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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百一十二)

宓姌甫坐定抿了一口茶水潤澤焦枯的唇舌,便見涅筠引了林雲霄進來。她漫不經心地瞥他一眼,淡淡笑道︰「恭喜了

林雲霄見她笑意淡淡落落,分明不似素日一般熟絡,心中沒來由地一慌,旋即跪下道︰「微臣僥幸,得此機遇,實在是意外榮耀

宓姌何等耳聰目明,眼波微微一沉,宛然間似明月照射下的寒冰千丈。

「你是說,你救了皇貴妃不是偶然?」

林雲霄俯身,一臉誠懇︰「微臣不敢辜負小主勸誡,極力自強。這次機會實在摘書難逢,但微臣也從未忘記小主冷宮之苦,小主的敵人,便是微臣的敵人。同仇敵愾之意,微臣時刻牢記,所以皇貴妃落水後片刻,微臣才跳下水去救

宓姌的面色稍稍見霽,輕攏的雲鬢便簪著一支鎏金玉蝶銀絲鏤翅步搖震顫不已︰「謝你有心想著,進退都保全了自己與旁人

林雲霄微微思忖︰「多謝小主體恤,只是微臣眼見皇貴妃孤身落水,實在不是尋常

「你也覺得古怪?」宓姌眸中一亮,喚過涅筠,「你方才告訴本宮什麼,再說給林侍衛听一遍

涅筠恭聲道︰「是。奴婢發覺皇貴妃失足落水之處,有新刷桐油的痕跡。

桐油防水,涂上也無可厚非,但也應該是船只下水前便涂抹好的。咱們出巡改走水路那麼久,才突然涂上,豈不奇怪?」

林雲霄一怔。旋即道︰「桐油滑膩卻無色,涂上後不過許久就會干透。根本無跡可尋。若真是有心,那當真百密而無一疏

宓姌的思緒有一瞬的飄忽︰「原以為只有自己恨透了皇貴妃原來還有人比本宮更想要她死呢

怡貴人回到自己船上,過了好一會兒,一顆心猶自驚蕩不已。正好可心端了一碗牛乳燕窩來,怡貴人立刻接過一氣喝下。可心驚異不已︰「小主是累著了還是餓了,仔細嗆著

怡貴人慢慢撫著心口。小指上的白銀瑪瑙粒琺瑯護甲閃著幽微的光澤,如她此刻一顆惴惴不安的心。她正猶豫著要不要讓可心去請賢妃和沛涵過來說說話,只見深翡花色金絲邊簾子一閃,一個穿著百合粉色小金福字錦袍的女子閃身進來,口中道︰「皇貴妃病重,妹妹這兒離皇貴妃的青雀舫最近,我心里慌得很。還是來妹妹這兒坐著等消息吧

怡貴人巴不得沛涵來,听得這一句。便往榻上讓了讓,急惶惶道︰「我正等著姐姐來呢。可心,去上壺好茶來

沛涵奇道︰「我是借妹妹的寶地候著消息,若皇貴妃有什麼動靜,咱們也好過去。怎麼妹妹倒盼起我來了?」

怡貴人忙拉住她的手,推心置月復道︰「方才龔太醫的話姐姐可听見了吧?說皇貴妃娘娘從水里撈上來之後,一直在說什麼一報還一報的。我想著皇貴妃的船就在咱們的船前面,不會是方才我們說的話。那麼巧便給她听去了吧?」怡貴人心慌意亂,「要是皇貴妃蘇醒,找我們算賬可怎麼好?」

直到可心送上茶水來,怡貴人才按住了惶急的神色。勉強靜了片刻。沛涵膩白的手指摩挲著細白如玉的瓷盞,仿佛二者渾若一色一般。她含著一縷寧靜的笑意,斜簽著身子坐著,恍若一枝凝在風中不動的雪白辛夷花。然而海蘭面上的寧和之色是秋陽底下的漣漪,微微漾著炫目的光暈,是細細碎碎的不安定。

怡貴人見宮人們退下了,復又急道,「愉妃姐姐,你說皇貴妃娘娘要真來尋我的麻煩可怎麼辦,還是我自己先去跪著請罪?」

沛涵見她真著了慌,篤定笑道︰「皇貴妃娘娘都那樣了,如何會來尋妹妹麻煩?妹妹且安心坐在這里,好好做您的怡貴人就是

怡貴人猶自不解,發髻上一支漢白玉紅珠風釵瀝瀝作響,晃得如風擺楊柳,顯是擔心不已。沛涵輕輕吹著茶水,氤氳的熱氣拂上面來,那朦朧的淡淡白色,似乎是為她的原本柔和的面龐更添了幾許可親。

沛涵溫言道︰「皇貴妃娘娘是不敢來找姐姐的。她听了咱們這一句‘一報還一報’,就能嚇得失足掉進河里去,被撈上來了還絮絮不止。皇上雖然擔心皇貴妃,但听見這些話,只怕皇上心里也在犯嘀咕,皇貴妃娘娘是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所以才到了這個地步?」

怡貴人稍稍松一口氣︰「真不干咱們的事兒?」

沛涵笑道︰「真不相干!」

怡貴人撫著胸口,笑逐顏開︰「阿彌陀佛,那就好!方才嚇得我……」她神色忽然一斂,又有些不自在起來,「說到報應,五阿哥死了,皇貴妃又成了這個樣子,愉妃姐姐,不知怎的,我總想起那五阿哥夭折時的樣子……」她的瞳仁碌碌轉動,十分不安,「五阿哥的死,到底是咱們……」

沛涵臉上的笑意猛然一收,露出幾分悲憫的神色︰「妹妹悲天憫人,真是菩薩心腸。五阿哥的死,哪怕咱們再惋惜,也是沒有辦法她清冷的口吻里多了幾分無所畏懼的堅毅,「從大公主的夭折,到大阿哥,再到五阿哥,連著皇貴妃娘娘自己,」

其實自從生下璞琪之後,沛涵雖然被封為愉妃,但她身體丑陋,已經多年不能侍寢,也不可能再得到皇帝的歡心。也曾在生下璞琪後三年,有一次,皇帝一時興致想到了她召進養心殿侍寢,但是當她被錦被裹著抬入養心殿寢殿後不到一刻,便被送了出來。恩寵于她,已經是再難得到的東西。所以這些年來的沛涵,活得太像太像一抹雲淡風輕的影子。也便是這樣一縷影子般的生存,才讓她可以游走于嬪妃之間,從容自得,亦不讓人戒備厭煩。

怡貴人听得她這樣的話,終于松弛下來,握住她的手感泣不已︰「好姐姐,幸好你開解我,否則我可真是怕呀!」

太醫的湯藥不斷灌入之後,皇貴妃終于在亥時一刻清醒過來。皇貴妃的臉色不復方才絕望般的死白,反而多了一點點珊瑚色的紅暈,人也有了力氣,可以慢慢說出話來了。

她輕微地咳嗽幾聲,隔著薄薄的素紗屏風,看見外頭一道明黃的影子,知道是皇帝守在外邊,她齏粉般碎涼的心頭微微一暖,吃力地道︰「皇上……」

龔魯聞言出來︰「皇上,皇貴妃娘娘醒了。您……」

皇帝的神色痛苦而疲憊,手邊的濃茶喝完又添上,已經好幾回了。他听得龔魯來請,便起身道︰「朕去看看皇貴妃

皇貴妃的殿閣中有濃重的草藥氣味,混著一個女人行將就木時身上散發出來的頹敗氣息。那種氣味,好像是深地里開到腐爛的花朵,艷麗的花瓣與豐靡的汁液還在,卻已露出黑腐萎靡的跡象。

皇帝陡然升起一股憐憫與悲惜,卻亦不自覺地想起,他去看望陶茜然時,陶茜然臨死前的那副樣子。茜然垂死的面孔與皇貴妃的臉漸漸重疊在一起,皇帝蹙了蹙眉頭,嘴角蘊了一縷徹寒之意,還是坐在了皇貴妃床前,溫沉道︰「皇貴妃,你醒了?」

皇貴妃的眼角滑落兩行清淚,綿綿無力地滑過她蒼白而發皺的面龐,緩緩道︰「皇上,臣妾進宮多年,經此一劫,即便太醫不說,臣妾也知道自己壽數無多了。可臣妾不曾想,一睜開眼來還能一眼看到您在身邊。皇上……臣妾,臣妾真的很高興

皇帝的語氣輕柔得如同三月的風,熨帖而暖融︰「皇貴妃,不要說這樣喪氣的話。好好兒歇著,你只是落水後受驚,養一養便會好的

皇貴妃想要搖頭,但此刻,搖頭對她而言業已是十分勞累之事,費了半天力氣,她也不過是輕輕地偏了偏頭︰「皇上,臣妾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臣妾無福,無法為您留住嫡出的阿哥。如今至少璟瑟已經有了好歸宿,臣妾請求皇上,不要因為臣妾離世,而讓璟瑟守喪三年再出嫁。明年,明年就是個好年頭。再不然,就當她早就嫁去了蒙古,明年只是補上婚儀罷了。她已經十七了,從前是舍不得她嫁人,如今卻是耽擱不起了

皇帝頷首,眼角有微亮的淚光︰「璟瑟是朕與皇貴妃唯一的女兒,朕一定會好好疼惜她。皇貴妃安心即是他沉吟片刻,似是下定決心,「再不然,朕就破例準許璟瑟出嫁後可另立府邸,與額駙留駐京師

皇貴妃眸中一亮,頗有歡欣之意︰「臣妾多謝皇上。皇上,可臣妾還有一事相求。臣妾自知無福,上天不肯垂愛,只怕是時日無多了她掙扎著想要撐起身子,卻也實在是無能為力。皇帝伸手扶住她半邊身體,欲要出言相勸,卻見她一臉執著,只得道︰「皇貴妃有什麼話,但說便是

皇貴妃依著皇帝的手臂,分明覺得他的手不甚用力,雖是扶著自己,卻有著克制的距離和力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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