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律微笑,凝視她,神色溫柔,「時辰不早了,你歇息吧,我明早再過來看你。」
雲靜好點頭,待他離開了,她一直緊繃的心,才終于軟塌下來,又累又困,蜷縮在床上,便再也不想動彈,不想睜眼,就這麼靜靜躺著,心中的傷痛也緩了下去,耳邊似有人聲低語,她似醒非醒地睜開眼來,卻蒙蒙地看不清楚,只感覺手被誰輕輕握住,指尖冰涼,拂過之處,卻是點點溫柔……
醒來時,已是次日清晨,她見屋里沒人,便盤膝坐在床上,功行三十六周天後,便開始試著逼出血管里的韌線。
那韌線細若毫毛,在血液之中運行,幾乎讓人感覺不到,但若掙扎使力,全身便會疼痛無比,後果不堪設想。
她折騰了半天,巨大的痛楚襲上全身,豆大的冷汗凝在額上,痛得她失去了理智,才總算逼出了一根。
她喘息著癱軟在床上,,整個人好似從水里撈出來似的,濕漉漉的,臉色更是蒼白像鬼,恍惚間,听見有腳步聲走近,是阿魯爾命侍女抬了熱水進來,侍候她梳洗更衣,她這才強撐著起身。
沒有宮里的豆蔻蘭湯,這簡單的木桶,騰騰的熱水,倒也清新潔淨。
沐浴後,整個人精神都好了許多,臉上也有了些許紅潤。
侍女呈上了幾套衣裳讓她挑選,她挑了一套素淨的穿上,緩緩行至鏡前,隨手挑了一枚玉簪將濕松松綰起。
這時,阿魯爾送了早飯過來,擺了滿滿一桌,門外傳來沉穩的腳步聲,她抬頭望去,便見忽律走了進來。
他笑著坐到她身旁,眼眸清澄如水,柔聲道,「餓了吧?我不知道你喜歡什麼,所以便叫他們多做了一些,有粥,有面,有甜湯,還有點心,總有一樣你喜歡吃的。」他說著,便親手用銀勺舀了一碗熱粥遞給她,又道,「你試試這個,是用新鮮鯽魚切片滾粥,再撒上切成細末的紫菜,十分鮮美,你一定喜歡。」
雲靜好接過粥碗,舀了一勺吃了,點頭道,「確實不錯。」
忽律便又夾了幾樣點心放入她碗內,臉上帶著淺淺的微笑道,「我才听說,昨夜里,君少秦的人也查到了那小院,只是晚了一步。」
雲靜好的手一頓,手中的銀筷忽然跌落,敲在瓷碗邊緣,卻又從桌上滾到地下。
忽律笑吟吟地彎腰,從桌下拾起那銀筷,命阿魯爾給她重取了一雙,放在她的手邊,繼續道,「你不見了兩天,他便兩天沒合眼,急得茶飯不思,連早朝都誤了,整個人憔悴得不像話,瘦得幾乎月兌了形。從前,他可不是這樣的,我剛認識他時,他每回用膳,哪怕是再喜歡的菜,他也從不吃兩口以上,他說,一個欲成大事的人,就不能有特別偏好,不能有弱處讓人知道,而他也一直是這樣做的,他寵著他的皇後,卻又親手將她的皇後送進了大牢,他將他青梅竹馬的戀人封為選侍,卻又一道聖旨將那女子幽禁在長門殿。但是對你,他卻是破天荒的了,什麼都可以放棄,甚至連命都不要了,長公主拿你的身份去威脅他,要他交出隨身的金牌,他明明知道,金牌落在長公主手里,便是禍患無窮,卻還是交了……你說,他傻不傻?」
雲靜好一驚抬頭,就見忽律正興致勃勃地吃著,用銀筷子夾了一小塊糖糕放入嘴里,慢慢地嚼了,就著手邊的熱茶吞了下去,這才道,「你一直以為,是他放火燒了雲家大宅,是他殺了你最親的人,其實,是長公主燒了雲家大宅,再利用此事,在你們之間挑撥離間,不止如此,長公主還與我聯袂合謀,要顛覆他的王朝,只要他一死,這大好河山,便是長公主的了,是不是?」
雲靜好卻笑了,「我原以為長公主是聰明人,如何就變笨了?奪取君少秦的天下,就如此簡單?」
「長公主也是計劃周詳的,她施了離間計,就是要讓你傷心絕望,讓你對君少秦心生怨恨,將你逼走,你是君少秦致命的弱處,你一走,君少秦自然是滿天下地尋找你的下落,哪還有心思防範身邊的人?只要他一松懈,長公主便有機可乘。」
忽律清清淡淡地說出這番話,卻讓雲靜好渾身顫抖了起來,仿佛有冷風從窗邊脈脈而入,盛夏的天氣,卻冷得寒徹筋骨。
忽律倒極為體貼,起身行至窗前,合上了窗扇。
雲靜好一時有些恍惚,忍不住開口問道,「你為什麼要告訴我這些?」
「只是想讓你知道,此番長公主起事,若君少秦死了,便一定是你拖累了他,若他沒事,但只要你回到他身邊,只要你留在中原,便早晚還會拖累他。他那麼在乎你,三千寵愛在一身,但從來過幸便有擾君之嫌,這道理,你應當明白。」
忽律笑了笑,見她吃得差不多了,便命阿魯爾上茶,那是賀蘭特有的苦茶,帶著一股清苦的味道,但喝下去後,卻滿嘴茶香,舌尖清甜如蜜,十分特別。
雲靜好喝了半盞下去,身子一暖,倒冷靜了下來,笑得漫不經心,「從來過幸便有擾君之嫌,照可汗這麼說,我還真是罪該萬死。」
「其實也沒到罪該萬死的地步。」忽律笑容可掬地望著她,「我倒是可以給你指條明路,你隨我回賀蘭,做我的王後,從此遠離中原,對你對君少秦都好。」
「可汗好算計!」雲靜好冷笑,「我若隨你回賀蘭,你仗著手里有我這人質,還不知要怎樣威脅君少秦呢?」
奸計被人當面戳穿,沒有比這更尷尬的事情,忽律攤開手,決定死不認賬,「別錯怪好人,是長公主利用你威脅君少秦,不關我的事,我只是好心給你指條明路。」
雲靜好笑著點頭,「對,可汗什麼都沒做,只是放火看戲,看他姑佷二人鷸蚌之爭,你好坐收其利。長公主若贏了,你是他的同謀,自然是少不了你的好處,長公主若輸了,你手里有我,君少秦也只能任你予取予求,這世上,怕是再沒有比可汗更聰明的人了!」
忽律含笑看她,索性單刀直入,「若我真的拿你來威脅君少秦呢?」
雲靜好一口干脆地回答,「你敢威脅他,我便殺了你!」
忽律哈哈大笑,好一陣笑得說不出話來,雲靜好極有耐性,等著他笑完了,才淡淡地道,「你不用想了,君少秦不會受你威脅,沒了我,他還有後宮三千,他所背負的,是天下,是家國,兒女私情與江山社稷相較,終究是輕如鴻毛。」
「你未免太低估自己的魅力了!」忽律挑眉,眼里犀光閃動,「不如,我們來賭一把,看看君少秦是要江山還是美人?」
雲靜好一驚,只听他笑道,「如果不出所料,長公主很快便會有所行動,她贏了便罷,若輸了,我們就來賭,看看君少秦會不會來救你,我這別院布滿了最烈性的磷火劇毒,一旦踩到,磷火噴,立時引燃,丈許內一切皆會燒為灰燼。他是皇帝,有整個天下在等著他,整個朝廷在等著他,若他願意為你以身犯險,便是我贏了,你便要答應我的要求,做我的王後,若他不來……」
「若他不來,便是你輸了。」雲靜好緩緩打斷他,忽地抽出他腰間的佩劍,那寶劍在她手里優雅一挽,冰冷鋒刃便抵在了他的脖子上,她淡淡含笑,劍刃寒光微漾,映著她如雪容顏,艷煞人,「你若輸了,你的命便是我的,如何?」
阿魯爾在一旁看得膽戰心驚,忽律卻是哈哈大笑,「這個刺激,好,我賭!」
雲靜好扔了劍,迎上他的目光,良久,他輕慢一笑,望住她的眼楮緩緩道,「現在你或許討厭我,但總有一天,我會強過君少秦,令你心甘情願抬頭仰望。」
雲靜好只是一笑,心想,你就做夢吧!
不過,她原打算逃的,現在看來,只能是留下來了,她要留在忽律身邊,與君少秦里應外合,助他一臂之力,拿下整個賀蘭,踏平大漠,一統河山!
她在心里籌謀著,便沒再說話,忽律也沉默了下來,只靜靜看她,一時間,兩人各懷心事,誰也不出聲。
等喝完了茶,雲靜好本想說一兩句義正詞嚴的逐客令,將忽律打走,但後來想想,這別院是人家的,嚴格說來,自己只是個俘虜,實在是沒什麼立場同主人要求什麼,所以便只能由他繼續坐著。
忽律這一坐,便坐了整整一天,直到陪著雲靜好用了晚飯,才告辭離開。
他一走,雲靜好便趕緊關了屋門,繼續運功逼出剩余的韌線,因怕傷到月復中孩子,她不敢過于急進,只能是慢慢來,一個晚上下來,總算是逼出了三根,還剩兩根,就容易多了。
此時,天還未亮,她打開窗子,望向皇宮的方向,只覺星辰從未如此澈亮,夜空從未如此明朗。
她撫模著自己的小月復,眉眼變得越加溫柔,泛著潤潤瑩光,心底最柔軟的一處地方,似有甘甜的泉水淌過,「寶寶,你一定要平平安安的,這世上,娘親最愛兩個人,除了寶寶,還有你的爹爹,只是,娘親曾經錯怪你的爹爹,十分對不住他,你說,他會不會怨恨娘親?」
「寶寶,你知道嗎?剛開始你爹爹很壞,動不動就嚇唬娘親,對娘親大呼小叫的,可娘親也不是好欺負的,有一回將他綁了起來,狠狠抽了他一頓,才算是報了仇。」
「寶寶,娘親現在很想很想他,不知道他這會兒在做什麼呢?是在睡覺,還是準備要早朝了?寶寶,你想不想他?過了明晚,娘親帶你去見他好不好?」
「寶寶……」
她沉浸在思念的泥沼中,欲罷不能,直到天亮了,才疲倦地睡去。
下午時,有侍女送了晚飯過來,十分精致可口,她胃口也很好,竟將桌上擺放的菜肴吃了個精光,剛吃罷,阿魯爾便來請她,說忽律讓她過去一下。
她稍稍梳洗了一下,將一盒胭脂悄悄藏在了身上,然後便跟著阿魯爾去了。
阿魯爾將她帶到了忽律的住處,送她到門口,便道,「陛下正等著夫人,夫人進去吧。」
于是,她只得自己推門進去,屋里有些靜,八扇描有繁復麗紋的屏風後,忽律正倚案自斟自飲,琥珀色的美酒醇香四溢,閃著珠輝般晶瑩的光澤。
听見腳步聲,他一笑抬頭,嗓音略有些嘶啞,「昨夜睡得可好?」
雲靜好點頭,「好極了,多謝可汗關心。」
忽律凝視她許久,忽而一笑,「坐下,陪我喝兩杯。」
雲靜好落座,卻並不接那玉杯,只道,「我不勝酒力,請可汗見諒。」
忽律倒也不逼她,微微一笑道,「你只陪著我便好。」
他自顧飲酒,也不知有什麼心事,雲靜好竟在他眼底看見了深濃的悲哀,末了,他泄恨似的提起酒壺,也不用杯就喝了一大口,瞬間酒液傾注,激靈靈灑了他一臉。
雲靜好取了身上的絲帕遞給他,他卻只是愣愣地看著她,眼中血絲橫陳,「你很像她。」
「像誰?」
雲靜好一愣,卻見他頹然趴倒在幾案上,呵呵暢笑著,好似醉得狠了,笑得渾身都在輕顫,滿嘴醉話,「你見過那樣狠心的母親嗎?為了爭寵,便將自己的孩子送到敵國去做人質,有的時候,我很羨慕阿魯爾,他雖因貧窮被家人送進了王宮當太監,又隨我離鄉背井到了天朝,可他的母親沒有忘記他,每年冬天,他的母親都會不遠千里給他送來厚厚的冬衣,更重要的是,他的母親總對他笑,但母妃卻從不對我笑,她只將我當成是累贅,我恨她,恨她將我生下來,恨她讓我受了那麼多苦……」
刺鼻的酒氣縈繞于口鼻,醺得雲靜好胃里一陣翻江倒海,她皺眉起身,想要離開,忽律卻忽然握住了她的手,他指尖冰涼,沒有一絲溫度,目光痴痴流連在她臉上,「阿好,你恨過嗎?若是你的母親那樣對你,你會恨嗎?」
「我沒有恨過。」雲靜好看進他眼眸深處,笑容淡淡,「即便待我再不好,她終是生我養我的人,我不能恨。」
忽律靜默,淡淡水霧在他漆黑的眼楮里氤氳開來,這一刻,他就像個孤苦無依的孩子,握住了她的手,哪怕只有那麼一點點的暖,他也舍不得放開。
「你的手很暖,跟她的一樣……」
他忽而飄忽一笑,如春風掠過池塘碧波,只是,話還沒說完,他面色便驟然由白轉紅,捂胸顫抖不止,仿佛忍受著極大痛楚!
「你怎麼了?」雲靜好大驚失色,他卻忽然拽住她的衣衫,薄唇一牽,卻是點點猩紅噴濺,直濺到她身上,染紅了她的雙手和胸口!
她連忙將他扶上床,朝外頭喚了幾聲,「阿魯爾」!
阿魯爾一進屋,便自榻旁的藥匣里取出一粒顏色鮮紅似血的藥丸,又倒來一碗水,將那藥丸化進水里,周圍的空氣中立時充斥著一種刺鼻的辛辣氣味。他端了藥碗,想要喂忽律服藥,誰知,忽律雖然昏了過去,卻還是死死地攥著雲靜好的衣裳。
沒辦法,雲靜好只得接過那藥碗,舀起一勺,湊到忽律嘴邊,將藥汁一點點灌進他口中。
一碗藥下去,忽律喘過一口氣,微微睜眼,卻又握住她的手,不讓她走,他瘦削身軀蜷縮如嬰孩,定定望著她,那哀哀的眼神,單薄無助到了極點。
剎那間,雲靜好仿佛看見了幼年的自己,那時的她,被病痛折磨得快要死了,也曾這般單薄無助,也曾這般哀哀地看著自己娘親,不願娘親離開她病榻前半步。
她嘆口氣,下意識想要抽回手,卻又頓住,再看他已合上眼沉沉睡去,唇邊有孩童般恬靜的笑。
阿魯爾默默退了出去,將門從外面合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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