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後,又是一個夜晚。
今天的夜幕上碎星點點,泛著清冷的光輝。一彎狼牙月,被群星圍繞著,以矜持的姿態向下俯瞰。看人間百態,嘆世人悲歡。
夜色下,一條高達兩層的客船破開清凌凌的水面,穩定而快速的向前行進。
兩岸風景秀麗,雖是夜晚,但高山翠林在月輝的映照下若隱若現,呈現出另一番風情。
「好美!」
在別人都已歇下的時候,客船二樓靠船尾的甲板上突然冒出一聲贊嘆。循聲望去,可以看到一個模糊的人影,背靠著桅桿,面朝江河。
月光將這人的身影勾勒出一層薄薄的銀光,讓她與眼前溫柔的夜色混為一體,同是一道別樣的風景。
這個在月夜發出滿足贊嘆的人,正是扮做男裝的紀墨晨了!在那個月黑風高放火夜的第二天,她僅留下寥寥幾句,便悄然離去。隨身攜帶的只有一個小包袱,里面裝著幾套換洗的衣物,還有三個月的束脩。
本來她不需要走得如此匆忙,但那日陸霆在召集幕僚、副將去書房共商要事時向她投來猶豫的一瞥,令她驟然生警。
雖然擁有現代意識的紀墨晨從來都不曾像這個時代的人一樣看不起女子,認為一介女流不能成事。但前世因意外而喪生、卻幸運地穿越到這個不存在史書上的平行時空,令紀墨晨更加的珍惜生命。
珍惜生命,遠離政事。
前世的她是文理雙修的杰出青年,今生的她從小就是過目不忘奠才少女。天賦異稟,她卻毫無譜寫歷史的雄心壯志,悠然逍遙的度過精彩得一生,才是她的目標!
況且如今天下五分,雖暫時太平,但這太平下暗藏著太多的凶險!亂世之中,保全性命才是一切的根本!
所以,紀墨晨才會在陸霆對她改觀後,悄然離去。
繁星閃耀下,紀墨晨伸了一個懶腰,鼻腔中逸出一串由于舒服而發出稻息。她正欣賞著夜景,卻不知在別人眼中,她也是這夜景的一部分。
一個聲音突兀的在背後響起,是一個渾厚的、年輕的男子的聲音︰「長夜漫漫,想不到有人與在下一樣,全無睡意。」
紀墨晨吃了一驚,慌忙間回頭去看,看到自己右後方不知何時多出來一個年輕人。恰巧一片浮雲飄過,遮住了月光,讓人看不清楚男子的面容。但從側面的輪廓上看,可以看出他寬額高鼻,應當是五官端正之貌。
令人側目的是,這人的一雙眼楮極為有神,神采奕奕,閃爍著堅定從容的光,竟不比這漫天星光遜色。
來人語氣和善,紀墨晨自然也不能失禮。向男子微微頷首後,她亦說道︰「在下難得出一趟遠門,夜不成寐,便索性出來欣賞風景。好在這夜景甚好,並不曾辜負這一個晚上!」
「第一次出遠門?可是暈船嗎?」那男子聲音溫和,如夜風拂面,令紀墨晨心生好感。只見他從懷中取出一物,遞了過來︰「這是新制的蜜餞,對付暈車暈船倒是極好。」
紀墨晨略一猶豫,伸手接過。她並未澄清自己並不暈船,一則是古時候的人十有八九都有暈船的毛病,另一方面就是她覺得不需要和一個陌生人解釋太多。但她並沒有食用蜜餞,接過來只是為了他的好意,但她這些人獨自在外,早已養成警惕,並沒有吃陌生人食物的習慣。
只不過,今晚的夜色實在太溫柔,竟然將這男子的小小善意也擴大了數十倍。
紀墨晨將手中的紙袋揚了揚︰「謝謝。」
男子爽朗一笑,直言道︰「出門在外自然是靠朋友的,太客氣只會讓自己吃虧!」
紀墨晨聞言,笑了笑。
那男子早在之前說話間向前走了兩步,與紀墨晨並肩而立,同樣的面朝江河,似乎也沉浸于這絢麗的夜景之中。
過了好一會兒,兩人都沒有再說一句話。紀墨晨第一次與一個陌生人毫無語言交流的並立如此之久,略感尷尬,正要打聲招呼回船艙時,那男子卻開口問道︰
「如此良辰美景,不知小兄弟有何感慨?「
夜色漸濃,兩人彼此都看不太真切。紀墨晨又是一身干淨利落的男裝打扮,故而他真的當她是男兒身了。
紀墨晨明顯的察覺到對方話里還有後話,輕輕一笑,曼聲道︰「小弟不才,只略作感慨,還請兄台莫要見笑。」還真的順著對方的話以「小弟」自居,絲毫不覺別扭。
說罷,吟道︰「晚風吹行船,花路入溪口。際夜轉西壑,隔山望南斗。」
那男子听了,贊了一聲︰「好意境!」,但語氣卻有些悶悶。
紀墨晨思量著,試探著問道︰「兄台謬贊,不知兄台有何感慨待發?」
男子沉默了一會兒,突然抬手指向夜空,朗聲道︰「你看那繁星點點,散落夜幕,數量何其之多,卻始終不及一輪彎月耀眼奪目。」
紀墨晨听到這里,眼中閃過微光,然後听到他接著說道︰「古人雲天象所示,世間所致。這是不是意味著如今紛亂的局面,終有安定的那一天。」
紀墨晨唇角微翹,順口接道︰「那要看兄台口中的‘安定’,到底是什麼意思了。」
那男子听紀墨晨如此自熱而然的搭腔,顯然是明白了他話中所指。反應迅速快捷的人他不是沒見過,但向紀墨晨這般清清淡淡的,實在是第一次遇見。
男子回頭深深的看了紀墨晨一眼,眼中閃過一抹贊嘆的光,然後回頭又望向天空,輕笑道︰「所謂安定,自然是同這天像一般,眾星拱月!」
月光下,他負手而立,挺拔的身姿透出一股讓人折服的堅毅。
已經很久都沒有遇上如此聰明且優秀的人了啊,也罷,反正夜色正濃,他連自己的容貌都瞧不真切,既然難得聊得投機,不如陪他多聊幾句!
紀墨晨將戒備之心拋諸腦後,聲音清淡但認真的答道︰「當今正是群雄逐鹿之際,兄台想要這份安定,恐怕還要等待很久很久!」
從閑聊猛然轉到國家大事,紀墨晨卻沒有一絲一毫的不適,這一點令年輕男子對她更加欣賞。她的話那樣輕飄飄,卻又讓他感覺到分量,這種自相矛盾的感受連他都說不上緣由。微一沉吟後,接口道︰「天下雖是五分,但東漢、南朝實力一般,北齊雖經濟發達,君主趙臻卻致力于風花雪月。歸咎到底,有實力稱雄的,恐怕只有那西楚,以及大雍!這兩國兵力強盛,世人皆知,或許是小兄弟你太不樂觀了!」
紀墨晨噗嗤一下笑出了聲︰「我一個北齊人,哪里會為了那西楚大雍去不樂觀!」過了一會兒,又正色道︰「不過,若說起這西楚與大雍,這兩國雖然實力尚在仲伯之間,但在其他方面,大雍早已遜色一籌。因此,這大雍若是想要同西楚爭天下,恐怕前路艱險啊!」
「哦,」男子顯然對這個說法極感興趣,挑了挑眉,含笑問道︰「此話怎講?那大雍遜于西楚的,不知是哪一方面?」
「自然不是詩詞歌賦!」紀墨晨從來不曾同師父以外的人如此深入的傾談過,頓感一陣痛快,因此心情極好的開了一句玩笑。要知道,五國之中,最興文科的便是北齊,西楚與大雍都是舉國偏武。這句話,擺明就是擠兌西楚與大雍。
男子被這一句突如其來的玩笑話逗得笑出了聲,兩人相視一笑,紀墨晨這才斟酌著說道︰「大雍的癥結只在一點。那便是樹大招風,剛過易折!」
男子听了,臉上的笑意斂去,漸漸露出思索的神情,顯然是在心中琢磨著這句話的意思。
紀墨晨看他認真的思考,也不打擾,只是徑自將目光投向河面。這一世的她,很多年前就開始關注當今局勢,之所以這樣做,完全是出于前生外交官的工作習慣。不過,為了能讓自己在這個亂世活蹦亂跳,她在閑來無事時便會試著分析五國之間紛亂的關系,這樣做至少能讓她知道哪個地方最不容易有戰爭,哪個地方最安全!而這份安全又能維系多久!
也正是因為這一點,紀墨晨在五湖四海游走好幾年,與大小無數的紛亂擦肩而過,但都毫發無損!想不到,前世的見識與工作經歷,竟然讓她這一生也獲益匪淺。
不知過了多久,耳邊忽然傳來一聲嘆息,想來是那男子已經琢磨出了什麼。紀墨晨回頭看過去,正看到他惆悵中帶著幾分無奈的神情。不知道這會兒他又想起了什麼心事。
半晌,听到他略帶鼻音的聲音問道︰「那依小兄弟看來,大雍如何才能更強大?」
這個人幾次三番提到大雍西楚,應該就是這其中一個國度的人。紀墨晨看他無限悵然的樣子,不禁有些失笑,這些事情說到底都是當朝掌權人士的事,平民百姓當做飯後談資尚可,何苦這般用心!
最終不忍看他沮喪之態,于是回答道︰「跳梁小丑,以柔制之;蟄伏大敵,以靜制之!」
「你是說懷柔政策?!」男子在很短的時間內領會到紀墨晨的意思,說出這句話後看到紀墨晨微笑頷首,也不禁連連點頭︰「懷柔政策,既能夠休養本土生息,又能夠拉近盟友關系,確實是上上之選!不瞞你說,在下也曾想到過這一點,只不過懵懵懂懂,不曾像小兄弟這般說得如此通透!」其實並不是紀墨晨說得通透,而是他自己悟性好。
不過男子歡愉的神色轉瞬即逝,低聲道︰「只可惜,有人的卻從不如此認為或者在他們眼中,一昧的炫耀武力讓別人畏懼,才是成功的!」
紀墨晨听他說話越說越離奇,突然心中一跳,不禁懷疑起他的真實身份起來,于是試探道︰「人各有志,也沒必要改變旁人的想法。對了,還問請問兄台是何許人也?」
「哦,在下是淮南一帶的茶商,家中世代種茶售茶,也算是子承父業了!」男子一笑,流利的回答道。
只不過,正是因為回答得太流利,倒像是事先背過似的,所以紀墨晨根本不太相信。但她今夜與此人相談甚深,她亦不想與之發生過多糾葛,也就並不追問。
那人也反過來問她︰「不知小兄弟此去何處?」
紀墨晨微微一笑,答道︰「我要去往京都,參加下個月的科考!」
下個月便是北齊三年一度的大型科考,早有五湖四海的學子考生跋山涉水的往京都趕去。
紀墨晨女做男裝,顯得十分清秀,倒也有幾分書生氣,所以男子並未懷疑有他,贊口道︰「看你談吐非凡,見識菲薄,原來是讀書人!小兄弟,你如此有文采韜略,在下在此預先祝你一舉成名天下知了!」
「哈哈哈哈,那小弟就先謝過兄台了!」紀墨晨爽朗的笑道,朝他拱手道謝,也算是做戲做全套了。
兩人談到此時,雖相談盡歡,但都覺有些疲憊。又寒暄了幾句,便各自回了房間。
第二日晌午,紀墨晨在京都下船時,並沒有看到那個年輕男子。
或許看到了,卻由于昨晚並未看清面容的緣故,沒有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