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節名︰第八十九章,忠心的少年
風托起少年玄黑色衣肘,如沉寂多年烏龍飛升,隱然在天之勢。
他堅定,又決絕跪著。垂下的頭上是荊木簪子,老樹骨節還在上面,有斑痕也有節疤,仿佛是韋家數十年傷痛,數十年風霜。
不容紀沉魚說不,甚至不容她多想。有人慢慢過來,她想回身和許王交換一個眼色都做不到。心里的驕傲,也讓她不回頭。
她凝神著韋明德。
親眼見到韋家落魄于人,親眼見到韋老大人壯志決心,再親眼見到少年為自己說服祖父後的那一跪……。紀沉魚明白,許王明白,韋明德明白,公主一接到這狀子,會受理,會還韋家冤情的清白!
黑字白紙的狀紙攤開,在風中飄動如蝴蝶。不過是一張薄薄的狀紙,邊角上緊握的雙手卻微微顫抖著,青筋露出數支。如盤在地上的竹節,一半在外面,一半入血中。
雪白的柔荑,取走了狀紙。
……。
韋明德熱淚盈眶,心中一寬再一松,也不是沒有功夫的人,也不是身體虛弱,強硬挺直的身子隨著這一口氣松散,竟然顫抖。
他極力克制著,想要做到若無其事,我心歡喜。肩頭,卻不听使喚抖動如篩。淚水迅速糊滿他的眼楮,由鼻端往下,布于面龐上。他先是輕泣著,忍著還想不出聲,後來發現忍不了,數十年的家仇國恨洶涌奔騰,血化為恨,恨化為淚,出一分是一分。
紀沉魚憐憫他,手中狀紙匆匆掃過並沒有看完,也被那些模糊的字句灼燒痛直至眸底。大風揚起的不僅是塵沙,還有鐵血腥風,金戈銅牆。
把狀紙給了身邊的染雪,公主用好听的嗓音道︰「這狀子我為你送到大理寺,你且先起來,在家里候著。」
「是,」韋明德雙手緊摳在地面上染了一手的綠青苔,動了動身子想要起來,又頓了頓,不抬頭就重重一個頭叩下去。
「砰!」他重叩在石板上,人跪在石板側的泥地上。
紀沉魚的心隱然一痛,他叩的分明是自己的心。有一瞬間,她輕咬著嘴唇恍惚心神,晃動的全是自認識以來少年的身影。那冬夜里追蹤自己,街道上一步一個腳印查到城門,發現不得的失望,那苦苦追尋,由水到陸,再到青山腳下失去蹤跡的絕望……
再也不能讓他失望。這硬性的少年再失望一回,紀沉魚會認為是自己對不起他。
落花飄飄,由衣帶到衣角上,輕微的落地聲,驚醒沉醉往事的公主。見周圍人猜疑,尋思,打量著,紀沉魚抿一抿嘴唇,再次命那長跪腳下不起的少年,嗓音清越又冷沉︰「起來,可自去!」
韋明德人伏地上,面頰擦著染香的石板,人也在往事中。初見她的驚鴻一瞥,那沉然點撥如明珠出匣,初一露出光澤,閃到無處不再黑暗。再見她時的誤會痛恨,年青的心才因知遇而歡喜,又被絞得段段粉碎,那痛到骨頭時。等到知道她真性情,才如飛蛾見火,要去又自顧影憐,火中可有自己的影子?
不管是驚鴻也好,誤會也好,心動也好,後面都有一個人屹立著。少年淚水奔涌出來,那是許王殿下。他知道自己喜歡她,卻又忍不住要想到他,是殿下叮囑自己今天申冤正是時候,是殿下勸解自己事事等候,不必心憂。
淚水飛濺的面龐抬起,少年惶然不安尋找著,殿下呢?許王殿下在哪里?
他身前,那個輕紅軟玉的裊娜行走開,他也沒有再多看,只是睜大眼楮,在上一滴淚水落下,下一滴淚水未成的清楚間隙中,找到許王在哪里。
許王守禮在他身後,伸出一只手穩穩按住他肩膀,沉穩有力地道︰「站起來!」少年虎地一下子行風而起,如騰入空中的歲月,神氣光緊緊凝聚一處。他沒有回頭,也沒有行禮,只把自己的手按在肩上那只手上,兩只手一個剛勁,一個修長如玉骨節分明,這麼按了一按。韋明德反身拜倒,給許王守禮行了一個大禮,半起身子垂著頭,慢慢退入花叢中不見。
均王在樹後,長長又輕輕地出了一口長氣。
他的手,也修長,帶著保養好的玉白光澤,手心從老樹皮上移開,有一個多邊形印跡在那里。這是小喬留下的標志,剛才他和真公主兩個人在這里。均王自得的一笑,出身于皇家的血脈驕傲,真公主怎麼能容得下有人用她的名字作威作福?
他在這里思悟到什麼,也多看了一出子戲。
守禮和少年之間的蕩氣回腸,如沉遠久重的回聲,讓人認為有點什麼,卻又無從尋找。
那遞的狀子,寫的是什麼呢?
當天晚上,和魚兒井水不犯河水的殿下派人來請。石榴花襯得幽黯微紅的夜風中,四柄宮燈明亮,引來嬌花軟玉般的公主殿下。
小院外木門古樸,青石墊路。一個人身姿比青石更直,面龐比青石細滑,骨頭之硬,也不惡亞于這些精選的青石塊,只除了眉眼平凡,氣質之沉穩卻是過人。
知默靜候著紀沉魚過來,深施一禮衣袖幾垂到地面上︰「殿下有請!」
對于許王沒有親迎,紀沉魚並不見怪,她對知默有濃厚興趣,遠過于對許王的舊情。不過這兩種好奇可以迭加,她閑閑停步,涼涼地問︰「久不見先生,存下來不少疑問。」
「是殿下的,還是在下的?」知默一掃任不凡的輕狂,沉靜默然。
紀沉魚忍俊不禁︰「殿下的你能告訴我什麼?」
「殿下的舊情。」知默很有默契。
小魚兒又一笑,擺出一個洗耳恭听的樣子。
只有兩個字,知默嚴肅認真︰「已了!」
一個踉蹌,紀沉魚在青石上滑了一步。知默在她身側並不去扶,反而後退一步後,才舉袖涌出一股大力,而公主此時也穩住了。
她目瞪口呆,終于拂袖而去。和這些人說話,永遠調不過他們。殿下舊情已了?這是什麼回答!
公主殿下要听的,是一段香艷故事。于茶余飯後消食解渴,于無聊空閑中打發情緒的……故事!
才不是什麼「已了!」
知默後面跟著,唇角邊有笑容數分。
有這個前奏在,紀沉魚黑臉黑口來見許王。見大案上堆得高高的公文,有些是大紅折面,有些則雜亂無章,淺黃玉白毛黃什麼顏色的紙張都有。
許王守禮在後面,是一個無奈的笑容。為什麼不去接你,是實在忙不過來。紀沉魚撲哧一笑,對于殿下忙忙碌碌眉開眼笑,手扶著公文從上到下︰「一、二,、三……」房里涼爽怡人,公主殿下也抹了一把淚水,笑得就更眉妍目動︰「殿下掌國事了?」她欠身子︰「恭喜賀喜大喜!」
「唉,害得我正房不能去,走上幾步路可以會一個人。害得我不能天天時時關心公主,」
紀沉魚越听臉越黑,對著這黑如墨汁,還是濃墨的面龐,許王輕笑,俏皮地道︰「房中諸事只能有賴公主操持。」
房中諸事?對于這種隱晦的親密,紀沉魚似笑非笑︰「我操持,那孫……」許王接過話︰「想來很好,」他以手覆額,一臉沉痛狀︰「本王最心愛的,還是側妃紀氏,夜夜入夢。」
紀沉魚翻翻眼︰「找我來,就說這個?」
「要是只為說這個呢?」許王飛快地試探,並且有理有據︰「和公主嘛,當然只談房中事。」紀沉魚皮笑肉不笑,月光由窗而入照在她面上,憑空多了幾分晶瑩剔透。似乎這不是真人,而是半化為玉的玉石人,玉人光澤流動,似隨時騰空而去。
許王看得目不轉楮,對著月光明,油然又生出來歡喜。這個人,不是還在這里?
冷不防,紀沉魚問道︰「殿下的房中事,也包括你的舊情吧?」魚兒不管了,由知默處踫到的釘子,再遭遇許王守禮的薄唇薄舌,她蹲攤似的守在案前,嚷道︰「听故事!」
「有嗎?」
空氣凝結……。
知默進來時,兩位殿下正大眼瞪小眼,你不服氣,我不認輸,兩雙光華璀璨的眸子,一雙寶瞳灼然,一雙微含笑意,就這麼看過來看過去……
「咳,兩位殿下恕我打攪。」旁觀的人悠悠然開了口︰「啊,說話要緊!」
受提醒的兩個人逃也似的讓開眼眸,一個人不僅眸子飛奔,人也奔一步到了榻上,佔了主位後,怦怦跳的心才停下來。公主殿下就位,而且面不紅氣不喘。殿下笑容滿面,眸子隨意在案上一掃,就算這件事過去,側一側身子不動步,表示自己就在這里。
又喊小廝︰「搬椅子。」
公主在榻上,殿下在案後,添壽衡量一下地步,把酸枝木雕雲石的椅子放在兩者中間,斜後一點,好了,一個三足鼎立之勢出來。
只有三個人在,一個是殿下自己,一個是魚兒,一個是他最親近,找老婆都用上的謀士知默。紀沉魚因此並不掉以輕心,知道說的會是很重要的話。
畫卷,徐徐展開。山戀河川,標著城市的小旗盡現。青綠黃紅四條線,最後成一個點,分布在邊境之上。
指著青點,知默道︰「曹國公施澤,對殿下收編**水的隊伍不滿,」他看了許王一眼。再手指著綠點︰「老將軍袁為復,認為**水的人應該有他一份。」他沒有看許王。再指著黃色,上面已經有什麼抹去,旁邊點了一處丹紅。紀沉魚知道這代表的是許王守禮,不過狐疑,自己看這些可作什麼?
如她白天所說,殿下作什麼,必有深意。他不會無故把自己夜里請出來,只為和自己斗幾句話。她靜靜听著,知默沉聲道︰「曹國公,」三個字落出,又看了許王一眼,許王在心里笑罵,這殺才,是誠心的!
如此幾眼後,紀沉魚終于發現,曹國公施澤?她眸子如刮刀,由上到下在許王骨頭縫里掃一圈,忽然問了一句︰「生得如何?」
「魚兒!」守禮斥責過,自己忍不住呵呵笑起來。他的笑如陽春白雪,純淨得似水晶白玉。知默不笑,紀沉魚肅然,問︰「殿下你笑什麼?」
許王忍住笑擺手,命知默︰「撿重要的說,」他曖昧起來︰「夜深了,公主還要歇息。」窗外,石涼花閑無聲息,都似已在沉靜夜中睡去。
只有夏蟲啁啾的寂靜中,知默慨然而起,面上煥發出神采,腳踏穩穩,神采似飛銀河九天之上,朗朗道︰「公主知人善用,先平韋家之事,再為故大司馬故大司徒一雪前情。雲齊臣服于安陵一百多年里,不少忠臣藏匿市中。今公主為安陵愛女,雲齊皇妃,慧眼識俊杰,亂世用英雄!韋家一事,當可以平數十人之心,大司馬之事,或可平數百人之心,大司徒之事,則可以收伏人心!」
他一氣說完,自己激動得胸前起伏難以克制,眸子里水光閃爍,足見豪情滿懷!
房里靜下來,有風吹過,卷走一切雜音。
許王沉浸在抱負里,只有紀沉魚小聲地問︰「先生,你也和安陵有仇?」知默微笑︰「不,身為男兒,當有抱負!」
公主對于男兒壯志十分不解,不依不饒地問︰「那我呢?我有什麼好處。」
兩個人一起回答她,許王含笑,知默輕笑︰「你是公主!」
「咄!」紀沉魚拂袖而去。
出門來在外面喊人︰「韋明德,我的護衛隊長呢,讓他來見我!」
明月如水,照得人心寧靜。許王淡淡道︰「你不應該提示她。」知默笑得一汪流水︰「她在乎,哪怕是只想听听,不在乎怎麼會想听?」天邊風起雲涌,許王眉頭處攢起陰霾,忽然猶豫不決︰「你說她,會不會說我心狠?」知默笑得一點兒不走樣,正色道︰「新人來了,對舊人何不心狠?」
「你笑話我,」許王嘀咕過,又忍不住笑︰「她真的那麼想知道?」他眼睫處閃過的喜悅歡動,讓知默也忍俊不禁,提醒道︰「殿下,您猜公主傳了韋護衛去,是說什麼?」
許王一驚,又一笑︰「原來。」他用手指輕叩自己額頭︰「關心則亂,果然如此。」
紀沉魚沒有回房,在一處視野開闊的草丘處見的韋明德。少年還是黑衣,從濃重夜色中閃身出來拜倒︰「殿下找我?」
「韋校尉,你原先是跟七殿下的人?」紀沉魚指尖捻著一睫青草,柔柔的在手中把玩。
韋明德詫異抬頭︰「是。」
「再後來,七殿下把你指給了我,你說過,你會忠心。」紀沉魚又捏了捏青草尖,似乎捏的是七殿下的心尖子肉。
韋明德愣住,徹底明白不過來︰「是,」答得有些遲疑。
「我讓你辦的事,只要無關于國體,你只對本公主忠心?」紀沉魚黑壓壓的呲著牙,一字一句地道︰「听明白了沒有?」
星光細碎,在她眸中聚匯。韋明德結結巴巴,老實少年只吭吭幾聲,就輕松了,還有些討好︰「那是當然,無關于國體的事,在七殿下和殿下之間,我只忠于公主殿下您!」他嘻嘻而笑,很像粘人哈巴狗。
「阿諛奉承之徒。」公主還不領情,計較的下個評論︰「對你還要解釋清楚你才肯忠心。」她小性子發作,這小性子是少女情懷中珍珠般的點綴,對老實少年可以發作,在許王面前還不敢表露,生怕一個閃失,反而被他利用讓他誤會。
此時紀沉魚火山爆發,輕軟如絲的嗓音,卻怒目如夜色中最暗沉的星星︰「幾時七殿下招招手,你就又跑回去了。」
韋明德哭笑不得,張了張嘴︰「我,」飛雪濺玉般撲入公主的薄怒,心中電光火石一閃,如螢火蟲只亮那麼一個,于黑暗籠罩的大地上,只這麼一點星星火,轉眼就燎原。他立即明白,轉瞬清楚。公主是在使性子,換一種說法,自己是她最可以信任的人。他小心翼翼的解釋︰「並不是這樣,」再側耳听公主勃然怒︰「分明就是,」再就無賴了︰「你不是哪一個是的?」
她也知自己不對,笑意漸上來,雖然幾絲,在韋明德眼里卻濃得化不開,他忙道︰「公主說我是,我當然是,不過,」他笑逐顏開。
紀沉魚菀爾︰「不過什麼?」
「其實我是公主殿下一召喚,就從七殿邊過來。」韋明德咧開嘴笑,並用力點著頭︰「我是這樣的人。」
銀鈴笑聲撲珠碎玉般迎面來,紀沉魚格格痛快地笑了幾聲,抿緊嘴唇放軟嗓音︰「為我去查曹國公施澤,我要知道他家里有什麼人,娶的什麼人,又嫁的什麼人,」
「曹國公施澤,有一正兩側三個夫人,生下來九個孩子只活下來四個,長子施遇春是七殿邊幕僚,」
紀沉魚小小愕然一下,韋明德再道︰「次子施逢春在大理寺,兩個女兒,一個數年前入宮中,得封夫人一職,一個遠嫁雲南,路途遙遠再沒有回來。」
少年仰起的面龐上有一絲殘忍,仿佛想起遠古的酷寒下,那最冰冷的一處。
石榴紅艷在頭頂上,如高歌如吹沖鋒聲。紀沉魚心疼的看著少年,柔聲道︰「這也是你的仇人?」
不然怎麼會知道這麼清楚。
她得到了她想要的答案,卻引出少年一段傷心事。
韋明德抹去面上的痛恨,黑眸滿溢著幽深的關切︰「不要擔心我,曹國公當年就是曹國公,他不是對祖父主使的人,只是落井下石!他的舊部和**水的舊部,有一多半兒是祖父當年麾下的人。」
「那殿下為什麼不直接用你,而?」紀沉魚深思著。韋明德解了她的疑惑︰「殿下對我說過,是我不願。公主,」他急切喊了一聲︰「我願意當你的護衛,就算我他日手握雄兵,也是我自己一兵一卒掙來,不是依賴家人。再說現在,」他不好意思了︰「別人當您護衛,我不放心。」
公主殿下拖長嗓音調侃他︰「是啊,當年你把我追得苦。」韋明德嘻嘻︰「殿下罵我,說是我追瘦了的。」
「休提他!」紀沉魚現在對七殿下十分之不爽,讓人作事半點兒利息也沒有。比如說︰「小魚兒,干上兩年,你就可以走人了,」打工還有個休息天吧?
韋明德明白的轉移話題︰「數十年祖父不在,這些人早被曹國公和**水籠絡,只有江家的人自己不接,這也罷了。」
「好吧好吧,殿下總是有理的。」紀沉魚十分之無奈,眼角掃掃黑衣少年,含笑道︰「你起來吧,跪了這一時。」韋明德紅了臉,他跪在這里,面頰更近的貼近那衣裙,有風吹過,滑滑的衣料,帶來心中一動。每一回動,就無比暢美難言。還有鼻端,更近的嗅著衣香,壓過玫瑰壓過薔薇,壓過星空下所有的花。
他磨蹭著起身,以為是送紀沉魚回房,不想她悄聲又問︰「那施夫人在宮中如何?」韋明德一愣,神色就有些奇怪。紀沉魚微紅面龐︰「怎麼了?」
「您倒不知道嗎?」韋明德奇怪地道︰「在您回來前一個月里,宮中起爭斗,施夫人牽扯其中,在陛下面前說了一句,新人在,舊人當哭,陛下大怒,把她發往冷宮之中,永不許出來。」紀沉魚結結實實地愣住。
少年還在絮叨︰「曹國公夫人在宮門外跪了一整天,也沒有讓陛下收回成命,說起來他們家氣運也到了,兩個兒子,一個跟著七殿下,偏偏曹國公和七殿下並不和契,次子雖然在大理寺,听說也受擠兌……」
「心真是狠吶!」走在他前面的人迸出來這樣一句。韋明德展顏笑︰「這也不怪陛下心狠,後來施夫人宮中起出來數人的八字……。」
下面的話,紀沉魚一個字也沒有听進去。她滿心里只有鄙視,這個狠心的人!
許王守禮在案後,無緣無故打了一個噴嚏。
夜如溫潤的玉,高掛著明月光輝燦爛。草叢中青草香,還有走動的巡視的人。幾彎樹,看似搖曳美風姿,但暗影處卻有黝黑尖頭,直直對著牆角等外來處。
離此不遠,是紀沉魚睡的正房。竹簾子里噴出鮮花香,再無別人走動,顯然主人安眠中。
風中,忽然起了異樣。一道凌空而來的身影,似割破黑幕的利刃,劃到牆頭上,伏下不動。
他極能忍耐,身子貼著屋瓦平平如多出來的暗影。有風吹過,他的衣衫都緊貼平伏,不見如綠草搖動。
走過上夜的人,走過幾聲蟲鳴,走過三五只自落的桐花時,他動了!
不動則已,動則如無尾流星。一道閃電般的先落入草叢下,這才警惕的抬起頭。這一抬頭他愣住!
離自己左頰三寸處,四五支攢頭的鐵箭頭,帶著地獄的沉靜氣息,一聲不響的對著他。箭頭上還有泥土痕跡,而據他沒有听到來看,是緩慢從地中升起。如草抽枝,葉生綠,自然而來才不為人發覺。
這一關注,就又看到右頰處。果然,幾株青草不易覺察地以生長之姿悄悄移開,地上,先有黝黑尖厲出來,再慢慢地長,慢慢地出來,又是幾支鐵箭頭。
這情形十分詭異,鐵器本不長眼楮,此時卻似通靈一般,尖處只對著來人,月光在上面凝出銀魄,閃動溜滑在流線處,帶著驚心動魄,和危險萬分!
來的人不敢亂動,他怕自己一動,身下就是強弓開合處。又太凝視箭頭出來,沒有看到頭頂上幾片烏雲下,一張巨無聲無息展開。像暗生的霧魅,又如絲雨未落時,先結成,不疾不徐濕春衣。
而來人,還在全神貫注的盯著那箭頭,仿佛是天下最好看的雜耍,盯著津津有味。
明月,忽然跳出雲層,忽然放大光明,忽然在地上映出格紋。
而發的人也不能再等,呼嘯著密布下來,一剎那間,天上沒有烏雲,地下烏雲突出。閃得極快極旋轉,帶著天上明月也似搖了幾搖,月光不穩地掃到樹上,又掃到草叢中。
「當!」一聲脆響,
而那個人不見了!
危險時刻,他並出二指一拔,手沒有踫到任何東西,但泥地里箭頭飛嘯起來,呼呼生風直奔巨,正中最中心深旋處,巨合上,發出重重地一聲。
兩邊有人罵了一句什麼,無邊身影幽處生出,如春潮泛濫,波濤化為點點細水,拍打上岸邊石頭後,才重又匯聚。
樹下,花後,甚至草皮中,還有人源源不斷出來。這方寸之地並不大,被他們堵得再沒有站的地方,而半空中躍起的那個人,是氣滯最怯的時候,身子一沉,往下墜落!
下面齊唰唰刀劍弓箭,筆直對著他!
不遠處,幾個人快步走來。許王沒有走到地方,先皺眉︰「要活的!」嗓音雖輕,也驚動腳尖點在刀劍尖上的那個人。驟然回身,見一個身影輕煙般淡,流雲般清,骨格疏清立于保護之中,他仰起頭不再走,雙眸炯炯有神,眸光如最明的星星,又挾帶世上最重的嚴厲。在那里站著,有警惕,又帶著輕描淡寫,似看囊中物。
千鈞一發間,他還有余暇打量許王。而許王也看清了他。
高額廣目,相貌堂堂。許王吃了一驚,這是杜莽客?他清醒了!他于沒想到時馬上明白,小魚兒留著話沒有說。難怪,一路之上可見他的蹤跡,卻從來追捕不到。
這個人自己還能清醒?許王更想活捉他!手勢如鳳舞,輕飄飄的抬起來。而這個時候,杜莽客落在地上,刀劍閃開,巨待上時,他用力往前一沖,血光四濺,自己把自己送到刀劍上!
拿刀劍的人沒有想到他自投羅,還沒有發覺,就手上一重,再又一輕,是杜莽客反手退走!
身後因他受傷,已多了一小塊空間。沒有人想到他會自己沖上去,後面的人難免心理上松懈一下,往後退一步,候著人來鎖拿時,杜莽客人退到面前。
腳尖一點,一飛沖天!
「射!」許王見留下無望,唇間迸出一個字。
火箭,照亮了天和地。像散發最美麗的煙花,又欲要與星星奪輝。一排在上,一排在下,還有無數支火龍狂舞,打著圈兒的圍上來。地下弓箭手密密麻麻,不喘氣的接連不斷。火光中,只見他們凝眉凝神,眸子里只有箭,心中也只有箭。
「多謝指路!」杜莽客大喝一聲,如雷霆萬鈞,如閃電齊鳴,如江海倒灌炸堤,劈頭蓋臉的全是他的喝聲!
他的目光凝成一線,只牢牢盯著一個地方。而半天的火花,給他指明了紀沉魚所住的地方。下面還沉靜,甚至離得遠也可以感受到嬌花異樹的地方,只能是那里,還沒有受到驚動!
他站在牆頭上對許王冷笑。一個人威風凜凜,一個人氣度過人。兩種不相同的氣質兩相踫撞著,如波濤拍打岩石,潮落後也無休無止。
許王是微笑,隨意又定心地往最沉靜處看看。找到魚兒的住處,那又怎麼樣?他舒展眉頭情意綿綿關懷溫和地收回眼光,給了杜莽客一個挑釁的笑。
此人,已是殿下的!
一個人瘋的時候尚且對著紀沉魚小像要據為已有,他不瘋時,只能再跟過來尋找!而許王要的,則是這個人身上的秘密。他只看一眼,就看出來杜莽客出身不凡,氣質與常人不同。他在牆頭上腳踢手揮打落飛箭,大身板兒如天神。
這樣的人,是怎麼到的安陵?怎麼中了迷藥?怎麼又逃出來?……。殿下意味深長,總是有一番故事。
這故事發泄似的打了一通箭,手臂上血長流,他渾然若無其事。終于是累了,才恨恨掃了下面一眼,大有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意思,這才翩然舉走,如一只大鷹般投入黑暗中。
「殿下,追不追?」人來問許王。
許王笑笑︰「不必了,他還會再來!」四下里看看,卻不見韋明德。作為紀沉魚的護衛隊長,他應該不離左右才對。
紀沉魚那里不會驚動到,不過他的人應該出來看看。殿下不悅地問︰「韋校尉呢?」添壽附耳輕聲回了幾句,許王聳眉想說什麼,又無奈放下眉頭︰「太莽撞!」
想想又不放心︰「去幾個人接應他。」
無邊黑暗中,韋明德在曹國公府。他要為祖父平反,曹國公也是不可缺少的一個人。又有了紀沉魚的問話。小魚兒對香艷故事的曖昧,讓韋明德實實在在的誤會。紀沉魚回房,少年在樹影里想了半天,決定去曹國公府里看一看,那地方他並不陌生,回都城這些天,他已經去過兩回。
找一些東西,也是再打探曹國公府的人。
也許今天是夜探者的不幸日,韋明德雖然比杜莽客強些,不過沒下來多久就被發現。他退了又退,原路不能返回,就往感覺安全處遁走。
西南角,有幾間房子。憑空里就能聞出來孤單的味道。韋明德在孤單中長大,對這個味道十分熟悉。他感到安全,就來到這里。
碧樹上先呆著,見自己驚起的熱鬧火燭熄下去,少年才輕輕出了一口氣。滑步下樹,所喜無人阻擋。見月光如水照在門上,門上並沒有鎖。他不敢貿然去推,用手中劍把推開門,清清的孤清浮現出來。
只有許久沒有人住的地方,才有這種味道。
是倉庫?又不像。月光打在門檻下,隱約可以見到里面桌幾俱全,是個擺設不錯的房間。牆上有畫,案上甚至有一本半卷的,像主人睡前或出去前還在看。可是房里,沒有一個人。
三間正房一明兩暗,里外都是隨時有人會住,卻沒有人。
韋明德對這透著鬼怪的地方,還是決定點個火折子看看。已經來了不是嗎?
火折子是最好的,方便行軍時緊急照亮用的。火焰小巧而精致,只照亮身周一點兒地。小小的紅光下,韋明德先看了整個房間。雖然低頭就可得,他還是抬頭先看了壁上畫。本能的,他認為畫更重要。
這一看,他愣住了!
暗青色牆壁上,是一張沒有裱過的畫。畫中人長身玉立,踏雪而得梅花一枝,很是歡喜,眉眼處全欣然,神采奕奕,五官如畫。
這個人,韋明德很熟悉。是他天天見到,天天會見到的,許王殿下。
畫畫的人對許王明顯很熟悉,又有一手好畫功。把殿下溫和又不張揚,挺拔又不剛硬的氣勢畫得入木三分,仿佛真人。
下面落款,是一個「梅」字。
韋明德腦子嗡的一下,他看出來男女私情,看出來曹國公府和許王的一段不尋常私事。他本能的先想到紀沉魚。別人都以為她是公主顯赫,貴不可當。只有韋明德知道她不是公主,原是殿下的側妃,出身敗落世家,又是側室所出。
無端的為紀沉魚起擔心。
他迫切的再看案上,才發現不是一本,而是一個手札。上面字跡娟秀細雅,分明出自女子之手。再看最後,也有一個「梅」字,總和畫上的是出自一個人。
手札上,雖然隱晦,卻也寫了一個閨中女兒遇到心上人的喜悅心情。她不敢明說,卻也能讓人看明白她初遇時歡喜,有情時陶醉,思之不見時又痛苦憂愁。
一個少女的心聲,躍然紙上。
房中還有別的,幾件首飾,擺在上好紅綢上。最要命的,是刻的許王府字樣。韋明德如雷轟頂,明顯殿下是與她許過情意才會相贈。
可這個人是誰呢?
韋明德不敢想下去。是嫁到宮中的那一個?這事情揭出來可就不小。要是遠嫁到雲南的那一個,那公主她可怎麼辦?
殿下一旦大事成,還會如現在這樣情深?許王現在的種種,讓任何人看到,都會認為他們是情深。可韋明德不一樣,他都明白他知道內情。
他呆若木雞在這里還想多想下去,又不能多留。
雖然外面沒有人聲,也要盡快的回去。對著一室中處處留有許王私情的東西,他不假思索的把畫收入懷中,把手札卷好在袖子里,首飾,只拿了一件,余下的東西一樣不動,悄無聲息的出來,尋到路跳出牆外。
才一出牆,就被人按倒。有人湊過來︰「噤聲,韋校尉,殿下讓來接你!」
韋明德只按了按懷中和袖子里,分兩處放是怕出來不易,會有丟失。此時無風無浪的可以回去,他還是放在兩處,因為他還有一個心思。
夜風吹了一路,韋明德發熱的頭腦清醒不少。人的直覺多是靈驗的,他再模模懷中,再按按袖子里,這兩樣東西,還是分開放的比較好。
因為他見到許王,只打算送上去兩件,余下的一件……。
許王擔心他還沒有睡,見他回來笑笑︰「你太大膽,是公主讓你去的?」韋明德臉色不豫的取出來懷中的首飾,雙手呈上,目光直逼殿下面容,硬邦邦道︰「請您看這個!」
那是一個金絲香木玉蟬簪。
許王盯著,半晌才一笑︰「哦,原來你取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