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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一十四)

皇貴妃依著皇帝的手臂,分明覺得他的手不甚用力,雖是扶著自己,卻有著克制的距離和力氣。這些年,他與她,名分上是結發夫妻,可這份相守之情,何嘗不是如此?這樣健碩而溫熱的身體,卻從來不是只屬于自己的。皇貴妃油然而生無限淒苦之意,只覺得半生好強之心,盡數化作了一攤灰燼。無數言語掙扎著要從她舌尖蹦將出來,喘息了片刻。方能定住心神︰「皇上,臣妾自知不久于世,雖然舍不下與皇上多年情意,但臣妾亦知,天際不可無月,後宮不可無主她仰起身,保持著最後一絲皇貴妃的尊嚴,鄭重道,「臣妾半生雖不得鳳位,卻已執掌鳳印,位同幅後,臣妾便以多年協理六宮之情向您舉薦繼後人選。兮貴妃蘇氏誕育皇子,于社稷有功。謹慎侍奉,溫厚襄贊,她的德行足以在臣妾身後執掌後宮,繼任皇貴妃乃至皇後。

皇帝眸中一涼,像是秋末最後的清霜,覆上了無垠的曠野。他依舊含著最溫和得體的微笑,讓人不自覺地生出親近之意︰「皇貴妃多慮了,你會好起來的

皇貴妃咬著暗紫的下唇,勉力搖頭︰「臣妾知道,臣妾是不能了。臣妾的五公主都在下面等著臣妾了。皇上,兮貴妃她……」

皇帝的笑意沉了沉,勉強再度浮起︰「皇貴妃,這些事不該是你思量的。皇後不僅是一個稱呼,一個身份,更是朕的枕邊人。那是朕該量度的事。而不是你

皇貴妃的面色逐漸發青,像一塊碧色沉沉的玉。卻無半點潤澤的光華,她笑容淒苦如殘葉瑟瑟︰「皇上,恕臣妾多嘴一句。兮貴妃、彤妃、舒嬪哪怕是您要另選女子為中宮,臣妾都不擔心。可有一個人,斷斷不能她眼中閃過殘忍而怨毒的光芒,「姝貴妃出身宓氏。且先不說宓亦德,當年之罪,就且姝貴妃欺君這一條罪過,就能讓她誅九族,這樣的家族的後裔,斷斷不能入主中宮

皇帝還是那樣平靜的口吻,卻多了一絲顯而易見的冷漠︰「皇貴妃。朕講過,你是多慮。多慮的話朕是不會听的

皇貴妃眼中有抑制不住的痛苦。跳躍著幾乎要迸出森藍的火星︰「皇上,臣妾自嫁入宮中,您便只叫臣妾為莊妃。臣妾得蒙皇上垂愛,晉為皇貴妃,您卻也只稱呼臣妾為皇貴妃。莊妃與皇貴妃,不過是一個身份和名號而已她喘息著道,「皇上,您很久沒有叫過臣妾的名字。您……您記得臣妾的名字麼?」

皇帝坐在床沿上,安撫地拍拍皇貴妃的手︰「皇貴妃,你身子不好,不要再傷神了

皇帝的指尖所經之處。有男子特有的溫暖力度,讓身體漸漸發冷的皇貴妃,生出無盡的貪戀之意。曾經,曾經這雙手亦是自己渴盼的。可從未有過一日,這雙手真正屬于自己。這一日,它拂過誰紅潤而嬌妍的面頰;那一日,或許又停留在誰飽滿而蓬松的青絲之上。皇貴妃這樣恍惚地想著,眼中閃過一絲心痛而不甘的光芒,像是劃過天際的流星,不過一瞬,就失去了光彩。「皇上,臣妾的名字,名字是……福華,是‘瑯媚福地,女中光華’的意思

皇帝點點頭,眼里露出幾分溫情,柔緩道︰「你的名字。很像一個皇貴妃

「皇上!」皇貴妃枕在床上,忽地仰起身子,激烈地喊了一聲。那聲音太過倉猝而凌厲,有著玉碎時清脆的破音。

外頭即刻有宮女入內,小心喚了聲︰「皇上,皇貴妃娘娘有何吩咐?」

皇帝溫和地擺擺手︰「下去吧。皇貴妃只是叫朕一聲罷了他停一停,又吩咐道,「沒朕的傳喚,都不許進來擾了朕與皇貴妃說話

宮人們恭謹退下,皇貴妃的神色軟弱下去,半邊削薄的肩靠在蒼青色嵌五蝠金線的帳上,整個人恍如一團影子,模糊地印在那里。她的喉間有無聲而破碎哽咽︰「皇上,為什麼臣妾想得到您如妻子一般呼喚一句名字。是這麼難?臣妾有時候真的不甘心,也真的害怕

皇帝輕輕一嗤,似是不能相信︰「害怕?你是富察氏長女,朕唯一的皇貴妃,你有什麼可怕的?所謂不甘心,也不過是你貪婪過甚,不肯滿足而已

燭光盈然照亮一室的昏沉,卻仿佛照不亮她暗郁心境。這一刻,她並不像一個母儀天下的尊貴之女,反而像某種瑟縮牆角不能見到天日的陰濕植物,怯弱而卑微。她的神思不知游離何處,痴痴道︰「臣妾自閨中起就被教養要如何做一個正妻。相夫教子。主持家事。能夠嫁與皇子,是臣妾的福氣。臣妾自知道這個消息起,每一日歡歡喜喜,滿懷期盼,可皇上,直到臣妾嫁給您的那一天起,臣妾才知道自己的日子並不好過。

您有那麼多的寵妾,除了先皇後,貴妃畫苓墨,有她阿瑪輔佐您︰淑妃柳氏驕傲,出身卻高貴。二人專寵,臣妾這個妃子更不得不讓她們兩分。個中委屈,皇上何曾在意過?您眼里的妻妾爭寵,不過是區區小事,而在臣妾眼里,卻是攸關榮辱的莫大之事。還好她們彼此爭鋒不得安寧。還有後來的金氏嫵媚,蘇氏純稚,臣妾才發現。原己從未真正擁有過一個完整的夫君。可臣妾不能怨,不能恨,更不能訴之于口,失了自習的身份。臣妾真的很想忍,很想做一個好妻子,對得起自己多年教養。可臣妾也不過是個女人,想得到夫君的愛憐,看著您夜夜出入妾室閣中,看她們嬌滴滴討您喜歡,臣妾晉為皇貴妃,身為正室,雖然不屑這樣討好,可心里如何能好過!」

皇帝似乎不忍,也不願听下去,他的口吻淡漠得听不出任何親近或疏遠,仿佛一個不相干的人一般,只道︰「皇貴妃多慮了

「多慮?」皇後的唇邊綻開一絲冷冽而不屑的笑意,仿佛一朵素白而冷艷的花,遙遙地開在冰雪之間,「臣妾並非多慮,而是不得不思慮。您抬舉高晞月的家世,抬舉她的父親高斌!您暗中扶持烏拉那拉如懿,哪怕她在冷宮之時,您身邊還留著她的那塊絹子,從未曾忘記她樁樁件件。臣妾如何能夠安穩?皇後之位固然好,可歷朝以來,寵妃恃寵凌辱皇後之事比比皆是。您喜歡的女人越來越多,您的孩子也會越來越多。臣妾和臣妾的孩子們,得到的眷顧就越來越少。臣妾如何能不怕,如何能甘心?臣妾……臣妾沒有一日不是活在這樣的畏懼之中不得安生

「不得安生?」皇帝冷然相對,以唇際不屑的笑意劃出楚河漢界般分明的距離,「你有尊貴的出身,嫡妻的身份,兒女雙全,位極中宮。你還有什不得安生的?」

皇貴妃的呼吸漸漸受窒,急促而沉重,那聲音如錯了點的鼓拍,絕望地敲打著。胸中忽然大慟,他的疏離,原來就是她的絕望。那樣前所未有的絕望,盤根錯節佔據了她行將碎裂的身心。

「皇上,您對臣妾若即若離,臣妾從來也抓不住您的心。臣妾知道您要取笑了,可您想過沒有,尋常婦人抓不住夫君的心也罷了,可臣妾是皇貴妃,六宮的人堆到一塊兒,臣妾站在峰巔上。臣妾沒有什麼可以依憑的,若您的心意變化,臣妾所擁有的貌似安穩的一切便會煙消雲散皇貴妃的哭聲哀怨沉沉,她本是虛透了的人,如何經得住這樣激烈的情緒,不得不躺在床上仰面大口地喘息著,如同一條離開水太久的行將干枯的魚,殿閣里靜極了,青雀舫偶爾隨著水面的波動均勻而和緩地起伏,像遙遠的時候母親輕輕搖晃的搖籃,催得人直欲睡去,直欲睡去。鎏金燭台上的紅燭燒得久了,燭淚緩緩垂下,嗒一聲,嗒一聲,累累如珊瑚珠一般。

皇帝靜靜側耳,听著周遭細微的響動,良久,他亦動容︰「皇貴妃,你從未對朕說過這麼多話,從來也沒有。所以竟連朕也不知道,原來你是這樣不安穩,這樣害怕。只是皇貴妃……人的願望不能太多,太多了,連神靈都不會庇佑。朕自己不是嫡母所生,自小受了不少委屈,所以格外盼望自己的太子能是皇後嫡出。

所以朕敬重你,容忍你,也疼惜你所生的兩位阿哥。哪怕璞琮還在襁褓之中,朕也已經有立儲之意,這些你都是知道的。為著阿哥們來日的名聲,許多事,朕都睜一眼閉一眼。只作不知皇帝忽然放緩了聲音,俯子,略帶神秘之色,在皇貴妃耳邊低語如昵喃︰「其他的事也罷了,朕听過只當是髒了耳朵,掏干淨便是。但過些日子就是哲憫貴妃的生辰了,朕一直很想問問你,淑妃柳氏,她到底是怎麼死的?每逢她生辰死忌,你便沒有一點不安麼?」

仿佛有驚雷隆隆滾過天靈之上,皇後身體劇烈地一震,睜大了渾濁含淚的顫聲道︰「皇上。多年來宮中一直傳言是臣妾嫉妒淑妃得寵,所以害死了她!原來您也是這麼想的!」

皇帝俊挺的面龐上疑雲深重︰「那麼惠兒呢,既然惠兒受你安撫指使,那麼黎嬪和蘇嬪的孩子枉死,自然也是你了,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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