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頭重腳輕地走著,等晃到門口,一邊拍門,一邊身子往下滑.宋翊一開門,我就整個人趴到了地板上。
他忙把我抱進去,放到沙發上,又想給我去泡茶,我拽住他,「宋翊,你究竟愛不愛麻辣燙?」
他淡淡說︰「你喝醉了!我去給你倒杯茶。」
他想起身,我一把圈住他的腰,阻止他離開,「我很清醒,從沒有過的清醒。你告訴我,你究竟愛的是麻辣燙,還是愛的她體內許秋的腎髒?」
他本來正在拉開我的手,聞言,身體劇烈一震,臉色剎那間就蒼白得一點血色都沒有,好一會後,他才失魂落魄地問︰「她知道了?」
我想哭,卻哭不出來,只能笑,「沒有!你們都瞞得如此辛苦,我怎麼敢讓她知道?」
他緩緩地彎子,坐在了地板上,我躺在沙發上,恰好能看見他的臉,他的眼楮中全是哀傷,沉重得似乎下一刻就會壓垮他,而他眼中那個小小的我,何時已經淚流滿面?我不是一直在笑嗎?
我去遮他的眼楮,「不要這樣看著我,我沒有怪你,我永遠不會怪你。」
他把我的手按在了他的臉上,掌心里一片冰涼,他的聲音從我的指縫間傳出,低沉得我要凝神,才能捕捉到。
「我到美國後,在一次朋友聚會上認識了許秋,她太光彩照人,沒有人能無視她,她對我似乎也青眼有加,我約她,她沒有拒絕,所以,我們就開始約會,水到渠成地成為了男女朋友,周圍所有的同學朋友都祝福我們,說我們是男才女貌、男貌女才,天造地設的一對。許秋比我早畢業,早工作,她的性格很好強,工作上肯定壓力很大,有時候脾氣會有點暴躁,我那個時候年輕氣盛,不但幫不上她,還不能包容她,常常和她吵架,後來,我們決定遠離都市,好好談一談,我們坐飛機到鹽湖城,然後從那里租車去黃石公園,我的原意是想借著山水,兩個人好好溝通一下,可不知道為什麼,我們又吵了起來,越吵越凶,她氣得大叫‘我們分手!’當時我們前面有一輛房車,開得很慢,我心頭憋著火,看是虛黃線,允許越道超車,就猛踩油門,開到了對面車道上,想要超車,我不記得她當時說了什麼話,只記得我也非常生氣,就沖她大叫,‘你想分手,那我們就分手!我也永不想再見你!」听到她的驚叫聲,我看到一輛吉普車飛速地開向我們,我劇烈地打方向盤,可是已經晚了,和吉普車相撞後,我只感覺車在不停地翻滾,然後我就失去知覺。等我再醒來的時候,我的腿骨折斷,可她卻仍在重危病房。我不停地向上帝祈求,希望他能原諒我,可他還是帶走了許秋。許秋的爸爸在許秋彌留的三天內,頭發足足白了一圈,許秋去世的時候,他差點要當場殺了我,他不停地罵我是凶手,質問老天為什麼帶走的不是我,而是許秋,他不知道,我真地寧可撞死的是我,我寧願活著的是許秋。」
難怪他會如此理解我的父親,原來他們有類似的經歷,我當時就該想到的,這世界沒有無緣無故的理解。
我的掌心中有濡濕的液體,沿著我的指縫,冰涼的滴落。
「我總是想著車禍前,我給她說的最後一句話竟然是‘那好,我們就分手!我也永不想再見你。’如果這世上有時光倒流,我願意下十八層地獄,去挽回我所說過的話。」
我不知道能說什麼,我只知道自己的心很痛、很痛,他的淚水似乎全變成了尖銳的刺,刺在我心上。
「你愛麻辣燙嗎?」。
他回答不出來。
我又問︰「那你愛我嗎?」。
他轉過了頭,眼楮看著別處,清晰地說︰「我愛許秋。」
我的身子無法克制地抖著。
他站起來,拉遠了和我距離,就如在我和他之間劃下天塹,「我送你回去。」
「不用,我自己能來就能回去。」我歪歪扭扭地走到門口,拉開了門,卻又轉身看向他,「麻辣燙值得一個男人全身心愛她,而不是一個人贖罪和自我懲罰的工具。」
我暈暈乎乎地走出大廈,一出大廈,我的眼淚就如決堤的河水一般,開始瘋狂地墜落,如果我愛的人愛的是一個活人,我可以比她更美麗、比她更溫柔、比她更體貼,可誰能告訴我,如果我愛的人愛著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我該如何去爭取?
死亡將美麗凝固,將丑陋淡化,將內疚擴大,將瞬時變成永恆。不管麻辣燙的母親有多美麗溫柔,麻辣燙的父親仍然用一生去懷念亡妻。在許秋已經凝固的美麗前,我微賤如草芥。
我邊哭邊走、邊走邊哭。
深夜的街頭並不安全,三個喝醉的人經過我身邊時,攔住了我,「小姐,不要一個人喝酒呀!和我們一起去喝一杯。」
我低著頭,想繞過他們,他們卻幾個人散開,將我圍起來,「哭什麼?我請你去喝酒,要哭哥把肩膀借給你。」男子一邊說,一邊來拉我,我哭叫起來,「放開我,不然我報警了。」
他們哄笑,「警察叔叔要來了,我們好怕呀!」
「放開她!」宋翊的聲音突然響起,他竟然一直跟在我身後。
三個男的看宋翊衣冠楚楚的樣子,大笑起來,「就你小子還想替人出頭?都不夠我們一個打的。」一邊說著,一邊把我又往他們身邊拽。
拽我的人還沒反應過來,「砰」的一記上勾拳,結結實實地打在他下巴上,他踉蹌著向後退去,宋翊沒等另外兩個人反應過來,回身就連著一腳一拳踢打在另一個人小月復上,那人痛得彎下了腰,蹲在地上起不來。第三個人此時才擺好打架的姿勢,怒吼了一聲「***的」沖上來。
我撿起他們丟在地上的啤酒瓶,他剛沖到宋翊面前,我一啤酒瓶子砸到他後腦勺上,他搖搖晃晃了兩下,臉上的表情很戲劇化,不能相信地瞪著我們,「你丫的夠狠……」昏倒在地上。
起先被打到臉的人,已經緩過勁來,正想和同伴前後夾擊宋翊,同伴卻突然被我砸昏,他落了空,宋翊回頭,甩了甩手,看住他問︰「還要打嗎?」。做了個邀請的姿勢。
他連連後退,「不打了,不打了!」
宋翊拽住我胳膊就走,走了一會,我才反應過來,我手上還有半個玻璃瓶子,左右看看,沒有垃圾桶,只好仍拿在手里。
他不說話,一直大步往前走,我也不知道說什麼,只能跟著他走,走了很久後,我小聲說︰「我走不動了。」
他好像沒有听見,仍然走著,我堅持了一會,大聲說︰「我走不動了。」
他仍然不理會我,我吼出來︰「我走不動了!」
他終于停住腳步,看向我,我毫不示弱地回瞪著他,別以為你幫我打了一次架,我就欠了你人情。
他招手攔計程車,所有的車遠遠看見我們時,逐漸放慢速度,等到近處,看清楚我們時,卻忽地一下加快速度,跑掉了,明顯就是拒載我們。
宋翊和我一個文質彬彬,一個弱質縴縴,怎麼看都不會是被拒載的對象呀!宋翊突然盯著我的手問︰「你拿著半個破瓶子做什麼?還想打架嗎?」。
我反應過來,可憐兮兮地說︰「沒有垃圾桶。」
他呆了一下,爆笑出來,「你砸人的時候,可不像個好市民。」
他拿過我手中的破瓶子,打量了一下四周想扔,可看路面干淨,沒能下手,就又塞回給我,「你還是拿著吧!」
我沒忍住,也笑了出來,把手背到身後,藏起瓶子。
兩個人上了計程車,還在一直笑,我說︰「你打人可真夠狠的,說出手就出手,一聲招呼都不打,還專往人薄弱部位招呼。」
他抿著唇角笑,「你也沒客氣,一瞬前還哭得若梨花帶雨,一瞬後,就掄著啤酒瓶往人腦袋上招呼。」
我們相對大笑,可笑著笑著就笑不出來,彼此都移開了目光,看向窗外。計程車上的玻璃一層水汽,我無意識地寫著字,等驚覺時,發現全是宋翊的名字。霓虹閃爍中,無數個他的名字忽明忽暗、忽清楚忽黯淡,我的淚,又盈上了睫毛,我努力地眨眼楮,將眼淚眨掉,又伸手去抹他的名字,一個一個都涂掉,玻璃漸漸干淨透明,可我知道他刻在我心上的名字,我沒有任何辦法擦去。
等擦干淨所有他的名字,側頭時,卻發現他的目光正從干淨的玻璃窗上緩緩移到我臉上,他的眼楮深黑得靛藍,如荒野中燃燒著的火焰,燒著他、也燒著我。他忍不住地俯過身子,我急促地喘著氣,也向他靠近,明知道投身火焰是焚身之痛也顧不得了。
計程車突然停住,我們倆的身子都是一震,他的腦袋猛地一偏,唇輕輕落在我的額頭,「對不起!」
我緊緊地抱住他,明白他這聲「對不起」是拒絕、也是告別,眼淚終于沒忍住地再次滑落,他也緊緊地擁著我,胸膛急劇地起伏著,可一瞬後,他用力推開了我。
我緩緩將手從他手中抽離,他的手漸漸松開,卻在最後一瞬,又握住我的指尖,可沒等我反應過來,他又放開,替我打開車門,「我不送你上去了。」
我挺直背脊,不敢回頭地走著,一進大廈門,愣住了。
大姐的這棟大廈,一樓的一角擺著幾組沙發,有自動咖啡售賣機,旁邊是小噴泉和高大的綠色盆栽,是一個很不錯的說話聊天的地方。此時,陸勵成和大姐正坐在沙發上喝咖啡,外面的路燈亮過室內的幽暗燈光,從他們坐的位置,恰能清楚看到外面。
大姐的面色很震驚,一直盯著我,陸勵成卻是淡淡地吸著煙,氤氳繚繞的煙霧中,看不清楚他的表情。
我走過去,坐到他們對面。
大姐問︰「你醉糊涂了,對嗎?」。
「現在是清醒的。」
大姐不知道能說什麼,只用眼神表示著不贊同。
陸勵成的聲音冷冷地從煙霧中飛出來,「你臉上的傷才好不久,不要好了傷疤忘了疼。」
我現在心內只有悲哀和絕望,對他的嘲諷沒有任何感覺。
「大姐,我想和陸勵成單獨說會話。」
大姐點了下頭,站起來,陸勵成也立即站起來,笑著和大姐握手告別。可等大姐一離開,他的臉色立即寒若冰霜。
我低下了頭,不去看他,只想將自己的想法表述出,「之前我一直覺得宋翊是麻辣燙的良配,可現在我不這麼覺得。我知道我沒有權力干涉任何人的感情,但是我仍想說,如果你喜歡麻辣燙,請去追求她。」
陸勵成狠狠地吸著煙,將最後的煙蒂用力按滅在煙灰缸中,「你覺得宋翊是你的良配了?」
「不!」我悲傷地搖頭,「就在剛才,他再次清晰明確地告訴了我他不會愛我。」
「那他的表達方式可真夠特別。」
「陸勵成!」我警告地盯向他,「不要對你不知道的事情發表評論。你現在已經大佔上風,也許過幾日宋翊連MG的工作都會丟掉,何必表現得如此沒有君子風度?」
他低著頭,取出一根煙要點,卻點了幾次都沒點著,從我的角度看過去,看不到他的表情,只看到他眉峰冷峻。
煙終于點燃後,他連吸了兩口,抬頭看向我,微笑著說︰「宋翊是很有君子之風,所以你送上門去投懷送抱,他都不要。」
我只覺得所有的血都往腦袋里沖,立即站起來,轉身就走。
進了屋子,臉仍是紫漲,大姐擔心地問︰「怎麼了?」
我搖頭,「沒事,麻辣燙呢?」
「在屋子里睡覺,剛回來的時候吐過一次,又哭又笑,一會找你,一會又要給宋翊打電話,沒人接,就給陸勵成打電話,在電話里又哭又喊,陸勵成以為你們出事了,嚇得立即跑過來,等人過來,她卻已經睡安穩。」
「麻煩你了。」
「互相幫助,下次我醉酒的時候,你記得來接我就可以了。」大姐將泡好的玫瑰花水遞給我,「我今天算是真正服了陸勵成,難得他已經大獲全勝,卻仍不驕不躁、不卑不亢,自始至終沒有說過宋翊一句是非,自問自己,我是完全做不到。宋翊的精神狀態如何?」
我不知道該怎麼回答她這個問題,真正折磨宋翊的不是MG的勝敗得失,「他還好。」
「那就好,畢竟這次的挫折很大,不管別人怎麼議論,他要首先能過自己一關。」大姐向屋子里走去,「我先睡了,你也早點休息吧!」
「嗯。」
沒回自己房間,去了客房,模著黑爬到麻辣燙身邊躺下,她皺著眉頭,喃喃說著什麼,睡得很是不安穩,我輕拍著她的背,如安撫做了噩夢的嬰兒,她往我身邊靠了靠,頭緊緊地挨著我的肩膀,唇角含了微笑。
我在心里默默地說︰「只願你永遠都不知道。」
麻辣燙的手機響起來,是宋翊的電話號碼,想必他回家後發現麻辣燙找過他,我把手機調成靜音,扔到了客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