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購買骨灰盒時,我才知道原來這東西也能做得如此精致美麗,他們叫它寶宮,我喜歡這個名字,也感謝這世上有人肯花費心血做出這些美麗的寶宮.我把信用卡透支到極限,給媽媽買了一個手工做的紅木雕花大銀絲包布寶宮,我想這樣,媽媽會休息得更舒適一些。
中午回到醫院時,爸爸已經醒了,我悄悄問陸勵成︰「我爸爸問起媽媽了嗎?」。
「沒有。他醒來後,一句話都沒說。」
陸勵成推著輪椅上的爸爸,我懷里抱著媽媽,走上了飛機。
爸爸沒有問我為什麼媽媽沒有和我們一起坐飛機,他的神思很恍惚,總是看著一個地方出神,可是眼神卻全無焦點,我蹲在他身邊叫他,「爸爸,爸爸!」
他茫然地看向我,要過一會,才能認出我是他的蔓蔓,他微笑,用手揉我的頭發,手上的力氣卻很微弱,我也笑,緊緊地握住他的手,這雙手曾經充滿力量,曾把我高高舉過頭頂,帶我飛翔。
小時候,家里經濟條件不好,出行時的交通工具都是火車汽車,別的同學去旅游時,已坐過飛機,我卻從沒有做過飛機,我覺得很丟人,所以總是回家,很不高興地嚷︰「要坐飛機,我要坐飛機。」爸爸就把我高高地舉起來,一邊跑,一邊說︰「飛機起飛了!」然後猛地一個拐彎,他就叫「飛機轉彎了!」還會劇烈晃蕩,他就急促地叫「遇到風暴,遇到風暴,請求緊急支援,請求緊急支援!」我一邊尖叫,一邊哈哈大笑。
我握著爸爸的手,對爸爸笑說︰「等五一,我們去九寨溝玩吧!我請客,買頭等艙的票。」
爸爸微笑著點頭。
回到北京,立即聯系爸爸以前的主治醫生張醫生,他本來在休假,听到爸爸的情況後,答應第一時間給爸爸做檢查。
他見到我時,問我︰「你媽媽呢?」
我低下了頭,陸勵成低聲告訴他情況,張醫生十分吃驚,一再對我說︰「你放心吧!我會找最好的醫生和我一起會診,我們一定會盡全力。」又拉過陸勵成,低聲對他囑咐︰「注意穩定病人情緒,醫生固然重要,但最終戰勝病魔還是要全靠病人自己。」
給爸爸辦了住院手續,又給爸爸單位的人打電話,詢問醫保的事情,打完電話,陸勵成拖著我去吃飯,雖然沒有胃口,但是現在不是放縱自己的時間,我一小口、一小口地吃著飯,硬是把一份飯全吃了下去。陸勵成一直看著我,我對他說︰「這幾天謝謝你了,你不用一直陪著我,以後的事情我都很熟悉,這里又是北京,是我的地頭。」
他說︰「現在還在過春節,整個公司都在休假,難道你讓我去上班嗎?閑著也是閑著,正好我有車,大家就是不算朋友,還是同事,幫點忙也是應該的。」
「抱歉,你本來應該在家里過節休息的。」
「你太嗦了!」他說著話,站了起來,「我們去你家里給你爸爸收拾些衣服和生活必需品。」
春節期間,路上的車很少,牧馬人一路狂飆,兩個多小時就到了房山。打開門的剎那,我習慣性地叫︰「爸、媽,我回來了。」話出口的瞬間,我有一種天旋地轉、站都站不穩的感覺,靠著牆壁,緊抱著媽媽休憩的寶宮,默默地站著,陸勵成也沉默地站在門口。
好一會後,我才能舉步,將寶宮放到臥室的櫃子上,輕聲說︰「媽媽,我們到家了。」
拉開大衣櫃,開始收拾父親的衣物,陸勵成站在門口說︰「收拾好東西後,你就沖個澡,睡一覺,我們明天一大早回市里。」
「我想待會就走。」
「蘇蔓!你自己想一想你有多久沒睡過覺了?現在是深夜,叔叔在熟睡,又有看護照顧,你把自己折騰過去,算什麼事?是你自己說你還要照顧父親,你覺得你這個樣子能照顧他多久?」
我捏著父親的一件厚夾克,輕聲說︰「這件衣服是媽媽上個月剛給爸爸買的。」
陸勵成的語氣立即軟下來,「你休息一下,明天早上我們一早就走,我和你保證,等叔叔醒來時,你肯定在他身邊。」
我說︰「我知道了,你說的對!我收拾好東西就休息。」
收拾完東西,去洗澡,出來時,陸勵成坐在沙發上看電視,可是聲音一點沒有,只一個新聞主持人不停地說著話,也不知道他看的是什麼。
我去廚房里熱了兩袋他帶來的牛女乃,「喝點……」卻發現他已經靠在沙發上睡著。這幾天,在他刻意的隱瞞消息下,我至少還在他家,在車上、飛機上好好睡過,他卻自從那天晚上接到消息,就一直在連軸轉,定機票、安排行程、聯系河內的朋友、安排醫院,督促旅行社支付保險賠償……
我把牛女乃輕輕放到茶幾上,拿了條毯子蓋在他身上,又關上燈,縮坐在沙發一角,邊喝牛女乃、邊看電視。
雖然沒有聲音,也完全不知道它在演什麼,可是眼楮盯著一幅幅閃過的畫面,大腦就可以不用思考。
很久後,他仍然沒有醒,雖然不忍打擾他,可是若這麼坐著睡一晚,明天肯定全身都得疼。
「陸勵成,去沖個澡再睡吧!」
他睜開了眼楮,恍惚地看著我。
我正低著頭看他,仍有濕意的頭發垂在他臉側,他伸手替我將頭發挽到耳朵後,溫柔地說︰「你不是孤單一人。」
我愣愣地看住他,不明白他的意思,是一種同情,還是一種安慰?
他站起來,沒什麼表情地說︰「我去沖澡。」
我跟在他身後,走進了浴室,告訴他洗頭的、洗身子的都在哪里,然後又拿了一套我當年買給父親的睡衣給他,買的時候大了,此時他穿,倒正好合適。
關上了門,他在里面洗澡,我在門口和他說話,「家里就兩個臥室,我爸媽的臥室……」
他立即說︰「我睡沙發就可以了。」
「抱歉!」
「沒事,我經常在公司的沙發上睡,你先去睡吧!不用等我了。」
我拿了條干淨的床單,鋪在沙發上,又放好枕頭、棉被,然後回自己的臥室。剛開始一直無法入睡,可努力收斂心神,讓自己的大腦保持一片空白狀態,最後,終于睡了過去。
一夜無夢,清晨五點,鬧鐘響,我立即起來,洗漱完後,叫陸勵成起來洗漱,等他洗漱完,我的早飯已經做好,兩個剛煎的玉米雞蛋餅,兩杯熱牛女乃,一碟泡菜,有白菜、胡蘿卜、豇豆,顏色煞是好看。
陸勵成努力讓一切顯得正常,笑著說︰「好豐盛。」
我也笑,「泡菜是媽媽腌好的,想吃的時候隨時撈,牛女乃放進微波爐一熱就好,我的唯一功勞就是這兩個玉米雞蛋餅。」
陸勵成嘗了口玉米雞蛋餅,「很好吃。」
我說︰「本來覺得冰箱里的食物大概都過期了,只想煮點玉米粥的,結果看了一下雞蛋的日期,竟然還沒過期……」我的聲音斷在口中,原來生離死別的時間只是一個星期。一個星期前,媽媽還在這個廚房里忙碌。
我低下頭,沉默地吃著飯,陸勵成也沒有再說話。
沉默地吃完飯,兩個人趕往醫院。
等父親醒了,推著他去外面散步,陪著他聊天。
吃過中飯沒一會,護士就來趕我們走,說探視時間已過,該讓病人休息了。
我請陸勵成送我回我的小公寓,快到我家樓下時,我讓他停車。
走進了一家地產中介公司,一個男的看到我和陸勵成一前一後進來,以為是夫妻,立即熱情地招待我們,「二位是買房?」
我坐到他對面︰「不是,賣房。」
「哦,哪里的房子?」
「就是距離你們不遠的××花園。」
男子趕緊找單子給我填,「那里地段很好,緊挨著地鐵口,你的房子大嗎?如果不大,比較容易出手,很多剛工作的年輕白領都願意買這個地段的小公寓。」
我正要低頭填資料,陸勵成手蓋在了紙上,「你什麼意思?」
我側頭看他,「我要賣房子。」
「我耳朵沒聾!為什麼?」
「這是我自己的事情,和你沒有太大關系吧?」
陸勵成盯著我,「如果你擔心你父親的醫藥費,還有別的方法解決。」
我淡笑著說︰「怎麼解決?你不會真以為醫保能全額報銷吧?你應該知道治病就是一個花錢如流水的過程,我父親上次病了一年,手術加住院化療,我們家總共花了十六萬!還不包括零碎的費用。很多進口的好藥,根本不在醫保的報銷範圍之內,上一次,我爸為了省錢,寧可自己多受罪,堅持不用進口藥,你知道化療有多痛苦嗎?這一次,我不想他再經受這一切,我要給他用最好的藥,給他請最好的看護……」我說不下去,轉過了頭,「這件事情,是我自己的事情,請你不要發表意見。」
「我有錢,可以……」
我猛地轉頭盯著他,他把沒有說完的話立即吞回去。看到他眼楮中閃過的受傷,我有一點歉然,幾分疲憊地說︰「我自己有能力照顧好父親,我也想自己照顧他,你明白嗎?」。
陸勵成沒有說話,我努力地笑了笑,「再說,你借給我錢,我不是還是要還的嗎?早一點,晚一點又有什麼區別?」
陸勵成拿開了手,我開始填單子,將房屋的地址、面積、新舊程度都詳細填好,又和中介簽了合同。
回到家中,我沒有請他進去,站在門口說︰「這段日子的幫忙,‘謝謝’兩字難表述,以後你若有用得著我蘇蔓的一天,赴湯蹈火在所不辭。假期快要結束了,你回家好好休息,準備上班吧!不用再來看我,這里交通方便,打的、坐地鐵都很方便。」
他想說什麼,卻隱忍了下來,「你也好好休息一下。」說完,轉身離去。
我定了鬧鐘,兩個小時後叫醒自己。把自己扔到床上,衣服沒月兌,鞋子也沒月兌,就這麼昏昏地躺著。腦子里還琢磨著,要給大姐發一封電子郵件請她幫我推薦一份高薪的工作,要給父親做晚飯,煲骨頭湯,記得去醫院的時候帶上象棋,晚上陪他下幾盤,明天早上早起去菜市場買條活魚,還要寫辭職申請……
休息!蘇蔓,你需要休息,才能應付所有事情,休息,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