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七
陸鋒艱難地睜開眼楮,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一片密密的帷帳,雪白的細棉布上沒有一絲花紋,干淨中透著一股清冷。屋里有些涼,偶爾有風吹進來,床頭的帷帳會微微地動,倒襯得屋里愈發地安靜。
他深吸了一口氣,強撐著想要坐起身,稍稍一動,渾身上下便猶如被馬車碾過一般,痛得他幾乎喘不上氣。他努力地抬手模了模上身,胸口纏著厚厚的紗布,腦袋上也裹得嚴實,顯然受傷不輕。
「有人嗎?」陸鋒啞著嗓子輕輕地喊,四周卻依然一片寂靜,但他卻分明听到了不遠處有書本翻動的聲響。陸鋒心中驚駭,腦子里飛快地閃過許多念頭,但終究一無所獲。
「是誰?」他又問,聲音漸漸沉下來,好讓自己看起來顯得鎮定些。那人卻依舊不作聲,只坐在原地慢條斯理地翻著書。又等了好一陣,陸鋒幾乎以為自己等不到回答了,那人卻緩緩站起身,太師椅發出「吱呀——」一聲響,爾後是他一步一步的腳步聲,聲音極輕,卻仿佛踩在陸鋒的胸口。
「你平日里都看這些東西?」那人將手里的小冊子隨手扔到床上,年輕而俊秀的臉一點點出現在陸鋒的面前。這是一張極俊美的臉,劍眉凌厲,鼻梁挺直,就連素來有美男子稱譽的陸鋒也要自愧不如,但他臉上的神色卻帶著許多譏誚與傲慢,居高臨下地看著陸鋒,眼楮里一片漠然。
那是一種視天下萬物為螻蟻的漠然,在他的眼楮里,陸鋒幾乎看不到一絲溫暖的情緒,甚至連生氣也沒有,只是一張漂亮而空虛的面具。
陸鋒心里無端地有些慌亂,但他臉上卻還努力地端出一副淡定沉著的模樣來,他是陸家子弟,不管面對任何艱難,都還維護著世家子弟的最後一絲尊嚴。
年輕人似乎看出了他的心思,譏誚地嗤笑了一聲,陰陽怪氣地道︰「怎麼,表哥不認識我了?」
陸鋒聞言一愣,腦子里迅速地轉動著,想要從他臉上找出一些蛛絲馬跡來,絞盡腦汁地想了半晌,才終于狐疑地發問︰「你……你是平哥兒?」賀家被抄家時,唯有賀家大少爺賀均平一個人逃了出去,雖許多年不曾見過,但陸鋒好歹還是從他臉上找到了些許趙氏的痕跡。
「你怎麼在這里?」陸鋒的心里愈發地亂,他隱隱猜到了些什麼,卻不敢去想,只努力地撐著胳膊想坐起身。賀均平垂下眼瞼,並沒有回答他的問題,而是一臉冷漠地道︰「你斷了三根肋骨,折了右腿,摔傷了頭,若是不想在床上躺半年,最好老實些。」
陸鋒聞言立刻就不動了,他是個聰明人,從來不會犯這種錯,便是再怎麼激動,靈台還殘留著一絲清明。「是你救了我嗎?」他問︰「阿雲呢?」說話時,他又不由自主地朝四周看了看,臉上難掩焦急之色。
賀均平拉了把椅子在他床邊坐下,拍了拍衣袖上根本看不見的灰,不急不慢地回道︰「陸家老爺子說你被美色所惑,屢勸不听,竟在益州蹉跎了四年光景,所以求我出手把你給殺了。」他從床頭邊拿起一封文書扔到陸鋒身上,冷冷道︰「你現在的名字叫趙懷安,是宜都趙家的旁系子弟,至于旁的事,我可不想管了。」
當初賀家被抄家時,陸家老爺子幫著送趙氏出京,賀均平雖與趙氏不親睦,但那到底是他生母,故還得承陸家的情,這才應了陸老爺子的請求。
陸鋒聞言臉色頓變,竟一骨碌從床上坐了起來,激動地拽住賀均平的胳膊高聲喝道︰「阿雲呢?你把阿雲怎麼樣了?你把她怎麼樣了?」
賀均平並不動,低頭看著陸鋒激動萬分的樣子,臉上露出嘲諷的笑。他最看不得這些世家子弟故作鎮定、徒作風流的姿態,能把陸鋒激怒,讓他很是滿意。他居高臨下地看著陸鋒,聲音里帶著惡意,仿佛從地域里走出的修羅,「阿雲?就是跟在你身邊的那個漂亮女人?」賀均平漂亮的面孔一點點猙獰起來,陰霾密布,寒氣森森。
他故意一個字一個字地回道︰「她——死——了!」
陸鋒手一抖,整個人仿佛一個泄空了氣的布口袋忽然就癱軟了下去,幽黑的眼楮瞬間失去了神采。
賀均平唯恐還不夠,又湊上前去,勾起嘴角一字字地繼續道︰「說起來,那個女人還生得傾國傾城,難怪表哥你這麼念念不忘,連陸家的大事都顧不上了。換了我是老爺子,也得把她給除掉。」
陸鋒猛地抬頭惡狠狠地瞪著他,通紅的眼楮里一片猙獰和憤怒。賀均平卻托腮而笑,半眯著眼楮看著他,搖頭道︰「表哥你這麼看著我作甚?便是要怪,也怪不到我頭上。陸老爺子要她的命,我這做晚輩的豈能違背,你說是吧。」
陸鋒咬著牙,握緊了拳頭渾身顫抖。賀均平仿佛看熱鬧一般盯著他看了半晌,又陰陽怪氣地故意諷刺了他一番,陸鋒卻置若罔聞,賀均平終覺無趣,這才走了。
出了門,立刻有侍衛貓著腰過來悄聲稟告道︰「將軍,那女人有消息了,老八說她逃去了盛州。您看我們是不是——」
「算了,」不待侍衛說完,賀均平便不耐煩地揮手打斷他的話,「不過是個可憐的女人,何必非要趕盡殺絕。」他依稀記得那個紅衣麗人的模樣,濃眉大眼,艷光逼人,偏偏還有一身不俗的功夫,竟傷了他好幾個手下。若不是陸鋒的手下將她打暈了逃出去,恐怕她還要與他們戰個你死我活。陸鋒那個小白臉果然有些本事,竟能把這麼個女人哄得服服帖帖。
侍衛有些擔心地道︰「這斬草不除根,日後恐怕留下禍患啊。」
「一個女人而已,」賀均平冷笑數聲,朝那侍衛譏諷地瞥了一眼,侍衛立刻低下頭,再不敢多話。
賀均平以為這件事到此為止了,不想幾年後竟被人殺到了家里頭,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原來這個世界上還真的有這麼死心眼兒的女人。
「大將軍何不將此事告知于陸將軍?」侍衛苦口婆心地勸他,「她來得了一次就能來第二次,當初還是大將軍手下留情才放了她一條生路,而今倒好,還被她給恨上了。」
賀均平歪在榻上不置可否,門口傳來侍衛的通報聲,說是夫人求見。賀均平不耐煩地揮手道︰「不見!」
侍衛苦著臉又勸道︰「夫人一片好心,大人您何必如此?」
賀均平冷笑。「一片好心?不過是來看看我死了沒死,你信不信,等我那天果真死了,她立刻就能改嫁。」孟雲是燕帝賜的婚,在外人看來體面又光鮮的婚事卻不為賀均平所喜,當初賜婚的旨意下來後,賀均平立刻派了人去調查孟雲的底細,竟查出她曾定過親,她那未婚夫窮苦潦倒來京中投奔,未過幾日便消失無蹤,自此賀均平便對孟雲生了芥蒂,無論她如何小意溫柔,賀均平依舊不冷不熱,成親數年,膝下竟連個子嗣也沒有。
那侍衛見賀均平听不進勸,終是無奈,搖搖頭,重重地嘆了口氣。
爾後數年,陸鋒娶了妻,納了妾,那妾室還給他生了個女兒。陸鋒一番平日里的低調做派,竟滿京城地撒了請柬要給小女兒擺滿月酒。
賀均平曾遠遠地見過陸鋒的那個妾室,她穿一身紅衣站在陸鋒身邊,身段婀娜,眉目艷麗,有那麼一瞬間,賀均平以為自己又看到了十年前的那個人。
「哼——」賀均平將請柬狠狠地扔到一邊,一臉鄙夷地道︰「他莫不是以為這樣就顯得自己長情了,真真地可笑。」嘴里這麼罵著,心里頭偏偏又不是滋味,既心虛,又有些嫉恨。他很不喜歡陸鋒,或者說他憎恨所有人,他們憑什麼活得那麼滋潤,憑什麼有人愛有人心疼,而他卻像個陰暗的、卑鄙的老鼠一樣可怕又可惡。
賀均平咬著牙陰沉沉地笑,得意道︰「陛下不是說要派人去方頭山招安麼?我看陸將軍就很適合。」他倒要看看,已娶妻納妾的陸鋒終于見到自己心心念念了十年之久的方雲時是一副怎樣的姿態?方頭山的大當家又怎麼會去給別人做妾!
那一定精彩之極!
他惡意揣度著陸鋒糾結又懊惱的樣子,越想越覺得解恨!
七月末的天氣已然漸漸褪去了暑氣,尤其是傍晚,太陽下山後,風里便帶了些許的涼意。賀均平騎著馬在城里慢悠悠地晃蕩,過南門口時,忽地听到一陣破風之聲,他驚覺不妙,趕緊朝路邊躲,那身刺眼的紅衣卻猶如夢魘一般卷過來,賀均平只覺得胸口一涼,他睜大眼不敢置信地看著面前的女子,烏發墨眼,雪膚紅唇,一如十年前初見……
「……喂,賀均平!」
賀均平緩緩睜開眼,臉上依舊帶著些驚恐,愣愣地看著面前的雲,傻乎乎地沒說話。
「你怎麼了?」雲掏出帕子在他臉上擦了擦,關切地問︰「做噩夢了?出了一頭的汗,手還冰冰涼的。」她說話時又捏了你賀均平的手,他立刻回過身來,猛地握緊了她的,喃喃地喚了一聲「阿雲——」
「真有你的,這也能睡著。」雲沒好氣地白了他一眼,起身給他倒了一杯熱茶遞到他手里,又道︰「你不去大將軍府看看麼?」前幾日吳府傳來喜訊,趙氏竟老蚌生珠,懷了身孕,賀均平覺得挺別扭的,只派了府里的管家送了些東西過去,自己卻一直捱著不動身。
而今听得雲如此一問,賀均平愈發地有些不自在,撓了撓腦袋,小聲道︰「我去做什麼?不去!」
「你不擔心麼?」雲輕輕推了推他,柔聲道︰「還是去瞧瞧吧,省得你睡不好。」
賀均平也不曉得怎麼解釋自己做惡夢的事,只得硬著頭皮應下,「嗯」了一聲,端起茶喝盡了,這才慢吞吞地起身離開。
不知何時外頭竟下起了雨,一會兒竟愈發地大起來,風也呼嘯出聲,遠處甚至還有隱隱的雷鳴。賀均平不喜乘車,索性騎了馬在雨中走,不想才出了巷子竟被個邋里邋遢的道士攔住了去路,那道士睜著一雙渾濁的眼,故作高深地指著賀均平道︰「施主今日有卦。」
賀均平半眯著眼楮斜睨了他一眼,不耐煩地道︰「滾開。」
那道士卻仿佛沒听到似的,半閉上眼伸出右手掐指算起來。京城里常有些僧人道士裝瘋賣傻,但也有些有本事的,一種護衛悄悄打量賀均平的神色,見他面色雖有不豫,但並未再出聲喝罵,便守在原地並不動手。
那道士猛地一睜眼,雙眸中射出精光,直直地盯著賀均平道︰「施主錯矣,姻緣本是天定,怎好強求。你上輩子毀人姻緣,以至于丟了性命,今生僥幸改了前程,怎好一錯再錯,若不能及時回頭,小心要遭天譴……」
「給我打出去——」不等那道士說完,賀均平已厲聲喝道,眸中寒冰徹骨,竟是眾人從未見過的陰冷,「好大膽的妖道竟敢妖言惑眾!我命由我不由天,老天爺不是要天譴麼,何必等到以後,今兒一道雷劈下來就是。」他一邊說著話,一邊緩緩舉起兩只手,抬頭看著烏沉沉的天,滂沱的雨水從他頭頂迅速淌下,滑過他堅毅而決絕的臉。
四周一片寂靜,護衛們皆屏氣凝神不敢作聲,低著頭悄悄打量著賀均平。那道士也是一臉愕然,愣愣地看了賀均平半晌,一會兒,又抬頭看了看天,不安地吞了吞口水。
整整過了一炷香的時間,大雨依舊滂沱,閃電與雷鳴都依舊在遠處,西邊的天際被閃電拉出奇異的形狀,他們頭頂的天空卻還是一片烏雲。賀均平終于放下雙臂,仰著頭,居高臨下地看著那道士,指著他道︰「給我打!」
作者有話要說︰明天俺去北京了,哎……l3l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