才走到東暖閣外,只听見里頭龔魯的聲音道︰「前日中午,魏常在身邊的宮女瀾翠來,說要照著這瓶子里的坐胎藥配一份,恰巧是微臣在太醫院當值,便叫留下了。微臣細看之下,那份坐胎藥竟是和皇上賜給舒嬪小主的那份是一模一樣的,想是魏常在從舒嬪那兒偷弄去的。魏常在一心想要有孕,所以……」
皇帝的口氣有些沉肅︰「既然魏常在這麼想要,你就照樣配一份給她。只告訴她那是上好的坐胎藥
龔魯連連稱是︰「舒嬪小主問起時,微臣也是說她體質虛寒,不易有孕罷,想她這樣的有孕,也是保不了多久
皇帝淡淡道︰「也好。這個藥朕本來就只是防著舒嬪是太後的人,又是葉赫那拉氏出身,才不想她輕易有孕。那藥是你調制的,你自然知道,哪天停了也還是無礙的。魏常在既然動了這心思,朕反正有了那麼多皇子,最要緊是有璞琮。旁人能不能生,生兒生女,也無謂得很
龔魯道︰「是,皇上仁慈。那微臣這就去辦
朔風刺寒侵骨,宓姌倚在牆上,只覺得全身的力氣都被抽空了,一顆心突突地幾乎要從胸腔里蹦了出來。她的腦海里一片混沌,只是糊里糊涂地想著。
怎麼會這樣?居然是這樣!
隱隱約約地,她不是第一次知道這樣的事,慧賢貴妃生前服用的湯藥都是加重她病癥的。而舒嬪,皇帝更是決絕。也許,皇帝還以為是仁慈的,可不是麼?他一定以為,本來一碗湯藥就絕育的事情,他卻不厭其煩地一次次讓她們只是暫且不能受孕而已。
她緊緊按著自己的月復部。心里一陣一陣發涼。這便是帝王家啊!哪怕寵遇再多,恩眷再深,也不過是一念之間的天與地罷了。她腳下一陣陣發軟,有些畏縮地蹲。正巧林雲霄與人換班經過,見她瑟縮在暖閣後地下,急忙道︰「娘娘,娘娘。你怎麼了?」
如懿趕緊捂住自己的嘴,亦示意他捂住,拼命地搖頭。雲霄連拖帶拉將她扶到後殿廊下,低聲道︰「娘娘可不舒服麼?」
宓姌強撐著身子起來︰「沒事,你回去吧她掙開他的手,雖然覺得他此時的一句尋常關心,讓她在方才巨大的震動與惶惑里覺得有一息的溫暖。可她明白。這樣失態的自己,是不能讓人瞧見的。她茫然地走到後殿,涅筠剛想問她是否找到了耳環,見她這般,便知道不能多問了,忙打發了人出去。獨自伺候她沐浴。
宓姌把整個身體浸在滾熱的水里,方只有這樣。才能感覺到一絲暖氣。沐浴所用之水最是講究,按著時氣用豆蔻花並佛手柑擰了汁子熬煮的,醇厚中不失清新之氣,燻得混沌的腦仁漸漸安靜下來。如懿靜了良久,方才長長地噓了一口氣,茫然地轉過臉,木木地問︰「涅筠,你說會不會有一天,皇上也不許我生下孩子?」
涅筠不知出了何事,忙掩住如懿的口道︰「小主,您胡說什麼呢?」
宓姌只覺得臉都僵了,只得揉著發酸的面頰道︰「是啊,我正是胡說呢
豆蔻花被熱水浸泡後氤氳的香氣兜頭兜臉地包圍了宓姌,她在那樣沉醉的甜美里遲疑地想著,舒嬪該不該知道?或許,舒嬪是愛著皇帝的,才會在皇帝病重不得相見的日子里日日在寶華殿制作福袋祈福,卻在皇帝病愈後一言不提自己的辛苦。若她知道,一定會很傷心吧?偏偏,她是那樣孤高而驕傲的女子
所以,不!一定不能讓她知道!哪怕是騙局,也寧可被欺騙的幸福,而不是清醒後鈍刀刺身的痛苦。她緊緊地掩住了自己的嘴,將整個人浸了下去。
待到沐浴更衣回到寢殿之時,皇帝亦換好了明黃寢衣在等她。養心殿寢殿高高的房梁上,明黃的錦緞帷帳鋪天蓋地落落垂下,角落蟠龍金鼎內燃著上等紫檀香,青煙一縷一縷漸漸朝上擴散淡開,整個大殿肅穆而安靜。宓姌在踏入的一刻已然緩過了神色,溫婉如常。
皇帝半垂著眼瞼,慵懶道︰「有佛手柑的氣味,真好聞他伸出手向她,似笑非笑,「來,走近些,讓朕細細聞聞,仿佛還有豆蔻的甜香
宓姌靜靜一笑,走到榻前的雙鶴紫銅燭台前,正要吹熄蠟燭,外頭慌亂而倉促的腳步驟然響起,拍門聲顯然已失卻了分寸,皇帝蹙眉道︰「越來越沒規矩!進來回話!」
撲開門滾進來的是皇貴妃身邊的高一鶴,他整張臉都扭曲了,大呼小叫地道︰「皇上!不好了!不好了!五阿哥的乳母出痘了!五阿哥也緊跟著出痘了!他、他染上痘疫了!」
宓姌的心陡然一跳,幾乎失去了應有的節拍。積久的怨恨在她身體里如蟻附骨,無聲地啃嚙著,並隨著時光的蕩滌愈加深刻。她不是不曾想過,如果當時听了彩珠的話,動了手會是如何?然而她心底一閃而過的陰暗的念頭,卻以這如刺又平順的姿態破空來到人世。她還來不及細細去分辨心底是憐憫還是意外,皇帝已然霍地起身,撞翻了身邊的雙鶴紫銅燭台,火苗順著明黃色碧金盤龍帳霍霍地燃燒起來。
五皇子永琮是在四日後,瑄禎十二年的臘月二十九去世的。那是除夕的前一夜,他過早降臨世間的身體根本經不起任何看似微小的病痛,何況是痘疫這樣來勢洶洶的惡疾。即便是在所有太醫的拼力救治下,也未能熬到新的一年。
皇貴妃在目睹親生兒子死于懷中的一刻昏厥過去,且憂傷成疾,再難起身。
皇帝在悲痛中喃喃不絕︰「明日就是臘月三十,過了明天,聯的璞琮就長大一歲了他大悲之余,特頒諭旨︰「皇五子璞琮。毓粹中宮,性成夙慧。
甫及兩周,岐嶷表異。聖母皇太後因其出自正嫡,聰穎殊常,鐘愛最篤。朕亦深望教養成立,可屬承祧。今不意以出痘薨逝,深為軫悼然而活著的人哀痛再深,如何能換回死去的孩子,一切也不過徒勞而已。
披著離喪之痛,這個新年自然是過得黯淡無比。過了大年初一,皇帝便開始鄭重其事為愛子治喪。正月初二,將璞琮遺體盛入「金棺」。諸王、大臣、官員及公主、福晉等齊集致哀。初四,將「金棺」移至城外暫安,沿途設親王儀衛。初六,賜永琮謚號為「悼玉皇子」。十一,行「初祭禮」,用金銀紙錠一萬、紙錢一萬、饌筵三十一席。宗室貴族,內廷命婦齊集祭所行禮。
二十三,行「大祭禮」。乾隆皇帝親臨祭所,奠酒三爵。
喪儀再隆重盛大,也洗不去皇帝的哀慟。嫡子夭折,皇貴妃病重,嬪妃們自然不能不極盡哀儀。宓姌協理六宮,費盡心神料理好璞琮身後之事,以求極盡哀榮。私下時也不能不動了疑心,去問沛涵。沛涵卻以瞠目之姿顯露她同樣的意外與震驚,然而她拍手稱快︰「原來咱們不動手,老天爺也不肯放過她呢!」
這一晚,宓姌正前往永和宮探視悲痛欲絕的帝後,卻在長外的長街一側,以驚鴻一瞥的短促,看到了素服銀飾的怡貴人,正望著被淒愴的白色包裹的永和宮,悠然噙著一絲詭艷的笑容。不知怎的,宓姌便想到了那一日,黎嬪生下那個怪異的孩子那一日。這樣艷美的笑容,確是久未在她面上出現過了。
這樣尋思間,經不住身邊小印子的連連催促︰「娘娘,寶華殿的超度事宜還等著您來主持呢她搖了搖頭,便也走了。
瑄禎十三年二月初四,皇帝奉皇太後,欲攜後妃,東巡齊地魯地。秦皇漢武皆有東巡之舉,尤以登泰山封禪為盛.皇帝登基十三年,自以為江山安定,民眾富庶,放眼四海之內,唯一不足唯有嫡子之事,然而困在宮中,亦不過舉目傷心罷了,于是便動了效仿皇祖東巡之意。
自從璞琮夭折,皇貴妃大半心氣都被挫磨殆盡。在新年後的一個月里,她躺在床上形如幽魂,除了眼淚和絕望,她的眼楮里再也看不到任何明亮的東西。
而太醫帶來的消息更讓她失去可以支撐的意志。
龔魯在為皇貴妃搭脈後搖頭道︰「皇貴妃娘娘,當年您一心催孕,太過心急,是在高齡體弱催得皇子,所以皇子早產,天生孱弱。而您也大傷元氣,微臣與太醫院同僚診治過,娘娘想再有子息,只怕是不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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