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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晨,趁著親兵們服侍辰旦起床,星子為了不至于看起來太過狼狽不堪,也簡單地洗了把臉,梳理汗水濕透的頭發,再用金冠緊緊壓住。而身上黑衣被熱血冷汗浸濕後又風干,已不知反復了幾回,鮮血汗水板結在衣服上,硬邦邦一片,傷口亦蟄得十分難受,好在外面一件寬大的黑色大氅,足可遮住所有的傷痛痕跡。

又是整整一天,馬背上的生死掙扎,星子粒米未沾,只喝了幾口自備的涼水。眼前的長路直鋪到天邊,看不見盡頭,每走過一步,都意味著荊棘和鮮血。這是自己選定的道路,早已不能回頭,哪怕一生都將在這荊棘之中顛簸跋涉……

晚間宿營後,傳來色目和國內的情報,辰旦忙著與部將商談,處理事務,無暇顧及星子。待到用晚膳時,才發現星子竟然不在身邊!他什麼時候離開的,跑哪里去了?朕竟然沒有察覺!

辰旦心慌意亂,忙命人去傳星子,很快親兵回復,星子殿下回到了他自己的營帳中,已安置休息了。辰旦聞報勃然大怒︰「朕傳他來見,人呢?」

「回陛下,」親兵戰戰兢兢地道,「殿下說他身體不適,今日不能服侍陛下,望陛下恕罪。」

身體不適?朕自然知道他身體不適,但他竟然敢公然抗旨,駁朕的面子了麼?辰旦正要發作,他就不怕朕,好大膽子!……猛地停下,他怕朕什麼呢?現今,朕殺不了他,雖然可用他養母要挾他,但那女人其實早已經死了,他若鐵了心抗旨,撕破臉皮,朕反倒無計可施了!辰旦忽有點後悔下令殺了阿貞。轉念一想,後悔無益,星子若真是病了,未嘗不是一個機會……朕不如去探探病,呵呵,看看他是怎樣身體不適!辰旦沉吟一下,找人來吩咐了幾句,稍作了些安排,遂令起駕,讓那傳令的親兵在前面引路,親去星子的營帳。

夜幕悄然降臨,如一團團化不開的濃黑墨汁暈染了四周,白日的喧囂漸漸消弭,星子也不令人點燈,沉默著躺在一團漆黑之中。方才御營親兵來傳旨召見,星子盤算,若今日再如昨夜那般演上全套,自己怕是真的無法支撐了,一旦挺不住,苦苦等待我露出破綻的父皇怎會輕易放過?……

明知父皇會發怒,星子亦決定保命要緊。不能象從前那樣,一味拼了血肉之軀逆來順受。此刻星子方真實體會了「小棒則受,大棒則走」的道理,來日方長,父皇要折磨我責罰我,還有的是機會。

星子知道辰旦不會就此罷休,也不急著處理傷勢,半躺在榻上,閉目養神。雖說銀針刺骨之痛未有稍減,身下從顛簸不平的馬背換成柔軟溫暖的被褥,畢竟好受多了。除了無盡的傷痛,星子但覺渾身乏力,口干舌燥,腦袋更是昏昏沉沉。大約是連日來的酷刑、饑餓加上奔波勞累,使得傷口感染發炎,發起高燒了。

晚膳時,曾有親兵來問是否進膳,星子只道累了,將人皆遠遠地遣了開去。朦朧之中,忽听得帳外有人高唱︰「皇上駕到!」星子一愣,本以為父皇會再派人來將自己「捉拿歸案」,打定了主意要抗旨到底,听報「皇上駕到」,略感詫異。父皇竟肯降尊紆貴親來看我,不象是要再為難我……星子模模糊糊存了一線奢望,是不是這一番苦刑後,他到底放心不下我?

心念未已,帳門已被掀開,先是兩名親兵持明燭入內,次第點燃帳中四角的燈盞。火焰一點點明亮起來,驅走黑暗,照得內帳猶如白晝。又進來兩名親兵,躬身打起簾幕,一身戎裝的辰旦大步走進。星子見一大群隨從相伴左右,不由犯了難,我是不是該起來叩首拜見呢?

禮儀規矩倒在其次,星子不願讓旁人看出異樣。若要拼力起身,倒也不是不可能,但一想到得屈膝跪下,星子便暗中直打哆嗦。即使勉強跪下,也未必能順利站起,那樣當著這些親兵侍從的面,可就泄露機密了。星子不清楚父皇和自己之間的嫌隙抵牾,有沒有走漏消息。料想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近侍們也不會全然不知,但總之知曉的人越少,對父皇越是有利,自己更不宜聲張宣揚。

煌煌燭火晃得星子愈發頭暈,掙扎著撐起上身,作勢起來︰「臣不知陛下駕臨,惶恐無地……」剛扶著床頭直起腰,「哎呀!」星子忽申吟一聲,復無力地跌回榻上,眉心緊蹙,神色極是痛苦。

辰旦暗罵,孽子又在朕面前做戲!口中卻大度地道︰「你既病了,便免禮吧!」

星子忙順水推舟︰「臣謝陛下恩典!」

白日行軍時,辰旦刻意不去關注星子,此時近在咫尺,盡收眼底,與昨夜跪在御榻前情形又是不同。燈影搖曳中,星子面上不再蒼白如紙,雙頰酡紅如醺醺沉醉,眼中也布滿了通紅的血絲,嘴唇卻裂開了一道道的血口子,如陽光暴曬下龜裂的土地。

辰旦忍耐著心中的厭惡,伸出手輕觸星子的額頭,已是滾燙如火。辰旦故作驚訝地問︰「這麼燙!昨日不是好好的,怎麼就病了?」

星子舌忝了舌忝干裂的嘴唇,父皇在關心我麼?是的吧……或許是熱度太高,燒得昏沉,星子眼前忽出現了一幅幻象,自己遍體鱗傷,俯臥在一張狹窄堅硬的小床上,龍袍冠冕的父皇站在低矮的夜室門口,清晨明亮的陽光從後方投射過來,為他偉岸的身軀鍍上了一道閃亮金邊,看不清他的面容,四周一片寂靜,唯有那十二道冕旒上的寶石熠熠生輝,叮叮輕響……

星子轉開視線,摔掉那份幻想。「有勞陛下掛念,」星子艱難開口,嗓音卻似破鑼般嘶啞干澀,喉嚨亦是腫痛難耐,忍不住掩口低低地咳嗽了幾聲,肺腑間有窒息般的痛,星子斷斷續續地道,「臣……昨夜不慎染了風寒,並無大礙,靜養一夜即可。」

星子本意是當面向辰旦告假。父皇見我這樣子,該知我不是故意作偽違命,確實無法應召侍奉。倘若能準許自己休養一日,那已是意外之恩了。

「哦?」辰旦揚了揚墨漆般的劍眉,面現焦急之色,語氣中透著濃濃的關切,「昨夜朕讓你回營休息,你偏不听,堅持守夜,這不就病了?朕即傳軍醫來給你看看!」

昨夜御營中,星子曾數次懇求辰旦放自己回營休整,辰旦嚴旨不許,強令星子跪候竟夜。此時偏反著說,星子一愣,知道父皇是要演戲,唯有暗暗苦笑不已。听父皇要請軍醫來,星子模不清他的心思,但這一身的傷,怎能讓軍醫看見?星子忙推辭道︰「陛下軍務繁忙,臣驚動陛下,已是罪過。臣一點小恙,已服過藥了,不必再勞動軍醫。」

辰旦也不堅持,微微側頭,以目示意。一名侍從奉上一只青花白瓷碗,另一名侍從則持了紫金茶壺,倒入半碗溫熱的茶水。辰旦親手接過瓷碗,捧到星子面前,聲音柔和慈愛︰「丹兒,口渴了吧?先喝點水。」

白瓷碗中,半盞茶水盈盈生碧,泛著氤氳白氣。星子高燒之下,口中早已焦渴如火燒火燎,只是躺著不想動彈,此時忽見清水,便如沙漠中乍現甘泉。而父皇的聲音,那麼親切,仿佛如在夢里。星子有種被催眠般的幻覺,原來我仍是貪戀這溫暖的,就算明知是夢,也別讓我輕易醒來……

星子本能地張開口,便要一飲而盡,抬頭望了眼辰旦,正待說出謝恩之語,卻見辰旦笑容中閃過一抹陰冷。星子心頭一寒,霎時清醒,伸出雙手,作勢去捧那茶碗,手腕卻似無意地往外一撥,打翻了茶水,半碗茶直潑了辰旦一身。辰旦把持不住,手一松,瓷碗滾落,叮當一聲脆響,恰如玉碎之音。

變故突起,左右慌忙上前為辰旦收拾。星子則惶惶然掙扎起身,幾乎是滾下床來,就地跪下叩首,似有許多細小而尖銳的碎瓷透過「護膝」,頂在膝蓋上,可比起那無數深入骨肉的銀針,全然不算什麼了。星子神色惶恐,口中不住地道︰「臣該死!臣一時手滑,打翻了水碗,冒犯陛下,求陛下恕罪!」

星子其實並不能確定,方才的那碗茶水中有沒有下毒,卻不敢冒險。莫不痴留下的藥物中雖有防毒解毒之藥,但煉制極為難得,身邊僅有一枚,若此時便擅動,以後再遇險境又怎麼辦?況且,即使不是毒藥,星子也曾听簫尺大哥說過,江湖上流傳著一種罕見的化功散,亦是無色無味,常混于茶水之中,飲後可暫時化去內力,哪怕是武林高手,一不小心都會著了道。父皇如今恨透了我,只是忌憚我的武功,尚未敢輕舉妄動,我外傷既重,若再失了功力,那後果也就可想而知了。就算是杯弓蛇影、草木皆兵,我又怎能疏忽大意,因小失大?

辰旦登時定在當地,死死地盯著星子,面色忽紅忽白,變幻不定,昭示著皇帝的滔*焰,鷹隼般的目光卻似兩道利劍,直要將星子活活劈成兩半!侍從們見勢不妙,忙忙收拾了殘局,戰戰兢兢守在一旁,大氣也不敢出。辰旦一言不發,揮揮手,示意眾人皆盡退出帳外。

辰旦退後幾步,錦袍一撩,鐵青著臉,于一張黃花梨太師椅上坐下,森冷之語掩不住的滿心的惱恨不甘︰「你一次次地把朕當猴子耍,很得意吧?」

確實如星子所料,辰旦在茶水中做了些安排,本料想他在眾目睽睽之下,為了配合與朕扮演父慈子孝的戲碼,不至于當場拒絕一碗看似無害的清涼茶水。哪知星子竟絲毫不留余地?

星子本就發著高燒,咬緊牙關硬撐著跪在地上,忍受著銀針入骨之痛,顫抖不已,幾乎要用盡全身的力量,才能不一頭栽倒下去。可父皇的話語,更象是一根根燒紅的鐵釘,毫不留情地釘在了心上,比那杖責針刺更痛上一千倍一萬倍!我遇刺傷重昏迷,于鳳凰台行宮養傷之時,父皇曾不辭辛勞,整日整夜陪在我身旁;我因惹惱德王挨了打,手指扎入了許多木屑,忠孝府中,他也曾將我抱在懷中,溫柔撫慰,一勺勺喂我食水……可到了如今,他親手遞上的茶,我竟然不敢沾唇……

往事恍然如爛柯之夢,星子幾乎要失聲哭泣,可他知道,此刻即使流干了眼淚,也換不來父皇的諒解,再也不能象從前那樣,扮演無辜的小羊羔,賴在父皇懷里撒嬌了……星子深深俯首︰「臣罪該萬死,但臣還有一個不情之請,萬望陛*察。」哼!不情之請?分明就是有恃無恐。辰旦抿著刀刻般的嘴唇,默然等他下文。

星子聲音誠摯,滿是哀肯之意,但又隱隱透出不容人抗拒的力量。「陛下,臣大罪彌天,本無可赦,更不該屢次違旨抗刑,可是……臣雖一介罪軀,臣自付尚或有他用,不敢即刻就擒受死。陛下曾授臣免死金牌,臣懇請陛下應臣之請,再饒臣一命,臣感激無盡。」

辰旦才想起還有免死金牌這回事,當初萬國盛典之後,為褒揚星子火中救駕之大功,也為了收買其心,辰旦不但認其為義子,拜太廟,更當眾欽賜星子金牌,言明可免其死罪三次。子午谷救援先鋒後,抗旨被軍法重責,星子曾讓子揚攜之面聖求情,那便算是第一次動用了。這次他坦白實情之前,便又先取出金牌,要朕饒恕他,朕震怒之下,被他氣得神魂顛倒七竅生煙,早將此事忘在了九霄雲外,他倒是有臉再提!

辰旦並未打算即刻取星子的性命,只是一想到他不在自己的控制之中,便時刻如坐針氈。方才在茶水中下藥,即是想趁機將星子擒住,帶回上京,細細拷問與簫尺和色目國相關之事,再行處置發落。他既已識破此計,卻又來說什麼求朕饒命,豈不是故意笑話朕麼?

辰旦冷眼看著星子,燈光映著他異常緋紅的面色,如天際的火燒雲,不知是疼痛還是發熱,鬢角汗滴如注,于頸間劃出一道道清亮的漬痕。哼,倒會在朕面前裝模作樣,不過一點小小的苦頭,就做出這般樣子來。如今你受的,還不夠泄朕的心頭之恨于萬一!朕倒是可饒你一命,總有一天,你落入朕手中,朕定叫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屆時你便該苦苦哀求朕賜你一死了!

辰旦唇邊浮現一個嘲弄的微笑︰「殿下英勇無雙,天下無人能當。何必來求朕,朕哪有能耐饒你的命?」

星子聞言,呆呆地望著辰旦,布滿血絲的藍眸漸漸暗淡失神,如蒙上了一層灰塵,本如醉酒般紅透的面頰,卻慢慢褪去了血色。遲疑良久,星子翕動薄唇,艱難地俯首,話語雖低卻異常堅定︰「罪臣一身骨血皆拜陛下所賜,陛下若不肯恕臣,臣絕不敢苟活于世。待臣的使命一了,自當以死謝罪。」

待使命一了?你如今已當上了色目的國王,又勾結了簫尺造反來奪朕的江山,所謂的使命,無非就是取朕而代之罷了!若你的使命一了,朕便該命赴黃泉了吧!辰旦心頭冷笑不止。何況孽子叛逆顛覆,罪行如山,又豈是以死謝罪能夠了結?

辰旦知道此時與星子爭執有害無益,呵呵一笑︰「你既有忠心,倒不必如此。但你不是說過,要日日守護朕身邊麼?這才幾日,便不記得自己說過的話了?」

星子听得父皇質問,愈發滿心慚愧,雪白的貝齒咬住滿是裂口的嘴唇,默默無語。父皇說得沒錯,我一次又一次地食言了,如何能取信于他?前夜我見他怒氣郁結,想要讓他發泄一番,以為挨一頓鞭子不過皮肉外傷,不至于支撐不住,沖動之下,主動請罰。哪知是我太天真,一切僅僅才是開始……若是從前,我會不計後果地咬牙強忍著履行諾言,晝夜服侍他,哪怕是刀山火海,死也無妨,但現下我若熬不住昏過去,更是不堪設想……就算我言而無信,終究是大局要緊。只是其中衷腸,我又怎能求他體諒?

星子舌忝了舌忝裂開的嘴唇,腫脹的喉嚨連吞咽口水都疼痛難耐,每說一個字都似在沙石上磨礪︰「服侍陛下是臣最大的榮幸,臣……本不該推卸責任,但臣今日確實傷重發熱,無力當值,恐誤了陛下正事。懇請陛下許臣休整一兩日,一兩日就好……」

辰旦絲毫不為所動︰「朕怎敢勉強你?你好好休息吧!」故意將「休息」二字咬得極重,透出言者滾滾怒意,「朕就不打擾了!」說罷,便起身欲要離去。

「陛下……」眼見辰旦轉身,星子下意識地呼喚了一聲。

辰旦腳步一滯,回首瞥了星子一眼︰「何事?」

星子張了張嘴,千言萬語凝聚心頭,卻終于什麼也沒說,只是再一次俯首及地︰「罪臣恭送陛下!」

辰旦鼻中冷哼一聲,拂袖而去,再不回顧。星子眼見那明黃色的衣角消逝于暗夜之中,渾身亦如月兌力一般,癱倒在地。帳外嘈雜的腳步聲漸漸遠去,四周歸于沉靜,唯有案上的殘燭散著清冷的光。

辰旦氣沖沖回到御營,左右不見星子,總覺得渾身皆不自在,朕就讓他這樣在一旁逍遙快活麼?他倒真是為所欲為了!到底不甘心,思索片刻,忽有了個主意,便喚了一人來,屏退眾親兵,低聲吩咐了一陣,那人領命退下。

星子在地上躺了片刻,強撐著起身,復回到塌上。回想方才經過,既是後怕,更覺難過。高燒之下,全身上下無處不痛,骨頭似盡數散架了般,但膝蓋針扎之苦卻稍有麻木,口中焦渴愈甚,似置身于一只巨大的熔爐之中,四肢百骸都要被烤成了焦炭。星子看了眼幾案之上,空空如也,目光移向榻前,那里倒有一片水漬,是自己打翻父皇遞上的茶水潑灑的……天知道,我是多麼渴望能喝下那杯水!

怕水中下藥,星子不敢喚營中服侍的衛兵送水,也不敢進食,月復中倒不覺饑餓。罷了,能讓我在這床上躺一躺,已是父皇莫大的恩典了,我焉能奢求其余?忍到明日再說,路上總能找得到點水喝,數日不吃東西也死不了人。星子雖知該為傷口清洗上藥,卻不想掙扎起身,獨自上藥亦是難事。索性闔上眼楮,默運內息護體,良久,迷迷糊糊睡去。

忽听到有細微的動靜,星子雖然傷重,本能的反應尚在,倏然睜開眼楮,卻見帳內不知何時,多了一人,正是子揚。星子這幾日故意躲著子揚,突見他此時出現,不免暗叫聲苦也!子揚向來聰明機靈,識得進退,怎麼故意跑來淌這灘混水?他是要來為我療傷麼?若被父皇發現了,豈不是會遷怒于他?

跟隨子揚進來的還有一名小兵,捧了一只紅木托盤,上置著食盒。子揚仍是那一貫的憊懶笑容︰「听說殿下忽染重病,臥床不起。卑職放心不下,特到廚下去要了一碗粥。殿下還未進膳吧?卑職這就服侍殿下用膳。」讓小兵將食盒放在榻前的幾案上,他則順勢坐在塌沿,扶了星子坐起,揭開食盒蓋子,捧出一碗尚冒著熱氣的小米粥來,另有一只小碗,盛了兩個白生生的饅頭。子揚用勺子輕輕地在粥碗中攪了幾下,舀了半勺,送到星子唇邊。

星子強撐著擁被而坐,臀腿受壓之處痛不可當,怕被子揚看破滿身刑傷,將裹在身上的薄毯更裹緊了些,仍覺得做賊心虛。小米粥淡淡的香氣襲來,高燒之下,數日未正經用過飲食的星子也被撩動了胃口。不知這粥是不是父皇授意送來的?就算是,剛才我打翻了茶水,他知道我戒心深重,當不至于這麼快就故技重施再來玩什麼花樣。何況,既是子揚來送飯,以子揚與我的過命之交,也不會陷害我。

星子張開口,含住了子揚喂進的半勺粥,緩緩咽下,唇齒余香。听子揚又笑道︰「沒想到,出征時是卑職服侍殿下,回國時,竟然還是卑職服侍殿下……」話未說完,卻背對著帳外,沖星子擠了擠眼楮。

星子一凜,他這是給我打暗號麼?什麼意思?子揚提起當初出征,一路上他奉命服侍我之事,是想要暗示我,今日他也是奉了父皇旨意而來麼?是啊!如今他是父皇麾下僅次于蒙鑄的得力侍衛,就算今夜未輪到他在御營當班值守,也須隨時待命,未得父皇允許,怎可堂而皇之地跑來看我?

父皇派他來,是看上他受我信任,特意要他來監視我,還是要他借服侍我養病,趁機下手?更或是以他來要挾我?不管怎樣,對子揚而言,豈不是將他放在火上燒烤麼?要他來害我,他怎麼肯?但完不成任務,父皇又怎麼能饒得過他?我該怎樣與他相處?是不是裝作不知,外松內緊,隨時戒備,與他一唱一和,虛以委蛇?但我不願束手就擒,他怎麼向父皇交差?

星子心如電轉,冷笑道︰「你?來服侍我?」

子揚點頭︰「是!」

星子突然怒喝一聲︰「大膽子揚!有你這樣服侍的?是想害死我麼?」手一揮,一把打翻了粥碗,稀里嘩啦碎了一地。

子揚怔了怔,當即就地跪了,不慌不忙地道︰「卑職不敢!」和他一起進來的小兵亦隨之跪下。

星子估計那小兵便是父皇派來監視子揚的,繼續將戲演給他看︰「不敢?哼,這粥這麼燙,你是想燙死我麼?來人!」

營帳外待命服侍的親兵不敢怠慢,聞聲即進來兩人,乍見帳內情形,不由面面相覷。這位星子殿下向來溫和安靜,幾乎從來不要人侍候,更不曾刁難下屬,怎麼發起火來竟是如此嚇人,連皇帝跟前的大內侍衛也被他這般訓斥?

親兵躬身施禮︰「殿下有何吩咐?」

星子一指跪在面前的子揚︰「他心懷不滿,名為服侍,實則居心叵測,想要害我,把他拖出去,重責三十軍棍!」星子這句話含沙射影,知道必會傳到辰旦耳中,就是要讓父皇清楚,我不會給他可乘之機。

星子名義上仍是辰旦義子,又深得皇帝寵愛器重。今日偶染小恙,皇帝便親來看望,噓寒問暖,關懷備至。星子失手打碎了茶杯,也不見皇帝有任何訓斥懲處,反倒又派了人來服侍。帳下軍士皆以為他聖眷仍濃,听他不分青紅皂白,為一點雞毛蒜皮的小事,便要責打大內侍衛,雖然十分無理,但也不敢公然違抗星子命令。

「這……」親兵面現難色,躊躇不決,「殿下,軍棍只有軍法處方可執行,小的們實在不敢逾矩……」

子揚不驚不懼,口中道︰「卑職莽撞,不周之處望殿下恕罪!」卻趁人不察,又沖星子眨了眨眼楮。雖賠了不是,仍直挺挺地跪著,並不磕頭求饒。

星子看見子揚的眼色,知道子揚全然明了自己的用意,更是有了底氣。愈發怒不可遏,一手捶床,厲聲喝罵道︰「恕罪?你是什麼態度?可把我放在眼里?仗著在陛下面前當差,我就治不了你麼?」

星子作勢要重責子揚,一則是為了幫子揚解月兌這樁為難的差事,二則鐵了心要殺雞儆猴,以斷了父皇的念頭,免得他再另派人來,平白牽連無辜,絡繹不絕,難以應付。他口口聲聲影射父皇用心,也是為了將罪過都攬在自己身上,子揚一來我就找個莫名其妙的借口趕走他,父皇恨我都來不及,該不會遷怒子揚了吧?

帳中一片寂靜,子揚默不作聲,亦不再告饒,一臉落寞。星子難得見他肅穆表情,想著他向來嘻嘻哈哈的樣子,不由心中發酸,欲要與他說幾句體己話,卻知此刻不是多愁善感之時。

星子面色一沉,命令屬下,「你們既不願動手,速傳軍法處的人來!」他當慣了數十萬大軍的統帥,正色下令,當是不怒自威,望之凜然。

親兵不敢違抗,諾諾應聲。一名親兵一溜煙地跑出帳去。不多時,軍法處的大胡子便親帶著四人持了粗大的軍棍趕來。子揚受罰的消息亦瞬間傳到辰旦的御帳,辰旦恨恨咬牙,朕小看了這孽畜,以為他心慈手軟顧念舊交。記得西征途中離開天堂堡後,因奪美之事,朕找了個茬,要他親責子揚,他一副情深意重痛斷肝腸的模樣,倒比他自己挨打還做作十倍,人皆為之動容。今日卻執意要責罰子揚來向朕示威,竟如此心狠手辣!而子揚那廝,上回公然頂撞朕,說了許多大逆不道之言,朕尚未與他算賬,這次又壞了朕的大事,朕豈能饒他?只是如今尚在征途之中,強敵不遠,情況叵測,正是用人之際,不能自折肱股。待回了京,朕再好好和他算賬!

大胡子進帳行禮。星子一臉寒霜,藍眸如冰,下頜朝子揚微微一抬,簡短下令︰「三十軍棍!」星子親自命令,大胡子倒也不敢怠慢,忙應了聲是。軍法處從來只是打人,不會多問緣由,遂命人將子揚押出去動刑。

星子想了想,子揚到底是御前侍衛,今日自己也只是和他做戲,若當真月兌了衣服于大庭廣眾之下行刑,他的顏面何存?便喝止了大胡子,指一指帳中︰「就在此處!」

大胡子即讓人將子揚拖翻在地,剝去戰袍鎧甲,月兌了底衣,*上身。兩人按住子揚手足,另兩人手持火漆軍棍,分立兩側。只待一聲令下,便要往子揚身上招呼。突然,從帳外急匆匆跑入一人,卻是辰旦跟前一名傳令的親兵,躬身對星子道︰「殿下!陛下口諭,傳子揚大人即刻過去見駕!」

星子頓時松了口氣,這口諭來得正是時候。面上仍是不動聲色,微微蹙眉,瞪了眼子揚︰「既然聖上有旨,那你就去吧!這頓打暫且寄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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