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天後,寶玉康復了,比以前白了、胖了、更健壯了。
但是,在他病重期間發生的一件事必須要回憶一下,這樣我們的故事才能繼續下去。
寶玉和鳳姐的病來勢洶洶,為此,賈府抽調了賈芸臨時擔任男護士長的工作,每天率領著眾小廝輪流值班。除了他們,寶玉房里的丫頭們也沒白沒黑的守著寶玉。于是,賈芸與小紅見面的次數多了,也慢慢熟悉了。
一次偶然的機會,小紅發現賈芸手里拿的手帕很像自己遺失的那塊手帕,還沒找到機會問,和尚道士來了,寶玉病好了。賈芸仍去種樹,小紅仍回怡紅院干粗活。
是還是不是一直糾纏在小紅心中,想問,不敢問;不敢問,又納悶。正在百思不得其解、神魂不定的時候,怡紅院里另一個粗活丫頭佳蕙來找她了。
佳蕙一坐在床上,高興得手舞足蹈︰「姐,你不是說早起的鳥兒有蟲吃嗎?但是我發現這句話不完整,應該是早起來亂飛的鳥兒有蟲吃。我剛才在院子里亂轉悠,花姐姐忽然過來了,讓我去給林姑娘送茶葉,我到了館,正趕上林姑娘給她家丫頭們發工資,見我來了,林姑娘就抓了兩把錢給我,也不知道多少,你幫我收著吧。」
說完,便把手帕子里的錢倒在床上。紅玉一五一十的數好了,幫她收起來。
佳蕙說︰「姐姐最近無精打采的,是不是病了?依我說,你請兩天假回家找個中醫看看,吃兩付藥就好了。」
紅玉說︰「好好的回什麼家呀。」
佳蕙︰「姐姐是不是貧血什麼的?我想起來了,林姑娘身子弱,天天吃藥,你跟她要點來吃也是一樣的。」
紅玉說︰「胡說,藥哪有隨便吃的?怕什麼,人生自古誰無死,早死了早干淨。」
佳蕙眼圈兒紅了︰「大清早的,怎麼說這些!」
紅玉笑道︰「沒事的,我身體好著呢,就是有點心病。」
佳蕙點了點頭︰「我知道姐姐是因為獎金的事。其實我也覺得不公平,寶玉病了,誰不是盡心盡力的伺候,老太太拿錢來又沒說錢給這個不給那個,憑什麼她們就自作主張分了?襲人是主管丫頭多拿點沒什麼,我最不服氣的就是晴雯和綺霰,她們不過是仗著她娘的臉面狗仗人勢罷了。」
紅玉說︰「犯不著生她們的氣,俗話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誰會守誰一輩子呢?我們在一起工作也就是三年五載,再過幾年歲數大了,嫁人的嫁人,出去的出去,那時誰認識誰呀!」
佳蕙眼圈兒又紅了。
紅玉冷笑了一聲,剛要說話,一個小丫頭走進來,手里拿著些花樣子還有兩張紙︰「這是兩個樣子,叫你描出來。」說完,扔給紅玉,轉身就跑。
紅玉追出門去,問︰「誰讓你拿來的?」
小丫頭頭也不回,邊跑邊說︰「是綺霰姐姐讓我拿來的。」
紅玉賭氣把花樣子扔到一邊,打開抽屜找筆,找來找去都是禿的,嘴里念叨︰「前天剛買了一支新的,扔哪里了?」出了會神,忽然想起來︰「對了,是鶯兒拿去了,佳蕙,你幫我拿來可好?」
佳蕙︰「我還有事,花姐姐說讓我幫她抬箱子。」
紅玉︰「壞透了的小蹄子,我不叫你去你也不說有事。」
說完,徑直去寶釵房里找鶯兒了。
剛走到沁芳亭,只見寶玉的女乃媽李嬤嬤拄著拐過來了。
紅玉︰「李女乃女乃好,李女乃女乃要到哪里去?」
李嬤嬤︰「你幫我評評理兒,好好的又看上了那個種樹的什麼雲哥兒、雨哥兒的,這不,逼著我來叫他去。明天傳到老太太、太太耳朵里,不知會怎麼想?你說說,這到哪里說理去呀!」
紅玉︰「那個啥,雲兒雨兒的要是知道好歹就不會來。」
李嬤嬤︰「人家又不傻,為什麼不來?」
紅玉︰「他若真來,李女乃女乃應該給他領領道,他要是迷了路,不小心走錯了門,那事可就大了。」
李嬤嬤︰「我沒那閑工夫,我只是個報信的,後面應該有小丫頭帶路。」
說完,李嬤嬤拄著拐,一步三搖,往那邊山坡去了。
紅玉听了,索性等在路旁不走了,不一會兒,果然看見小丫頭墜兒一蹦三跳的過來了,看到紅玉,墜兒問︰「林姐姐,你站在這里干嗎?」
紅玉︰「今天天氣真好,我在欣賞美景呢,墜兒要去哪?」
墜兒︰「讓我去接芸二爺。」說完,又蹦蹦跳跳的走了。
紅玉算著時間,估模著賈芸快來了,才慢慢往前走,果然,剛走到蜂腰橋時,只見墜兒領著賈芸過來了。賈芸一面走,一面用眼楮瞧紅玉。
紅玉︰「墜兒,你揀沒揀到一塊手帕?」
墜兒︰「姐姐問了我十遍了,我也回答姐姐第十遍吧︰沒有。」
紅玉裝著和墜兒說話,也拿眼楮瞧賈芸。四目相對,紅玉不覺紅了臉,一扭身去了蘅蕪苑。
賈芸跟著墜兒,逶迤來到怡紅院。還沒進屋,就听到屋內傳出寶玉爽朗的笑聲︰「快點進來,我怎麼會忘了你兩三個月!」
賈芸連忙進屋,只見金碧輝煌,唯獨不見寶玉。突然,從左邊大穿衣鏡後轉出兩個十五六歲的丫頭來,笑著說︰「請這位二爺屋里坐。」
進了一個碧紗櫥,臥室豁然出現在眼前︰寶玉斜倚在床上正在看書。
寶玉笑道︰「上個月的某一天跟你約好去書房找我,轉眼已過了那麼多天,我竟然忘了。」
賈芸︰「這怎麼能怪叔叔呢?是我自己沒福氣。叔叔的病可徹底痊愈了?」
寶玉︰「徹底好了。我听說在我病重期間,你沒日沒夜的守著,辛苦你了。」
賈芸︰「為叔叔服務是我應該做的,幫助別人,快樂自己。」
倆人說著,襲人端茶來了。賈芸連忙站起來︰「姐姐怎麼替我倒起茶來了?我到叔叔屋里又不是客,讓我自己倒吧。」
寶玉︰「你只管坐著,她們倒你就喝。」
賈芸︰「叔叔屋里的姐姐們,我那敢放肆。」
然後就是一些不要緊的閑話︰
寶玉︰A家戲子真好。
賈芸︰嗯,好。
寶玉︰B家花園里花真多。
賈芸︰嗯,多。
寶玉︰C家的丫頭長得跟明星似的。
賈芸︰嗯,像明星。
……
賈芸看寶玉快睡著了,起身告辭。寶玉也不留他,只說︰「你什麼時候有空了,再來玩。」仍命墜兒把賈芸送回去。
出了怡紅院,賈芸見四處無人,就問墜兒︰「你叫什麼名字?今年幾歲了?父母都是做什麼工作的?來寶叔屋里上班幾年了?工資多少?怡紅院一共有多少女同事?」
墜兒口齒伶俐,一一回答。
賈芸︰「剛才那個跟你說話的姐姐長得蠻漂亮的,她是不是叫小紅?」
墜兒︰「對呀,你怎麼知道的?」
賈芸︰「我會猜。我揀到了一塊手帕,不知道是不是小紅丟的那塊?」
墜兒︰「拿出來我瞧瞧。」
賈芸從袖內掏出自己的一塊手帕給墜兒看︰「你看是嗎?」
墜兒匆匆瞥了一眼說︰「太是了。二爺快給我吧,我看小紅姐姐怎麼謝我。」
賈芸笑著說︰「得了謝禮,咱倆五五分。」
墜兒︰「那得先說好誰是五。」
賈芸笑︰「隨便。」說完,步履輕盈,仍回山坡種樹去了。
送走了賈芸,寶玉懶懶的。襲人上來推他︰「一年之計在于春,你整天這樣躺著不利于健康,出去走走,活動活動筋骨才是硬道理。」
寶玉無精打采的︰「好的吧。」
出了怡紅院,寶玉懶洋洋的沿著沁芳溪看了會兒金魚。只見那邊山坡上兩只小鹿箭也似的跑了過來,賈蘭手拿弓箭在後面追,看見寶玉,賈蘭停了下來︰「二叔叔要去哪?」
寶玉︰「蘭兒,你又調皮了。好好的小鹿你射他干什麼?」
賈蘭︰「我在學習郭靖大俠,只識彎弓射小鹿。」
寶玉︰「小心把門牙磕了找不到媳婦!」
賈蘭︰「沒事的。俱往矣,數風流人物,還看賈蘭……」賈蘭邊說邊追小鹿,一會兒就消失在山坡後了。
寶玉不知不覺來到了一個院門前,門前竹濤陣陣,鳳尾森森,抬頭一看,匾上寫著「館」三個大字。院內悄無人聲,寶玉躡手躡腳走到窗前,一縷幽香從屋內飄出,接著,就听見黛玉長嘆了一聲︰「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西廂記中台詞,描寫崔鶯鶯思念張生的煩悶心情)
寶玉把臉貼在窗上,看到黛玉在床上伸懶腰,不覺心內癢起來,笑道︰「為什麼‘每日家情思睡昏昏’?」
林黛玉自覺忘情,羞紅了臉,用袖子把臉遮住,笑著說︰「人家睡覺,你進來干什麼?」
寶玉見她香腮帶赤,不覺神魂早蕩︰「你剛才說什麼?」
黛玉︰「沒說什麼。」
听見二人說話,紫鵑走了進來。
寶玉︰紫鵑,把你家的好茶泡壺給我喝可好?
黛玉︰別理他,先給我舀洗臉水。
紫鵑︰先倒茶,後舀水,他是客人嘛。
寶玉︰好丫頭!「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鴛帳,怎舍得疊被鋪床?」(西廂記台詞,這里寶玉自比張生,黛玉比作鶯鶯、紫鵑比作紅娘)
話音剛落,黛玉的臉晴轉多雲︰「二哥哥,你說的什麼?」
寶玉︰「沒說什麼。」
夏天的天,林黛玉的臉,說變就變。
黛玉哭著說︰「我是以前的我,而你已經不是以前的你了。在外面听了粗話說給我听;看了混帳書,也拿我來取笑,我生來是為你解悶的嗎?」一面哭,一面往外走。
寶玉慌了︰「好妹妹,我該死,不會說話!這是你的家,要走也是我走。」
正說著,襲人來了︰「快回去換衣服,老爺叫你!」
寶玉听到「老爺」二字,如同晴天霹靂一般,也顧不上黛玉了,拔腿就往家跑。
換好衣服,出了園門,茗煙正等著,寶玉不敢怠慢,邊跑邊問︰「老爺叫我什麼事?」
茗煙跟在後面跑︰「你到了那里就知道了。」
轉過大廳,只听牆角叫傳來哈哈的笑聲,薛蟠拍著手笑道︰「要不是說姨夫叫你,你能這麼快出來嗎?」
茗煙急忙跪下︰「爺別怪我,是薛大爺逼我這麼說的。」
寶玉罵了一句︰「肏你媽的,滾一邊死去。這種玩笑也敢開,不知道會出人命嗎?」
薛蟠摟著寶玉的肩膀︰「好兄弟,我忘了你忌諱‘父親’二字,改天你也哄我,說我父親找我就好了。」
寶玉驚魂已定,問︰「找我什麼事?」
薛蟠︰「這不是那啥嗎,明天我生日,古董行的程日興非要給我過生日,不知從哪里找的又粗又大的蓮藕、又大又圓的西瓜、又長又新鮮的鱘魚,還有泰國進口的靈柏香薰的豬。這些東西我自己舍不得吃,請你出來嘗嘗鮮。」
說著,來到了薛蟠的書房,書房里已經坐滿了人,有詹光(沾光)、程日興、胡斯來、單聘仁,還有走穴的戲班子。眾人見寶玉進來,請安的、問好的、作揖的、磕頭的,忙亂了一陣。然後各就各位,開始喝酒听戲。
只見觥籌交錯,大家你一杯,我兩杯;你一言,我一語,喝的不亦樂乎。
薛蟠笑道︰「昨天我看了一幅圖,畫的真好,栩栩如生啊。好像是‘庚黃’畫的,真是了不得!」
寶玉納悶︰「我才識短淺,各位有誰听過‘庚黃’這人嗎?告訴我是哪個朝代的畫家可好。」
眾人搖頭︰「這個還真沒听說。」
寶玉想了半天,笑了。讓人拿來筆,在手心寫了「庚黃」二字,問薛蟠︰「是這兩個字嗎?」
薛蟠道︰「怎麼長的不一樣?」
寶玉在旁邊又寫了「唐寅」二字,問薛蟠︰「這個像嗎?」
薛蟠不好意思的笑了︰「貌似是。」
眾人哈哈大笑︰「肯定是唐寅,薛大爺眼花了吧。」
薛蟠笑道︰「管他‘糖銀’‘果銀’的,咱們喝酒。」
正熱鬧著,小廝來回︰「馮大爺來了。」
【馮紫英】紅學家們熱衷的神秘人物,一個交游很廣,較少封建束縛又帶有某些紈褲習氣的官二代。父親是神武將軍馮唐。
大家讓座,馮紫英說︰「我還有重要的事要做,拿個大杯來,我喝兩杯酒再走。」
說完,斟滿了兩大杯,站著一飲而盡。
寶玉說︰「什麼重要的事?說完再走。」
馮紫英︰「現在還不方便說,等以後我擺好酒席請各位去我家慢慢說。」
此處略去若干酒場的客氣話。曹雪芹安排馮紫英此刻出場有二個目的︰
第一,馮紫英說要重要的事情要忙八到十天,此處可能因某種原因隱去了當時一次重要的歷史事件。
第二,承上啟下,馮紫英要請客,為蔣玉菡的出場做準備。
寶玉醉醺醺的回家後,襲人焦急的問︰「老爺找你什麼事?不會叫你去喝酒的吧!」
寶玉哈哈笑,把事情的經過描述了一遍。
襲人說︰「人家牽腸掛肚的等你,你怎麼也不打發人回來說一聲。」
寶玉︰「剛開始還想著,誰知半路殺出個馮紫英,一亂就忘了。不早了,大家洗洗睡吧。」
正說著,寶釵掀簾子進來了︰「偏了(優先被照顧的意思)我們家的好東西了。」
說著,丫鬟倒了茶來,兩人坐下說話。
話說黛玉見賈政叫寶玉去了一整天,心里放心不下。一直到吃完晚飯,才听說寶玉回來了,心里想著要去問問寶玉何事,所以,裊裊婷婷的去往怡紅院。
黃昏的沁芳橋,籠罩在一片胭脂色的薄霧中,各種水禽都在池中嬉戲,一個個文彩炫耀,好看異常。黛玉忍不住站在橋頭看了一會兒,等到了怡紅院的門口,天已經完全黑了,院門緊閉著,黛玉只得輕叩門扉。
晴雯剛跟碧痕拌了嘴,正沒好氣。見寶釵來了,晴雯就把氣轉移到了寶釵身上,不敢當面說,自己在院中抱怨道︰「有事沒事跑了來坐著,叫我們三更半夜的不能睡覺!」
忽听有人叫門,晴雯越發的不耐煩了,也不問是誰,便說︰「都睡了,明天再來吧!」
林黛玉知道丫頭們平時鬧慣了,以為是丫頭們鬧著玩,便高聲說道︰「是我,還不開麼?」
偏偏晴雯還沒听出是誰,使性子說︰「誰也不開!二爺吩咐的,一律不許放人進來!」
林黛玉不禁氣怔在門外,想高聲問,又想起自己的身世︰雖說舅母家跟自己家一樣,但終究也是客。如今父母雙亡,寄人籬下、無依無靠,就算跟丫頭們慪氣,也沒什麼意思。
想到這里,黛玉不禁悲從中來,滾下兩行熱淚。回去不是、站著也不是,正沒主意,忽然院內傳出一陣笑語之聲,仔細一听,原來是寶玉、寶釵。
林黛玉想︰莫非是因為今早拌嘴的緣故?好,今天你不叫我進門,難道明天你就不見我了嗎?
黛玉越想越傷感,也不顧蒼苔露冷,花睫風寒,獨自站在牆角邊的花陰下,悲悲戚戚嗚咽起來。
林黛玉本是絕代姿容,她這一哭,附近樹枝上的宿鳥棲鴉都忒愣愣飛走了,不忍再听。
花魂默默無情緒,鳥夢痴痴何處驚。
黛玉正在啼哭,忽听院門「吱嘍」一聲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