷筋動骨一百天,她的左腿傷得厲害,足足養了小半年才能下地。雲昆又擔心著冬日里寒氣太過,傷了元氣,一日三次端了溫補藥物來給涅筠服用,連菱枝亦笑︰「還好涅筠姑姑有著自己的月例,還有小主的賞賜,否則雲太醫的俸祿全給姑姑換了補藥吃都不夠
雲昆倒真是盡心,涅筠能起身後腿腳一直不利索,她心里難過,背地里不知流了多少眼淚,都是雲昆開解她︰「只要人沒事,走路慢些又有什麼要緊
除了雲昆,樂子得空兒亦常來看望涅筠,時常默默良久,只站在一邊不言不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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