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子轉過頭去,身著夜行服的卓婭如暗夜的精靈,悄無聲息地俏立于星輝月色中。她這兩日跟隨大軍行動,我竟沒有察覺,當真輕功了得!星子對伊蘭的安排愈發佩服,為防萬一,前日在突厥營中,他已將那份事關復國重建的重要詔書交給了卓婭保管,此時赤火國軍隊既已按照計劃撤離,星子便命令卓婭即刻將此詔書送交色目義軍首領卜辛。
伊蘭幾次三番懇請星子為王,明知星子不是色目人,歸國在即,不可能親自主事,所看重的是星子身為尊者的至高威望。色目當年曾經兄弟鬩牆,分崩離析,而致外患亡國,王室後裔亦或離散或反目。如今百廢待興,義軍又是起于草莽,常年各自為陣,更不能因內訌分裂再蹈覆轍。有尊者登高一呼,色目族人自然精誠團結,何人敢有異議?星子既應了她的請求,自遵照她的心意行事,統而不治,做一個掛名的虛君。
星子暗想,送出這份詔書,倘若一切順利的話,色目國中之事便無須我多費心了,正好可集中精力應對赤火國的內戰。
卓婭領命而去,轉眼已消失于茫茫夜幕之中。星子不敢再耽擱,循原路偷偷溜回御帳中。少時,廚下送來了熬好的白米粥,星子令用紫砂小罐裝了,煨在火爐邊。
星子候了一晌,辰旦尚未醒來。等父皇醒來後我該怎樣向他交代?千頭萬緒積壓心頭,星子只覺如密密的蛛網纏繞心中,剪不斷理還亂。前因後果絕非三言兩語能道清,父皇震怒之中,能不能耐心听我說完?星子思忖一下,還是寫在紙上較為穩妥。于是再度鋪開筆墨,將別後年余的種種經過從頭道來。
星子不由苦笑,這算是我自書供狀了嗎?倒是破題兒頭一遭。星子本是才華橫溢,日試萬言,倚馬可待,屢次矯詔,亦是一揮而就。今日下筆卻頗多躊躇,潛意識中總想著避重就輕,輕描淡寫地應對過去。不是怕父皇降罪責罰,而是……若將所有的謎底都盡數揭開,父皇知道我竟然徹徹底底騙了他,與他敵對,殺伐征戰,折騰了個天翻地覆,將他逼到了絕境,不知該是怎樣的心情?我辜負了他……豈止是不孝,分明是殘忍,星子幾乎不敢想下去……
鎏金燭台上的紅燭已半殘,累累燭淚疊為海底一串串的紅珊瑚,晶瑩剔透,泛著溫潤的光。後帳沉靜如深潭,唯有火爐中的銀絲炭嘶嘶輕響。已近四更,星子總算寫完了十余頁的長信,仔仔細細地將之折好,裝入白皮信封。忽听得辰旦喉間一聲輕響,星子忙將信封揣入懷中,起身撩起明黃繡錦帷帳,正見辰旦睜開了眼楮。
星子忽覺心慌意亂,終于到了這一刻!面對面再不能逃避的時刻!星子轉開了目光,不敢與他對視,呆望著明黃色錦被上的團團龍紋,猶如夢中呢喃一般輕喚一聲︰「父皇?」
「丹兒?」辰旦眼神朦朧,恍惚中本能地應道,語氣尚有幾分茫然,「是你嗎?現在是什麼時辰了?」
星子咧一咧嘴唇,擠出一個無害的笑容,努力扮作若無其事的神態︰「父皇中毒甚深,雖然解了毒,仍須靜養,因此休息了幾日。現在正是半夜呢!」
「哦?」辰旦側頭,目光漸漸有了焦點,偌大的御帳內燈火煌煌,幽深靜謐,不見他人,一切都和睡前情形一模一樣。辰旦蹙起了眉頭,似有不滿,問話亦是急迫,「朕竟然一覺昏睡了幾日?眼下軍情如何?」
星子並不立即回答,為辰旦披上一件海藍色錦袍外衣,扶著他起身,倚著靠枕坐了,慢悠悠地道︰「父皇保重龍體要緊,請先進膳,軍情勿憂。膳後,再容兒臣詳稟。」說罷,親手從鎏金火爐邊煨著的紫砂罐中盛了一小碗熱氣騰騰的白米粥,用玉瓷小勺子輕輕地攪動著,便如攪動著自己紊亂的情緒。
待到白粥的溫度適宜,星子動蕩不寧的心情,也已平靜如狂風巨浪中巋然矗立的千斤磐石。星子舀了一勺米粥,吹了吹,遞到辰旦嘴邊。辰旦本想追問,但他多日未進膳食,此時已覺出月復中饑餓,遂張口吞下米粥。
星子見狀舒了口氣,小心翼翼地服侍著辰旦用膳,一勺一勺地喂他,一時父子二人沒什麼話說,只定格于一副父慈子孝的天倫圖畫。听不見打更聲,也無點滴更漏相催,星子只願時間就此停留,這一刻便是永遠,可是,最溫馨的美夢,也即將被自己親手粉碎……
辰旦凝視著星子虔誠且專注的樣子,一雙寶石般藍眸輕輕撲閃,卷曲的長睫毛于白玉般的面頰上投下一圈淺色暗影,雖是在軍旅之中,卻仿佛有一種隱居于幽谷仙居,采菊東籬悠然南山般的與世無爭。四周一片安詳寂靜,辰旦有幾分恍惚,那些戰爭廝殺紛擾動蕩都過去了麼?今夕何夕,朕這是在哪里?不安的心情漸漸淡去,竟是長久未得的祥和平靜……
星子不敢與辰旦對視,但偶爾目光相及,辰旦眼中的情緒涌動,卻似撥動了一根深埋心底的琴弦……當初父皇命我在宮中崇文館學習皇家典籍,被皇叔祖德親王刁難污蔑,父皇為平息輿論,以家法之名當著德王之面將我痛打責罰,雙手也受了重傷,不能握箸進食。父皇匆匆趕到忠孝府,將我攬在懷中安慰,親手喂我喝粥……如今,輪到我服侍他了……若說他待我是帝王心機,全無半點舐犢之情,我是死也不會相信。可是,為何親生父子竟會到了今日這地步,誰的錯更多呢?
辰旦吃慣了山珍海味,極少喝這寡鹽少油的白米粥,少嘗了幾口便面色不豫。星子見狀,忙陪笑勸道︰「父皇,這白米粥養胃最好,禁食之後,腸胃虛弱,須進清淡飲食。若立時進油膩之物,難以消化,反而有害龍體。」
辰旦「嗯」了一聲,或是感于星子殷勤,未有多言,由星子侍候著,慢慢喝完了一碗稀粥。辰旦醒來之後,仍是對星子毫不懷疑,言听計從,星子眼角微微發酸,暴風雨前的片刻寧靜轉瞬即逝,該來的,終究要來……放下空碗,星子又遞上一盞溫熱的茶水,請辰旦漱了口。辰旦見星子舉止有度不慌不忙,想來他已經遵照朕的旨意出使了突厥大營,將戰事料理清楚,轉危為安,心下頗覺安慰。
星子重又扶辰旦坐好,卻于榻前端端正正地跪下,抿抿薄唇,清清楚楚地道︰「兒臣有一事相求,懇請父皇開恩。」
辰旦听他語氣極為鄭重,知子莫若父,心頭便倏然一沉,莫名地想起那次子午谷解圍之戰,他抗旨放走大批突厥戰俘,朕召他回營,他跪在朕面前,自承罪狀,遞上兆忠所寫的奏章時,那倔強的神情亦和今日一模一樣……辰旦登時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他又闖了什麼彌天大禍?想到那次朕下令重責他一百軍棍,傷重幾乎殞命,朕抱他在懷,肝腸寸斷,青衣怪人將他救走後,時至今日,父子才算重得團聚。辰旦心底又不禁浮動一片柔軟情緒,不管怎麼說,他是朕的兒子,朕不願再失去他了……
辰旦眉心微蹙,盡量平靜地問︰「什麼事?」
「兒臣有極為重要之事向父皇稟報,只是得先懇求父皇赦免兒臣的死罪!」星子口中這樣說,卻並沒有求恕之人的卑微哀切,藍色星眸之中透出堅毅神情,反有一種破釜沉舟的決絕。
星子言罷深深俯首,復直直跪好,從懷中模出那塊免死金牌,高舉過頭。父皇曾有金口玉言,可憑此金牌免死三次。子午谷戰後因抗旨被施以軍法,恰逢毒發,數度昏厥後,自己曾央求子揚帶此金牌面聖,是第一次。今日算是第二次了。可就算再有三十次,也不夠自己用啊!
以星子向來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闖了什麼禍只字未提,朕也未降下任何責罰,就要朕赦他死罪,可是破天荒的第一遭!辰旦一時不敢輕易接口,只定定地望著星子,臉色如六月間的天氣瞬息萬變,忽陰忽晴,他到底犯了什麼事?卻無論如何猜不透。當前戰事不利,已令人萬分頭痛,他又來添什麼亂啊?
如今身處困境,正當用人之際,辰旦自然得分清輕重緩急。沉吟半晌,開口道︰「究竟何事,你先說來听听。只要你不是謀逆篡位,朕賜你這面金牌,免死三次,早已有言在先。」辰旦言中已為自己留了余地,復想,朕現今好端端的,數日前他又不顧生死救了朕性命,此時自首,應非謀逆之罪,心下稍定。
星子暗中苦笑,謀逆篡位與我的所作所為相比,怕也是小巫見大巫,不值一提了。听得辰旦允諾,星子將那金牌放于身前,五體投地,重重地磕了個頭︰「兒臣謝父皇恩典!」
其實,星子明知道一旦說出實情,父皇絕對不可能輕易饒過自己。星子雖不怕辰旦下旨處死,以自己今日的身手,百萬軍中可取上將頭顱,逃之夭夭更無問題,可星子既然決心回來,所求的就是能留在辰旦身邊,以化解恩怨,以保他安全,因此冀求免死金牌能帶來一線渺茫希望。
星子拿出那份八百里加急戰報,此事緊急,還是得首先告知父皇。雙手呈給辰旦︰「這是兒臣昨夜收到的緊急戰報,先請父皇過目。」
緊急戰報?方才星子不是說軍情勿憂麼?為何來欺騙朕?辰旦忙忙接過戰報,迫不及待地打開來,掃了一眼,頓時變了臉色,暗叫一聲苦也!國中生變,大軍卻尚在域外被困,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破船卻遇頂頭風。辰旦亦是一眨不眨地盯著「簫尺」那兩個字,眼中似要噴出火來,此時發難,好一個暗度陳倉釜底抽薪的妙計!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朕竟是低估他了!當初朕剿滅了桐盟山莊,難道只是他的空城之計?辰旦胸口劇烈起伏著,咬牙切齒,南方數省總督叛變!朕高官厚祿,養出這一群白眼狼!朕出師不利,便來釜底抽薪了!待朕剿滅了匪軍,定要將這些叛賊碎尸萬段!
辰旦瞥見跪在身前的星子,猛地一怔,記起星子方才正欲請罪,簫尺起事,他在其中是何角色!辰旦狠狠地瞪著星子︰「哼!簫尺趁機叛亂,正是遂了你的願了!你和他有何勾結?現下是要來取朕的項上人頭麼?」
辰旦素來鎮靜,若是平日得了告急戰報,固然吃驚,亦不會如此口不擇言大失常態。但遠征突厥迭遇重創,如今已近山窮水盡,大軍被困,君王被刺,只得挾持人質孤注一擲;好容易盼得星子歸來,又帶來這樣的消息。難道他多時不見,竟是去暗中相幫簫尺了麼?那該死的逆賊……到底搶走了朕的兒子!一念及此,辰旦只覺心痛難當,無法抑制。
星子緩緩地搖了搖頭︰「父皇息怒。兒臣與簫尺大哥並沒有什麼勾結。自桐盟山莊一別,兒臣亦是見此戰報,方才得知簫尺大哥的確切訊息。」星子這倒也不是謊言,莫不痴雖給他帶回了一些線索,但師父並未親眼見到簫尺,終究只是猜測。「兒臣只是將此戰報轉交父皇,以便父皇應對。」星子說出這句話,心頭似被人狠狠地扯了一下,痛得一顫!「對不起,大哥!」,星子默默念道,你的大恩,我不但未能報答,甚至不能全心全意地幫你。我不求你原諒我,只求你允許我一身來承擔這罪責……
辰旦听他說並未勾結簫尺,略略放下心來,他若是簫尺一伙,自不會把這戰報拿給朕看。但事起突然,確實讓辰旦猝不及防。暗中盤算,眼下之計,西域確實不可戀戰,只要突厥肯認輸投降,色目叛軍肯撤兵歸順,朕也算保存了顏面,趕緊班師回國,應付簫尺逆賊要緊。
辰旦吸一口氣,不再盤問簫尺之事,問道︰「那突厥的妖女現在如何?朕命你出使突厥,可有了結果?」
這回星子點頭︰「兒臣已經查明,那行刺的妖女並不是突厥聖女,留作人質亦無益處,兒臣已經送她回去了。」星子怕辰旦再拿伊蘭做文章,詆毀她的名譽,干脆如在突厥營中宣稱的那般,一口咬定當初行刺被俘之人並不是聖女,反正父皇也不可能與色目人對質。
「哦?」辰旦對行刺之人是不是聖女,也非有十足的把握,只是因從前種種跡象,推斷突厥軍中有一武功出神入化的女子,而至高無上的突厥聖女又恰好在軍中,由此判斷而得。听星子這樣說,辰旦擰緊濃眉,面現驚訝之色,「那刺客是何人?」辰旦一出口即覺問得太傻,那聖女既然地位崇高,身邊必有藏龍臥虎之人,正如朕當皇帝,無須自身武功高強,只要有厲害之人為之效力即可。
「不過是一位無名刺客而已,天方殿中訓練的這種女刺客尚有許多。」星子語氣淡然,心底卻漫開無盡苦澀,自己欺騙了父皇好多次,從見他第一次,就犯下了欺君之罪,而到今日,當面說謊,似乎越來越熟練了。而生性多疑的父皇,卻總是選擇相信自己……光這一條,自己也已是百死莫贖。
辰旦想起那黑色面紗後那張布滿刀疤令人驚秫的丑陋面龐,對星子的話不由信了幾分,只是心中頗不是滋味,朕竟然病急亂投醫,未審問明白,即將一個無名小卒當作聖女要挾,豈不是讓突厥人笑話?但是……似乎還有什麼不對?
就算那人不是聖女,刺殺大罪,又怎可輕易饒恕?不嚴刑訊問,不明正典刑,反倒擅自送回了突厥?他竟絲毫不把朕放在眼里?但辰旦悉知星子素有婦人之仁,或是見那女子受辱而存了憐憫之心,上回他便是抗旨私放了突厥俘虜,而今又重蹈覆轍?這就是他請罪之由麼?若是此事,雖令人惱火,朕倒可免他一次死罪。
這便罷了,然而那人既非聖女,數日間為何不見敵軍有何動作?辰旦尚在沉吟,星子已揭示了答案︰「啟稟父皇,兒臣已出使西突厥歸來,和議順利達成。奎木峽的色目守軍已開關放行,我軍離開西突厥的邊境已有兩日,現正在歸國途中。」
啊?大軍已突出包圍圈,行在歸國途中,這……太快了吧!辰旦幾乎懷疑自己听錯了,沒有了人質,又是一支處于前有險關後有追兵之境的孤軍,蠻夷之敵怎麼就肯順順當當放我軍離開?既然達成了和議,星子為何不等朕醒來,即膽敢徑自下令撤軍?誰給了他這權力?
辰旦怔怔地望著星子,眼神驚疑交織。星子徐徐起身,從御案上取過一卷黃絹,復回榻前跪下,雙手呈上︰「父皇,這便是突厥與赤火兩國正式的和議。兒臣先斬後奏,擅自處置,乞請父皇恕罪!」
辰旦迫不及待接過黃絹,一目十行飛快地通覽了一遍︰「你……」辰旦握著卷軸,氣得面色發青,一手指著星子,灰白的嘴唇不住哆嗦,話都說不清楚了。
所謂的和議不折不扣是一封投降書,通篇模擬赤火國皇帝的語氣,全盤接受西突厥的條件。從西突厥全面撤軍也就罷了,竟然放棄色目領,允諾色目復國,並賠償兩國戰爭損失,更要朕承認遠征突厥是不義之戰,下罪己詔昭告天下!
辰旦望著和議詔書最末赤火國的玉璽蓋下的印章,鮮紅的顏色如血似火,剎那點燃滔天烈焰,在辰旦胸中燃燒!似要將萬事萬物化為灰燼。朕那日中毒傷重,便讓這逆子擬詔蓋印,卻不料竟給了他可乘之機,竊印矯詔!
「啪!」一記重重的耳光落在星子左頰上。星子不躲不閃,被打得偏過頭去,腦中一陣陣轟鳴。白皙如玉的面頰上登時整齊地排列開五道清晰的指印,一縷血絲緩緩地從星子嘴角溢出。辰旦怒不可遏︰「你……你好大的膽子!矯詔通敵,欺君賣國,該當何罪?」
「兒臣該死!」星子深深俯首認罪,應答卻不慌不忙不見惶恐,「但兒臣的所作所為,絕非為一己之私,實是不願眼看著戰禍蔓延,三國生靈涂炭。兒臣只求赤火軍早日休兵,百萬征夫亦可早日歸國,以安社稷蒼生,以定天下局勢。兒臣事出無奈,不得不行此下策,伏望父皇明鑒。」
看到星子這副死豬不怕開水燙的樣子,辰旦更是氣得顫抖不已,如掙扎在狂風暴雨之中,說不出話來,腦中忽似一道電光閃過,朕這幾日昏迷不醒,是不是被他做了手腳?他也同樣中了毒,為何服下解藥後清醒如常,活蹦亂跳,朕服了那解藥卻一睡不醒?那刺客行刺在先,他獻藥于後,接著矯詔和議,撤軍離境,行雲流水一般……看來,這並不是他一人的主意,不知他背後還有多少同伙?設下了怎樣的計謀?朕這幾日,竟在昏睡中任憑他擺布,幾近被挾持,辰旦一思及此,已是冷汗涔涔。
辰旦第一反應便是令人將星子拿下嚴加訊問。「來……」後面的「人」字還未出口,星子已搶先一步,緊緊地捂住了他的嘴,辰旦愈發驚怒,口中做聲不得,心頭狂跳不止,只圓睜了虎目怒視著星子。
星子壓低聲音,靠近他耳邊低低地道︰「懇請父皇再稍等片刻,兒臣尚有許多事情稟告,待兒臣說完,再听憑父皇發落。」
星子溫柔的聲音如滾珠落玉般動听,落入辰旦耳中,卻似一聲聲驚天霹靂滾過。辰旦不得不悲哀地承認,以星子今日的身手,他要對自己做什麼易如反掌。此時值班的一眾大內侍衛都守在御帳之外,不過十余丈距離,已是遠水解不了近渴。辰旦便如溺水之人,張皇四顧,卻撈不到一根浮木。朕如此大意,竟然落到了他的手上!
星子見辰旦神情惶然,急急地道︰「父皇,父皇,兒臣是誠心請罪,絕不會再對父皇不利,求父皇听兒臣把話說完好嗎?」
辰旦听他語氣懇切,不似作偽,一顆心本是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總算漸漸復了位。朕身為帝王之尊,泰山崩于前亦當面不改色,怎可驚慌失措,再被他所趁?復想,把他抓起來也是要拷問,不如先听听他還要說些什麼。
星子見辰旦眼底驚恐之色慢慢淡去,即將他放開,復規規矩矩于榻前跪下。辰旦深深呼吸幾口,勉強壓下心中怒火,冷冷地問︰「你究竟給朕吃了什麼藥?那刺客是不是你引來的?」
星子聞言,面現愧色。本性多疑的父皇平日飲水食物都要銀針試毒,而我給父皇服藥時,他竟全無防範。父皇信任有加,我卻給他用了這種見不得人的手段!硬著頭皮解釋道︰「兒臣給父皇服的確實是解藥,只是……只是兒臣怕父皇……諸事紛擾,徒生煩惱,因此在制作解藥時,加了點催眠鎮靜的藥,和父皇以前賜給兒臣的‘安神丸’有些類似,名為‘薄醉’,會讓父皇暫時昏睡,卻對身體並無大礙。父皇不信,可試著活動活動,看身體可有不適?」星子不願將谷哥兒牽扯進來,略過不提,也不說每日早晚兩次追加服藥之事,「至于刺殺之事,兒臣事先確實不知,倘若兒臣事先得知消息,絕不會……絕不會讓父皇受傷中毒!」
星子最後一句話如劍出鞘,斬釘截鐵中真情流露,讓人不得不信他三分。辰旦回想那日遇刺,星子從天而降,奮不顧身擋在自己身前,面色總算稍稍和緩了一點︰「你用藥把朕迷倒,偽造朕的旨意,放走了刺客,投降了敵國,撤出了大軍,你還做了些什麼?還有什麼話要和朕說!」
每吐出一個字,辰旦便覺心頭被尖銳的鋼針狠狠地扎了一下,話未說完,一顆心已被扎得千瘡百孔,鮮血淋灕,連呼吸之間亦是疼痛難當。他做下的這些事,一樁樁一件件,皆是大逆不道罪該萬死,難怪他要先拿出免死金牌求朕寬恕。他怎有臉要朕恕他?這還不夠,竟還有許多事情要稟,他到底……辰旦幾乎沒有勇氣去猜想了。
果然,星子又拿過一卷黃絹,雙手呈上︰「這……也是兒臣擅作主張,已經昭告全軍,並派人呈遞突厥。」
辰旦伸出手去接,那手臂卻不由自主地顫抖,抖得猶如狂風中戰栗的枯枝。星子看在眼中,忽覺難受之極,一陣刺痛襲來,眼淚毫無預兆地奪眶而出。星子拋開黃絹,一把抱住辰旦的胳膊,失聲泣道︰「父皇……您,您不要看了,求您……」
「是什麼?」辰旦眼中滿是血絲,啞著嗓子問。
「是……」星子淚眼婆娑,泣不成聲,幾個字卡在喉間猶如烙鐵,烙得肺腑劇痛難忍,半晌方含淚吐出,「是……罪己詔。」
「罪己詔?」辰旦倏然瞪大了眼楮,不可置信地望著星子,「你……你已經代朕下了罪己詔?啊……」辰旦如一頭叢林中受傷的野獸,撕心裂肺地咆叫了一聲,劍眉倒豎,五官全扭曲在一起,神情十分可怖,一把扯過那黃絹,星子不敢十分阻攔,只好松手。
辰旦展開黃絹,死死地咬住嘴唇,這回沒有一目十行,而是從頭到尾逐字逐句細細地讀了一遍。不得不承認,星子擬就的罪己詔,言辭懇切,文采斐然,實乃難得的佳作。全篇借辰旦之名,一條條歷數辰旦的罪狀,窮兵黷武,勞民傷財,奴役異族,貽禍他國……
辰旦一行行讀下去,每一個字都如一把明晃晃的白刃,自己便如剝光了衣服被綁在刑架上,一刀刀被凌遲,眼睜睜看著血肉橫飛……有了投降書還不夠,他更頒下這罪己詔昭告天下,堵死朕的退路,機關算盡,滴水不漏!帝王至高無上的尊嚴剝奪殆盡,被千萬人踩在泥土中肆意踐踏凌辱,這就是自己的兒子,唯一的親生兒子!他做的好事!辰旦想象著麾下全軍將士听到這罪己詔時的表情,還有西突厥,蠻夷們得意的狂笑似在耳邊回蕩,經久不息……
辰旦面色發白,幾乎搖搖欲墜,頭暈目眩中,黃絹上的字跡幻變為一團濃黑的烏雲,蒙蔽了視線,唯有那枚鮮紅的御印仍如一簇明亮的火焰,在烏雲中烈烈燃燒,彰顯著這荒謬絕倫的故事……呵呵,朕御極十余年,擬了多少詔書,下了多少旨意,取了多少人性命,可從未想過有一天,這至尊無上的玉璽會蓋上一份罪己詔!偽造的罪己詔!
辰旦怒極反笑︰「寫得好!果然是朕親筆點的狀元,當真是絕妙文章!足以載之史冊,垂範後世!朕在你的眼中,就是這樣一個昏庸殘暴,作惡多端,人人得而誅之的暴君!你這般詆毀朕,讓天下人恥笑朕,你何不一劍取了朕的性命,更來得痛快!」
辰旦知曉此罪己詔之後的反應本不出星子所料,但親耳听見他滿腔憤懣地吐出這些話,星子的心髒仍是不住抽搐,我……我到底是傷透了他的心!星子極緩極慢地搖了搖頭,清晰而堅定地道︰「兒臣絕不敢詆毀父皇,您永遠……永遠是兒臣的父皇……兒臣肝腦涂地……」
星子話未說完,頰上又重重地吃了一記,辰旦幾乎是氣急敗壞地吼道︰「你……你還敢叫朕父皇?你怕朕死得不夠快嗎?」
星子怔怔地望著辰旦,近在咫尺的面容于淚眼依稀中竟已模糊難辨。終于……終于連這最後的一絲寄托也要褫奪了嗎?這也是自己罪有應得吧!今日自辰旦醒來之後,星子便一口一個「父皇」叫得甚是親熱,即使是稟明實情,辰旦勃然震怒時也不願改口。其實,其實我早已知道,這一聲「父皇」以後怕是再難以出口了,能多叫一聲算一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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