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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一十七)

皇帝走到殿閣外,一陣冰涼的水上夜風撲面而來,無聲無息地貼附在他的身體,像不曾經意的侵襲。他不自覺地打了個寒噤,心底原本極力壓著的惱怒之情,騰地竄起密密的火舌,和著皮肉被舌忝灼時的焦苦氣味,竟有了一縷憐憫之意。這樣端正持重的女子,垂垂之際,竟也會如此淒厲哀戚。他從未想過,如她一般的望族之女,也會如自己那些出身寒微的妾室一般,婉轉渴盼著他的溫柔。

那一瞬,有一個念頭,幾乎如滾雷般震過他的心頭。如果,福華說的是真的;如果,她其實並未做過那麼多錯事里如果,對宓姌和後宮種種挫磨真的僅止于惠兒的無知和刻毒。

那麼這個女子,是不是也曾被他錯過了許多?

神思蒙昧的瞬間,他突然憶起從前,紅燭搖曳成雙的那刻,他也曾真心期待過,可以得到一位賢惠溫柔的名門閨秀,相伴一生為妻。

福華,固然不是他自己的選擇,卻也不失為一個很好的選擇。他掀起金線綾羅紅蓋的那一眼相遇,她也曾真心而期待地說過︰「妾身願以富察氏的百年榮光,相隨夫君左右,為夫君生兒育女,為賢良妻室

或許曾經,他們都曾真心地期盼過,未來的曰子可以風光明媚,永無險途。

卻最後,他和她一一失去自己共同的孩子。長女,第五子。唯余下一個璟瑟,如今也要嫁為人婦,不得承歡膝下。

一場數十年的姻緣所得,只能留下這些麼?

皇帝用力搖了搖頭,似要擺月兌這種不悅情緒的困擾。索性邁步朝前走去。樂子早已帶人候在外頭,見皇帝獨自負手出來,覷著皇帝的神色,乖覺地問道︰「皇上的臉色不太好看,是為皇貴妃的病情擔心吧?皇上真是情深義重,一直陪著皇貴妃

皇帝並不回答,樂子忙收了話頭,恭謹問道︰「皇上,夜深了。請旨。去哪兒?」

皇帝揚了揚臉,不假思索道︰「去姝貴妃處

樂子響亮地答應了一聲,扶了皇帝道︰「。皇上起駕

一行人迤邐而行,不過幾步,只听得身後哀聲大作,宮人們放聲大哭。高一鶴疾奔而出,跪倒在皇貴妃青雀舫外悲聲大呼︰「皇貴妃薨逝——」

皇帝怔了怔。有冷風猝不及防地撲進他的眼,扯動他的睫,那樣細微的幾乎不可察覺的疼痛,如細碎的裂紋,漸漸蔓延開去。他的聲音恍然有幾分淒切,在深沉的夜色里如碎珠散落︰「璞琮,你在地下別怕,你的額娘來陪你了

瑄禎十三三月十一日亥時,皇貴妃富察福華薨于德州。年三十八。

皇貴妃薨逝那夜,皇帝一直靜靜坐在自己的龍舟之內,深深的沉默仿佛巨大的山脊將皇帝壓得沉重而無聲。宓姌聞得消息,早已換過一身素淨衣衫,只以素銀釵並白色絹花簪鬢。皇帝俊朗的面容在昏黃燭火的映照下,有著虛弱的蒼白。想是許久未眠,他的眼微微地腫著。暗紅的血絲布滿青白色的眼底,如縱橫交錯的血網。

宓姌依在皇帝身邊,兩個人的影子重疊在一起,仿佛只有一個似的。相對亦是只影寂寥。夜風吹起涌動的水波,拍在船身之上,悠悠蕩蕩發出沉悶綿長的聲音,和著遠遠傳來的哭聲,緩而重地拍在心上。

皇帝定定地看著宓姌,半晌之後才幽幽地輕嘆一口氣︰「皇貴妃死了,但她至死不認

宓姌握著他的手。冰涼冰涼的手指,和自己的一樣,彼此抵觸交纏,卻始終暖不過來。她的神情平靜至極,徐徐道︰「至死不認,也已經是做下了的事情

皇帝斜倚在椅上。明明是乍暖微涼的春夜,他的長吁如嘆,卻是秋色初寒的冷︰「皇貴妃

拿著富察氏百年的榮耀和福祉發誓,她做過的她認,可冷宮失火之事,黎嬪與蘇嬪失子之事,她至死不認

宓姌的身體微微一顫,牙關緊咬處有訝然之聲逸出。她仰起臉問︰「富察氏百年的榮耀和福祉?她真的拿這個來發誓?」連她亦是知道的,身在眾星拱月的鳳位,心心念念著誕育皇子,穩居後位的女子,最在意的,也不過是富察氏的榮耀。然而她的神色旋即冷了下來︰「也不過是發誓而已,臣妾不相信誓言她沉吟片刻,「皇上,品紅與翠濃是皇後的心月復隨身,許多事咱們如有疑問,如今皇貴妃薨逝,,或許可以從她們口中探知些許

皇帝靜了片刻,沉聲喚了樂子,然而入內的卻是進忠,他叩首道︰「樂公公方才出去了,奴才候著

皇帝也不理會,只道︰「你在也是一樣,去傳品紅和翠濃過來

進忠正答應著要轉身出去,忽然見外頭簾影一動,一個人影閃了進來。恭順地垂首站在一邊,道︰「奴才樂子給皇上請安他跪伏在地,看了進忠一眼,沉聲道,「皇上不必去喚品紅了,奴才適才出去,便是听人來報說品紅觸柱而死,殉了皇貴妃娘娘」

皇帝與宓姌對視一眼,從彼此眼中讀到一絲震驚之色,不禁相顧失聲︰「品紅殉主?」

樂子低首道︰「是。皇貴妃娘娘薨逝,青雀舫上本有許多事要料理。誰知忙中生亂,翠濃遍尋不著品紅,只好知會奴才一起尋她。誰知就在上岸的地方有座牌坊,奴才尋著品紅時,她已經在牌坊的石柱子上撞死了

宓姌望著皇帝,從他閃爍的神色里讀到一絲再清晰不過的狐疑之情。那狐疑,分明也是長在自己心底的,像一根細細的毛刺,隱隱觸動著細微的痛和癢︰「皇上,殉主是光明正大之事,品紅何必悄悄兒地背著人?」

皇帝凝神片刻,問道︰「樂子,你去囑咐毓瑚,她年長穩重,讓她去瞧瞧品紅的尸身,商量了叫人如何處置。另則,翠濃在哪里?」

樂子一壁答應著,忙回稟道︰「翠濃不安,已隨奴才過來了,正候在外頭呢

皇帝不假思索,立時道︰「讓她進來

因是皇貴妃前兒得臉的宮女,翠濃已經換了一身雪白孝服,罩著淺銀色彈絲繡暗青往生蓮花比甲,黑發用銀線挽就,簪著滿頭白霜霜花朵。她一張容長臉兒極淡漠,細細的眉眼低垂著,眼中雖然含淚,卻並無過于悲痛之色。翠濃進來行了禮,便規規矩矩跪在地上,也不起身,像是知道有話要答似的。

宓姌見翠濃這般,便也懶得費口舌,徑直道︰「皇貴妃娘娘的病不是一日兩日了,你和品紅同在一處,品紅是否早有殉主之意?」

翠濃垂首跪在地上,淡淡道︰「有什麼事,皇貴妃娘娘和品紅也多避著奴婢,只叫奴婢在殿外伺候。倒是皇貴妃這番病了之後,品紅還與奴婢有些話說她眸光一揚,少了些低眉順眼,一字字道,「品紅說起皇貴妃娘娘的病狀,十分憂心,也曾提到家中仍有病弱老母,希望來日可以出宮侍奉左右她輕嘆,「品紅真是孝順之人,不比奴婢無依無靠,無家可歸

皇帝與宓姌如何不懂,便是樂子亦驚呼︰「品紅牽掛家人,怎會突然殉主,想是她知道的事多了,怕獲罪才自裁倒說得過去

翠濃跪在地上,素白的孝服掩得她身姿格外縴弱,可她的話語卻是那般擲地有聲,鏗鏘入耳︰「樂公公這話糊涂了。品紅是皇貴妃娘娘的奴婢,她若有罪那皇貴妃娘娘成什麼了。若想自裁,也不必惦記著家人了

樂子一向在皇帝面前得寵,慣是圓滑的,聞言也有些訕訕。

宓姌見皇帝並不作聲,只是支著額頭,雙眸似閉非閉,仿佛只是在听,仿佛亦只是倦了眠一眠。她如何不知其中利害,當下示意樂子出去,方才問出聲︰「品紅是否有罪,皇貴妃成了什麼,本宮與皇上都不甚清楚。只是你在皇貴妃身邊多年,許多事,你總該知道些許

翠濃的目光恍若一淵深潭,烏碧碧的,望得深了也不見底。她俯身叩首,鄭重道︰「淑妃妃娘娘,許多事奴婢因未能近身,所以懵然不知。但奴婢到底侍奉了皇貴妃多年,也算知道皇貴妃的心性。她雖然難免有私心做些不當之事。但許多事,奴婢覺得她犯不上,也無謂去做

宓姌目光一震,只覺胸間五味陳雜,酸澀苦辣一齊逼了上來,只在喉頭逼仄涌動。她的眼神與翠濃短暫相接,不自禁地緩緩搖頭,蓮心以她眼中的一泊清明的閑定安靜,默然承受。燭光微微搖曳,帶著幾分身不由己的蕭瑟,映著她白皙的面龐,卻未能染上一層稀薄的紅暈。良久,宓姌只是輕嘆︰「難為你肯說這樣的話

翠濃微微一笑︰「奴婢知道姝貴妃娘娘未必相信,但誠如奴婢所言,皇貴妃會因私心而行事不當,但殺人放火的事,她無謂去做,更怕做了會牽連她最重視的富察氏榮耀,還有她日夜期盼的兒子的太子之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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