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她猛地將世間獨一無二的鏡子「啪」地一聲倒扣在石桌上,神色復雜,面容鐵青。
她甚至沒有和玄機子打聲招呼,就這樣頂著一張陰雲密布的臉往外走。
直到玄機子開口叫住她。
晏錦回頭,像是要看透他那般,問︰「國師大人,你相信這世界上有命運,有輪回報應麼?」
玄機子淡淡道︰「信則有,不信則無。」
晏錦的聲音充滿了憤怒,她籌謀了這麼久,等待了這麼久,希音忍受了這麼久,掙扎了這麼久,卻要換來這麼一個可笑的結果麼?
「我是相信命運和因果循環的。但我不相信命運的公平,如果真有公平一說,為什麼善良如希音會遭受常人難以忍受的痛苦折磨,為什麼十世善人的他沒有都沒有個完好的身體,為什麼明明機會就在眼前,明明他也有被選中的資格,卻要安排讓他擦肩而過,失之交臂。這多麼殘忍的命運。」
「既然命運不能公平,那麼我,選擇強取,我的公平,我要自己掙回來!如果傳承命定的傳人死掉,是不是就可以換人了?」聲音仿佛摻了冰渣子般冰冷又凌厲。
玄機子臉色微微一變,道︰「郡主,並不一定非要命定之人死掉,只要他不在軒轅境內,同樣無法繼承神農傳承,可以避開沖突。」
晏錦輕笑著不置可否。
玄機子道︰「郡主,不要為難謝小國舅。」
「只要他不擋我的道。」晏錦此時心情無比的煩躁。
玄機子這下連笑都笑不出來了︰「郡主,你剛才說欠我一個承諾,那麼請你,在任何情況下,都不要讓謝小國舅死去。無論如何,也要留他一命。」
晏錦凝視著他,目光深邃變幻,最後,她嘴角一扯,露出個無比寡淡和牽強的微笑。
「難道他是你的兒子?可惜年齡對不上。」
玄機子沒有發怒,淡淡道︰「他不能死。若是死了,郡主,他日你必定後悔!」
晏錦大笑一聲︰「在這個世界睜開的第一眼,我就發誓,誰擋了我的道,我必定遇神殺神,佛擋弒佛。這里的生活看著繁華錦繡,其實一無所有,我所擁有的,所珍視的,唯有這麼一個人,這麼一點溫暖,可老天還是要奪走,你不明白這對我來說是多麼殘忍的事。」
沒有人會明白的,兩世了,這一世,絕不再讓他出事。
擋了她的道,阻了他的命的人,要麼滾開,要麼死。
沒有別的選擇,不管是誰。
※※※
晏錦回到軒轅宮時,已近晌午,謝書白坐在那里等她,手執書卷,卻明顯心神不寧。
他看到晏錦,起身,叫了聲「郡主,晏世子醒了,正在問你哪里去了。」
晏錦默默看著他,沒有回話,也沒有像往日那樣對著他明眸淺笑。謝書白恍然覺得晏錦看他的目光中多了一種陰沉的東西,但他以為那只是他的錯覺。
晏錦連敷衍的心情都沒有,走進內室,把剛從沉睡中醒來的晏希音抱進懷里,默然半晌。
晏希音輕輕扯了扯晏錦的衣袖︰「阿姐,你不高興?」
「沒有。」
「你就是不高興。」晏希音癟了癟嘴。
晏錦輕嘆,他永遠能感受到她最直觀的情緒。哪怕她面上一絲不顯,無論喜怒哀樂,都瞞不過他。只因,心靈純澈的人,擁有最敏感的直覺,更何況他全部的注意力和目光都放在她身上。
「嗯。」
晏希音的嘴角沉了下去,晃了晃蒼白瘦弱的拳頭︰「誰惹阿姐不高興,我去揍他。」
晏錦噗嗤一聲笑了︰「你這個樣子,能揍誰呢。」
晏希音目光陡然黯了下去。
晏錦才驚覺自己說錯了話,趕緊道︰「希音很厲害的,昨天在大殿上那麼勇敢,連皇帝都不怕,還為我當鞭子,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比你對阿姐更好了,沒有你,躺在這里的就是阿姐了。」
晏希音這才露出一點笑容︰「阿姐,雖然我現在還很弱小,但是以後會變厲害的,我要保護阿姐。」
「嗯。」
※※※
離開皇宮的時候,晏錦提出向給他們提供住處和醫藥的蕭卿秀道一下別,卻得到回報說蕭卿秀昨夜感染風寒,臥病在床,不便見人。
晏錦嘴角彎起一個微冷的弧度,意味深長道︰「可真是巧啊。」
謝書白覺得她神色異常,但也沒有多問。
回去的路上,經過鬧市。
酒家,書肆,繡樓,茶館,賭坊,菜場,醫閣,鱗次櫛比。
路邊算命的,胸口碎大石的,玩雜耍的,說書的,熱鬧喧嘩。還有各色商販,販賣各色物件,漆器,瓷器,銅器,木器,銀器,應有盡有。
各色叫賣聲,吆喝聲,交織一片。
車水馬龍,行人如織,酒香,飯菜香,汗味,脂粉味,撲鼻而來。
又經過那家四面通風的茶館,晏錦習慣性地駐足聆听。
說書人驚堂木拍得震天響,說的依舊是晏侯扶風崖大戰梁朝一字並肩王的故事。台下士紳官吏服飾不一,莫不听得聚精會神,津津有味。
然突然間一個煞風景的聲音攙了進來。
「晏侯一代戰神,名將,世間無可匹敵的英雄豪杰,可恨她的女兒,卻不守婦道,不安于室。將晏侯府世代積累的好名聲生生敗壞了,可悲可嘆。」聲音頗為憤慨,義憤填膺。字里行間都是對晏錦的厭惡和斥責。
這話立時引起一片轟動,周圍人紛紛附和。
晏希音和慕情都听得臉色鐵青,晏希音就要下車去和那個罪魁禍首理論,被晏錦按住。
她掀開馬車窗帷,看了那人一眼。竟是一個青衫翩然,眉目清朗,長相不俗,帶著凜然正氣和雋雅書生氣的年輕人。
晏錦輕哼一聲,不去聲討貪官污吏,不去直諫今上昏庸無道,不去口伐奸商哄抬物價不管百姓死活。反倒來管她的私生活。她有多少個男人,也並沒有礙著別人,並沒有損害別人。
這人的氣節就是偏激地損毀別人的名聲來抬高自己麼?要麼是偽君子,要麼是愚不可及的衛道士。
「主子,流霜可以瞬息取他性命,並且不會有人察覺到是我們動的手。」
晏錦輕輕搖頭,豈不是太便宜他了?
更何況,這個人,還真不能死。沒錯,她是看過這人畫像的。
神藥山莊少主,有潔癖的衛道士,李杲,李明之,久違了。
「啊呀!不得了,死人啦死人啦。」
只見人群中一片驚叫。
原來李明之沒有緣由地直挺挺跌倒在地,再也沒有爬起來。
立時引起了人群的恐慌,剛剛在議論晏侯府的錦郡主,馬上就有人死了,難道是上天報應?細想錦郡主其實沒有礙著他們什麼事,只不過茶余飯後無聊說及罷了。眾人這才想及這樣議論一個待字閨中的女子,確實不厚道。
「這是報應,報應啊。」剛出言了的人立時捂住嘴巴,四散奔逃,生怕這報應落在自己身上。
晏錦嘴角一彎,一個如出鞘長劍般筆直凌厲的身形掀開車簾。
溫柔又深邃的目光落在晏錦身上,便再也移不開。
「主子,慕情回來了。」
晏錦微微一笑,拍拍身邊的位置︰「過來坐。你做得很好,李明之這樣的人,就是欠教訓。」
能在人群中無聲無息放倒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青壯男子,非慕情莫屬。
慕情漆黑如夜的眸子中閃過一絲厭憎和暴戾︰「慕情只恨,暫時不能取他性命。這樣的懲罰太輕了。」敢詆毀阿錦,死一萬次都不解恨。
晏錦微微一笑︰「且讓他多活幾天。」
取出馬車暗格里,關于李明之的資料。
李杲,字明之,號東垣居士,時年二十四歲,醫術超群,人稱妙手醫仙。
素有神童之稱,五歲時,辨藥草,背神農本草經,過目不忘,眾人皆稱奇,為人至孝,原本是狀元之才,卻為了治好母親的病,棄文從醫,拜入神藥山莊,繼承其伯父神醫李仕平的衣缽,成為神藥山莊少主。
他原本是定州人,祖上是軒轅駐守邊關的大元帥,出身世代豪富勛貴之家,不是一般的富,傳聞他家里用蠟燭當柴燒,以白玉鋪地,連大門上的釘子,也是金的,乃當之無愧的定州豪富之首。
據說他祖父曾邂逅一段聊齋式的傳奇,秉燭夜讀之時,從地里冒出一個大美女,與之暢談,離開時拿筆在案幾上寫下幾個大字︰「孫以醫,名後世。」竟是預言李東垣日後從醫。
似這般富豪貴冑之家的子弟,多飛鷹走犬、提籠遛鳥、倚紅眠翠、把盞低吟。然李東垣就是個異數,從小就接受儒家思想的燻染,先後拜了江南名士王從之和馮叔獻為師,少年時就已是遠近聞名,名動定州的天才神童,在老丞相謝謙的壽宴上,一首《千秋賦》艷驚四座。
在為人處世方面,他從小就表現出與年齡不符的嚴謹謙恭、端莊穩重、不苟言笑、潔身自好。
不僅對自己,他對身邊的朋友也異常挑剔。
比如眾人聚在一起時,難免說說笑笑,談論一下天氣,談論一下新聞,尤其是容易談論一些桃色新聞。
踫到李東垣走過來,眾人馬上閉嘴不談了。
有定州名士傳記載李東垣「忠信篤敬,慎交游,與人相接無戲言」。
晏錦心想,這李東垣堪比她前世的教導主任了。
又曾有人慕名千里來結交李東垣,遞上拜帖,李東垣找人去打听了一下那人生平事跡,巨細到每日里讀的是什麼書和什麼人來往。什麼?這人曾和母親吵過架?這種人怎麼能出現在李府,簡直污了我的地兒。立時把帖子退了回去,您請回吧,我們李大公子忙,不見。
晏錦看到這里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這人說好听點是端莊穩重,說不好听點是驕傲不知變通,目空一切,目中無塵。人家千里迢迢來結交他,誠意可見一斑,世上誰沒點瑕疵,完美得沒有做過一點點錯事的人是不存在的,水至清則無魚,和母親吵過架的人人品一定有問題嗎?要知道有人的地方就會有爭吵,不管是誰與誰。
再往下看,晏錦更是大笑不止,真是……
一旁的晏希音見晏錦笑得這麼開心,靠過來扯她手中的紙卷︰「阿姐,我也要看,讓我也開心一下。」
看了之後晏希音也笑倒在晏錦懷里揉肚子。
慕情頗為羨慕地看著那對笑成一團的姐弟,心想,這世上大約只有晏世子才可以離她這麼近,可以讓她毫無芥蒂毫不遮掩地展示最本真的笑容。
到底是什麼事讓這對姐弟笑得這麼開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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