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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安王朝啟豐七年,深秋。

西疆棲霞關內的邊塞之城,彭州第一城彭城。

天微明。吱呀一聲,西城門內一家不起眼的小客棧門打開。自小客棧門內陸續走出或挑著擔子、或背著背簍、或堆著小推車的十幾個男人。普通小商販扮相的周橋挑著扁擔混在其中,和大家一道直奔西城門。越接近西城門,行色匆匆地聚攏過來的人越多。混在人群中的周橋越發不顯眼了。

出了西城門,走上二三十里地就能到達大安軍事要塞之一的棲霞關。過了重兵駐守的棲霞關隘口就是大安王朝與西昌國兩國官方默認的兩國百姓進行日常交易的互市。只要兩國不開戰,每逢二、五、八的日子互市便是邊關最熱鬧的地方。和平時期,此地是大小商號、小商小販與兩國邊關百姓的最愛之地。只因此地商機無限,只因此地是兩國百姓互通有無的最佳場所。

大安王朝與西昌國邊境上的平民百姓的日子並不好過。因為此地多山林,適合種值莊稼的土地稀少,不能像平原地區那樣大面積種植糧食作物。所以,當地人,除了少部分擁有耕地的農人(當地可種植土地分布的稀稀落落的東一小塊兒西一小塊兒的,大戶人家看不上,不會跟農人搶),大多數人只能另謀生計。有權有勢的做大買賣,普通人做小買賣當個小商小販養家糊口,村中身體健壯的男人以打獵為生,手腳上有工夫的從事鏢頭類的行當……

扮作小商販的周橋到達西城門時,等著出城的隊伍已經排的很長。大家的日子都不易。普通人時常挑了擔子、背了背簍、推了推車去棲霞關外的互市兜售雜物、干貨、活家禽、水果蔬菜等物。大小商號則拉了一車又一車的貨物去互市做大買賣。

伴著晨曦,混在人群中的周橋很容易就混出了彭城,並隨著人流前往棲霞關。

商號的車馬排了長長的隊伍,由鏢局的鏢頭護衛著不緊不慢地前行。

二三十里地,走起來對習慣了兩條腿趕路的小商小販而言並不困難。五六百號人,或四五人個走一起的、或十幾二十號人說笑趕路的、或不遠不近地墜在人群周圍沉默獨行的……不一而足。

周橋正一個人挑著擔子默默趕路,身後有人趕上來,與他並肩而行。他並不理會此人,只管自己趕路。深秋的清晨透心涼,呼吸間哈氣肉眼可見。但對穿著保暖且正在趕路的眾人而言沒有太大的影響。

追上周橋的男人看上去四十多歲的年紀,背上背著個大背簍,身穿灰色的粗布衣裳。此人頭上戴著灰色單帽,帽子下露出的頭發已經半白。他的面龐膚色偏白,下巴上的胡子不長不短的,滿眼透著滄桑。

周橋目不斜視地繼續趕路,面無異色且步調與先前一致,毫無破綻。

滿眼滄桑的中年男人見周橋不搭理自己,于是嘿嘿笑了幾聲,邊走邊彎腰掀了周橋擔子上挑的一只竹編筐的布簾子看了一眼,然後嘖了一聲,聲音略嘶啞地說了聲「這青桔不錯」,並順手拿了一顆青桔出來,一邊走在周橋身側一邊剝開青桔皮吃了起來。

周橋對此無動于衷。

中年男人吃完一個,還要伸手拿。

周橋把肩上的擔子往前一移,躲開了來人再次拿青桔的手,「十文錢一個,給錢。別想白佔便宜。」

中年男人嘿嘿笑兩聲,「小氣。」頓了頓,又道,「十文一個,你確定賣得出去?」堂堂大安王朝閑王的爹、某國的王爺,居然小氣成這樣,簡直沒法兒看。會是哪個國家的王爺呢?西昌國的王爺,還是狄戎國的王爺?或者大金國、楚國、郢國……都有可能。他好奇的很。

周橋听罷,「普通青桔一斤賣十至十三文不等。我這青桔味道好且個頭兒大,三兩個便能稱足一斤。十文賣你一個,一點都不貴。」

二十里地走完,前邊出現了供旅人歇腳的長亭。( 800)古時,為方便遠行的旅人途中歇腳,官府在許多地方都修有長亭、短亭。「十里一長亭、五里一短亭」,在大安王朝很常見。此時,有限的長亭被商隊人所佔,步行的小商小販或百姓則在長亭左近隨地坐下歇腳。

沿路並不太平,偶有零散的劫匪出沒。所以商隊也好、小商小販與去互市采買日常所需的百姓也罷,從來都是聚堆走,不敢落單。

商隊有鏢局護衛卻允許小商小販跟隨,是為了聚人氣,震懾劫匪不敢妄動。且人多力量大,遇到劫匪時共同力敵,勝算更大。在邊關要塞存活,即便是普通百姓也是敢打敢拼的。當地民風彪悍是理所當然的,即便是小商小販遇到劫匪也是敢打敢殺的彪悍非常。

而小商小販緊跟商隊不放,自是看重商隊有配刀劍的鏢頭護衛,安全上更有保障。

有了互惠互利的前提,前往互市的路上商隊與小商小販之間便有了此等默契,聚堆趕路。待到互市散了,沒有特殊情況的話回程的路也是要如此結伴行走。

過了一刻多鐘,商隊那邊吆喝了聲出發,車馬動了。歇腳的小商小販、百姓們起身,撲打幾上的塵土,帶上貨物繼續趕路。

又行了十來里地,長長的隊伍終于到達了重兵把守的棲霞關。周橋拿著大安王朝的戶書,報上與戶書一致的王山這個名字,順利地隨著人流過了棲霞關的隘口,很快便到前方三里地外的互市。他在入口守衛那邊交了五文錢的互市稅,挑著擔子走入互市,融入了熱火朝天地進行買賣交易的人群之中。他一邊叫賣、一邊在互市之中穿行,慢慢向互市另一入口處移動。

現在是辰時初,互市剛開始。他只要待到下午未時末、互市結束時,便可混在西昌國的小商小販與采買物什的西昌國百姓中進入長風關。

長風關,西昌國的邊關隘口。它與大安王朝的棲霞關相對。二者之間相距約有十里地。

而互市,便設在這二者之間。棲霞關這邊派出的守衛管理大安王朝這邊的商販與百姓,長風關那邊派出的守衛兵負責管理西昌國的商販與百姓。兩邊人可以和平交易,但不可以產生沖突。一旦產生沖突,兩邊的守衛就得對上,然後盡量和平解決、平息沖突事件。不和平解決不行,因為沖突一旦升級,那可是會引發流血事件與戰爭的。因此,互市制定了非常嚴格的交易規則與懲治措施。在交易中發生的沖突,雙方默契地一切以互市的交易規則與懲治措施來執行,不服互市規則者暴力鎮壓,絕不手軟。

午時,喬裝為王山的周橋挑著空了大半的擔子停在一處賣苞谷面烙餅的攤子前。

攤主不是別人,正是來互市的路上佔了周橋一個大青桔便宜的滿目滄桑的中年男人。他的生意明顯不好,攤子前沒什麼客人,因而雙手攏在袖子里,正百無聊賴之態地看著旁邊幾個生意不錯的小吃食攤子。他見周橋停下來,撩了撩眼皮子問,「要不要來個餅子?三文錢一個。」

周橋伸手揭了爐子上坐的鍋子的蓋子,看到鍋里躺著的是熱氣未散的七八張不足巴掌大的金黃色的苞谷面餅子,很薄。他不由一笑,「我說你會不會做買賣?就這餅子,三文錢賣倆還差不多。怪不得沒人光顧你的攤子!」說罷,他也不嫌燙手,抓了一個出來咬一口,不由一怔,而後說道,「看不出來,你還有這等手藝。」昔日瀟灑執筆的手,而今變成握緊殺人利劍的手,不曾想,居然還能烙出味道不錯的餅!時局在變,世事在變,人也在變。大家都變了!

中年男人哼了一聲,「若不是有這手藝,再加上上好的苞谷面與油,我會賣三文錢的價?一個個忒沒眼力見兒,沒口福的。」

周橋不置可否地蹲在爐子旁吃餅子。

中年男人伸手,從放在身後的大背簍里取出一個小壇子,遞給周橋,「拿去。」

周橋接過,打開壇子發現里邊是腌制的小咸菜。他一點不講究地把壇子放到地上,一手抓苞谷面烙餅、一手抓咸菜吃。一連吃了四個餅,他這才住手,而後從自己擔子上的竹筐中取出兩個賣剩的青桔。拋給中年男人一個,另一個剝開皮自己吃了。

中年男人嘖了一聲,而後沉默。誰能想到,昔日的大安貴公子、娶了長公主的大駙馬周橋,如今卻改頭換面、隱姓埋名成了異國的王爺。在異國當勞什子王爺,不用想都知道周橋是一路踩著鮮血走過來的。昔日溫潤如玉的貴公子,被命運逼得不得不低頭,身不由己地化身血腥殘暴之徒雙手沾滿了血腥。景菲,你可知你罪孽深重,害了許多無辜之人!

當年,他楚南風雖深受景菲與太後爭斗之害,最初卻是他為景菲心甘情願地卷入其中的。成為景菲手中的棄子,成為太後報復的目標,落得滿門抄斬的下場,是他年少輕狂、是他看錯景菲付錯真情、是他不知世事艱險所致。而周橋何其無辜,硬生生被景菲強行扯進權勢爭斗之中,落得有家歸不得、有子認不得的下場。他隱忍多年、苦心經營多年,如今大仇得報,終于可以卸下一身戾氣,隨心所欲地在余下的日子里逍遙一番。可周橋呢?注定要在異國他鄉孤老終身。

周橋自是不知對方心中所想,見四周沒人注意這邊,便不由問道,「說吧,長途跋涉一路跟過來,你到底想做什麼?」對方從大安京城跟到棲霞關外,先前不予理會自然是因為對方除了明目張膽的跟蹤以外沒有其他動作的緣故。

中年男人即楚南風笑了笑,「我這輩子過的很慘,看誰都不順眼。心里不痛快,自然是食不知味的很,便覺得活著沒意思。突然有一天,發現這世上居然有個人活的比我還慘,我便心情大好。心里痛快了,自是食之有味、眠之安穩。為了余生過的舒心,我自是要跟著此人欣賞他的慘。」

周橋沉下臉,片刻後說道,「楚南風,從不知你嘴賤至此!」

楚南風微怔,而後滿不在乎地回道,「多謝夸獎。」人活一世,身邊就得有對比,就得有比自己過的更慘的人存在。否則,這灰暗的人生可怎麼過下去!

周橋站起來,挑了擔子便走。

楚南風嘴角帶笑,眼中的滄桑之色淡了一分,「慢走不送。」

當年楚相府被滿門抄斬之時,因中毒而虛弱不堪的他被管家與管家之子及數十名死士拼死送出京城,托付給了受過楚府恩惠的無名冷面殺手。機緣巧合下,他李代桃僵地混入了太後暗中勢力的邊緣組織。一年、兩年……他踏著血河漸漸從邊緣組織走到核心殺手堂口。第一次受到重用,便是從甄婆手上領到絞殺新生兒的任務。周灝,皇甫灝或者什麼灝,無論冠上什麼姓,由景菲孕育的這個無辜的嬰孩兒的命運已定,那便是死。

一場廝殺下來,死了兩個無辜的嬰兒,而真正的灝落到了他的手里。他想到了自己早早便已夭折的兒子,被太後毒死的兒子。心口一熱,心緒翻滾,他沒有當場殺掉這個孩子,而是抱著撤退。他這種有抗命嫌疑的舉動,太後沒有降罪,反倒命令他帶著灝往邊關去,一定要牽制住緊追不舍的皇家密探與虎狼精衛。

他想想便明白了,這是太後與景菲之間的爭斗游戲又以另一種方式展開了。他嗤之以鼻,表面服從命令,卻在逃出大安邊界後將身邊殺手盡數控制住,開始重新謀劃復仇大計。

黑白二衛,不愧是古雲虎親手培養出來的虎狼衛中精衛中的精衛。他甩掉了多方追蹤勢力,卻獨獨甩不掉這黑白二衛。玩兒了幾年我跑你追的游戲,他厭了。在黑白二衛終于救走了灝之後,他全力追殺,又在最後關頭將己方人盡數斬盡,並目送黑白二衛抱著灝渡江而去。

他並不是同情心泛濫,而是有了新的想法。他知道自己勢單力薄,他需要幾年、十年或更久的時間才能積蓄足夠強大的力量來報仇雪恨。彼時他還不知景菲已死,只是想著將灝的小命留下,當是留給太後和景菲的特別禮物。身份**的灝,自出生那刻起便不時與死亡擦肩而過的灝,若能成長起來必是大殺器。他等著看好戲,看灝懂事後回過頭去殺了太後或景菲的場景,看灝將大安與西昌國攪的天翻地覆的模樣。

時過境遷,他從不曾去關注過灝的去向。因他忙著壯大己身,顧不得其他。

現如今,灝未成長起來,苦心經營多年的他先一步殺了太後,為楚府一門報仇雪恨。但他不後悔當年放過了灝。因為只要灝活著一天,所有知情人都會如鯁在喉地過日子。他活的不痛快,別人休想活痛快。

安海擎宇,你貴為大安王朝的皇帝,卻留了個他國皇子活在眼皮子底下。在這個他國皇子長大成人後,你還能否睡得安穩?或者,在你眼里他國皇子等于他國送給你的質子?不管是不是質子,無論如何你都不會好過。大安長公主與西昌國皇帝的兒子,灝這個未知數的存在,時時會威脅江山社稷的穩固。

皇甫灝真,當年的皇子如今的西昌國帝王。你龍袍加身又如何?你的兒子流落在外,你認不得、棄不得,你管不得、動不得,只能眼不見為淨地當作沒這個兒子。

周橋,你賜名的這個孩子就是你喉頭的一根刺,是景菲背叛你的活生生的鐵證。你想忘記都不能。你心存善念,當年看不得景菲打掉這個孩子,任其出生。如今,你可曾後悔?這個孩子叫你兒子兒媳為姐夫姐姐,將與你兒子的命運糾纏不休,是福是禍誰人知!

想著這些事事非非,楚南風突然覺得沒勁。景菲早就下了地獄,安平侯死了,姚國公那個老不死的禍害死了,老虔婆姚太後下了地獄……還有與他血海深仇相關的許許多多的人都死了。與他的血海深仇無關的、在權勢漩渦中沉沉浮浮的那些舊人,都已不再年輕。過去的恩恩怨怨隨風消散,他應該有新的生活。

可過去的事情哪里那麼容易忘記?尤其他經歷了那麼多痛苦、陰暗與血腥的是是非非之後。很多東西已經刻進了骨髓里,難以輕易抹去,未來對他而言一片昏暗。還好,茫然之際讓他發現了周橋。其實他對死而復生的周橋沒什麼企圖,只是在發現的那一刻的震驚之後,想也不想就那麼隨意地一路跟了過來。

周橋偽裝的很好。他會識破周橋的身份,實在是巧合加上他閑得沒事干盯死周伯彥及圍繞在周伯彥身邊的故人所致。如此,他一點一點發現了其中的破綻。

喬裝的周橋半個月內出現在周伯彥周圍三次,每次都在大街上。被人簇擁的周伯彥無所覺,但周橋看向周伯彥的目光透著長者對晚輩的慈愛與欣慰之色。

周伯彥大婚,痴戀周橋半輩子的武木蘭現身京城。周橋遠遠地看著道姑扮相的武木蘭,眼中流露出來的東西太過復雜沉重,滿面悲傷。

紫衣深夜悄然潛至閑王府送上賀禮,並連夜離京。他閑得發慌,便追出京去,與紫衣酣暢淋灕地打了一場。得勝後,他大笑三聲離去。大仇得報後,他內心空虛、整個人無聊得緊,覺得活著忒沒勁。半夜打架,渾身說不出的舒爽。走出不遠,他突然想到自己的梅花針是浸過霸道之極的劇毒,沒有解藥紫衣活不過一個時辰。他沒想要紫衣的命,便回頭準備送解藥。這一回頭,卻發現一個黑衣男人背了紫衣離開。男人把紫衣背去林中茅屋照顧,而後長嘆一聲走出茅屋。之後,男人面向他藏身的地方,語調平靜地要他出來。

經歷的苦難多了,世上能夠讓他楚南風感到驚奇的事少之又少。但是,當他在月色下分辨出染上歲月風霜的周橋的面容時,他敢肯定當時自己的神色變化肯定很精彩。眼花看錯了?老天瞬間收了他的命,讓他見到死去的故人了?或者,面前之人只是與周橋長的相像的某個周家子孫?

他心緒大亂。即便後來確認了面前之人是本該在多年前死去的周橋本人,即便周橋一副找他算帳的模樣,他心底仍有幾分說不出緣由的淡淡喜悅。

故人,都死光了就沒意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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