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段時間以來,蕭瑀、陳叔達、封德彝等人自恃為老臣,將房玄齡等人不放在眼里,議事的時候往往當庭駁斥。李世民理政要倚重他們,且想房玄齡等人也的確需要歷練一番,就並不在意。
但蕭瑀剛才的這番話讓他第一次有了一絲不舒服,本來今天來議事就是自由討論,不拘對錯皆可說出。然蕭瑀自恃老臣,以訓斥的口氣動輒給房玄齡扣帽子,言語中也透出刻薄,就不合平等議事的初衷了。
這邊的陳叔達點點頭道︰「對,若說三年實現大治,時日太短,臣看至少要有十年。須知打破一件東西容易,然建成一件東西就難了。」
群臣紛紛交頭接耳,觀眾人神色,贊成蕭瑀、陳叔達觀點的有一大半人。
房玄齡不同意蕭瑀、陳叔達的觀點,說道︰「不錯,兩法令于武德二年初定,然武德七年以前,征戰頻繁,無暇顧及。七年後廢太子一心只想爭權奪利,心思根本不在撫民,怎麼能和陛下偃武修文,整治朝綱,安撫百姓一樣呢?」
李世民微微頷首。
這時候老奸巨猾的封德彝插進話來︰「不錯,房中說得有理。如今陛下專事以靜撫民,臣以為三年之內可以實現大治。」
蕭瑀和陳叔達對封德彝這見風使舵手段很是不滿。
這時,從館內最後面冒出了響亮的聲音︰「陛下真以為河北半壁指日可定了嗎?
眾人扭頭一看,只見後排緩緩站起一人,卻正是前東宮首席幕僚,後來的太子詹事主簿,現在的諫議大夫趙弘智。
李世民突然听到有人在和自己唱反調,且言語犀利,不禁愕然而顧,看到說話者是趙弘智也便不以為奇了。
李世民眉頭微聳,喚道︰「趙卿,有什麼話到前面來說。」
趙弘智慢慢走到前面,面向李世民站立,張嘴欲言,李世民忽然失笑道︰「眾卿皆坐,惟趙大夫獨立,莫非眾人皆醉你獨醒嗎?」
他瞪了一眼侍立在一旁的太監道︰「糊涂東西,呆立在那里干什麼?還不趕快為趙大夫看座?」
趙弘智坐了下來,恰巧與裴寂相鄰,與蕭瑀、封德彝側面相對。
李世民鼓勵他道︰「趙卿,當日你反對以嚴厲決然的手段來訓導百姓,事後想起來,頗與朕意暗合。你為諫官,應該如此,當懷國家大事,諫群臣之失,亦包括朕之失處。自古以來言官只要忠君體國,即使其言語中有失當之處,亦屬平常。大家說是不是這樣?」
群臣紛紛點頭贊同。
趙弘智道︰「薛萬徹、馮詡、馮立、王珪、韋挺、魏征、謝叔方、李藝、李孝常,這些人俱為豪杰之士,陛下有沒有想過他們為什麼會心甘情願地听從李承明一個女圭女圭的差遣呢?」
「他們與廢太子交往甚厚,恐歸降之後朕會加害他們。」李世民想了想答道。
「臣也曾經勸過廢太子,早定大計,除掉陛下,可陛下現在對臣一樣信任有加,他們又怎麼會不知道呢?」趙弘智搖頭道。
「那你說是為什麼呢?」李世民反問。
「原因有二,一是他們顧念李承明是廢太子唯一的血脈,不忍背棄,如韋挺薛萬徹等人。二是廢太子在民間有很高的人望,有人想接給廢太子報仇為名,割據一方,稱王稱霸,如李藝李孝常。」趙弘智答。
李世民點頭贊同,說道︰「那麼依你之見呢?」
「臣以為剿滅李承明還是得以攻心為。」趙弘智答。
「仔細說說。」李世民道。
趙弘智道︰「李孝常不過一無能之輩,在巴蜀也不甚的人心,而且他也無力出川,可以先不管他。關鍵是在黃河以北,廢太子在那里深得人心,陛下可效仿廢太子征劉黑闥之策,只誅首惡,不問旁凶。除李承明、李藝、李孝常三人外,余者一概赦免。另再免去山東河北幽州三地三年的賦稅??????」
「你說的這些皇帝陛下早已經照做了,也沒見有多少叛逆歸順啊?」長孫無忌打斷他說。
「長孫大人不必著急,下官還沒有說完。之所以沒有多少叛逆歸順,臣下認為是陛下的誠意不夠,為了讓跟隨李承明對抗朝廷的叛逆們信息陛下的誠意,臣請陛下恢復廢太子和李元吉的名號,並將他們厚葬,另請陛下從自己的子嗣里過繼一個給廢太子,延續廢太子的血脈,李承明也就不是廢太子唯一的血脈了。這樣一來河北局勢或許真的可以指日平定。」趙弘智答。
「趙弘智你什麼意思?讓皇帝恢復廢太子和李元吉的名號,你是不是想告訴天下人皇帝陛下得位不正?陛下,不用理會這個酸儒,臣願率三萬精銳過黃河,臣保證一個月之內蕩平黃河以北,擒李承明歸長安。就算那里的人都是心向廢太子又怎麼樣?沒了領頭的人他們還不是得乖乖地做老百姓。」尉遲敬德大聲說道。
李世民想了想,搖頭道︰「歷代君主視百姓為愚民,且妄行其是,敗亡者居多。其實百姓為水,當權者為舟。若能順應水勢,則舟行自順;若逆水勢而行,又妄動波濤,則舟覆亦不為奇。水能載舟,亦能覆舟說的就是這個道理。」
接著又說︰「虞世南,照趙愛卿的意思擬詔,恢復廢太子和李元吉的名號,擇日厚葬。另將朕五子宜陽王李佑,過繼與建成為子,改封燕王。用寶以後立刻明詔天下。」
虞世南時任著作郎,掌宮中文翰之事。聞听李世民召喚,他急忙起身,走到李世民身後的文案前。
趙弘智听後立起,拱手向李世民一揖道︰「陛下有此思,實為天下之幸。為君者愛民如子,從善如流,何愁天下不能大治?如今大亂之後,百姓畏厭強權,正是善易教化的時候。若聖哲施化,下同心,人應如響,不疾而速。如此一來,不出三年,天下必可大治。」
封德彝听到這里,實在忍不住,霍地站起來道︰「陛下,趙弘智為一淺薄生,不識時務,若是听了他的,不就等于向天下人承認廢太子是無辜屈死的嗎?」
「太皇早已經明詔天下,宣布了廢太子的罪過,陛下恢復廢太子和李元吉的名號,只能向天下表示陛下慈悲為懷的胸襟,何來承認廢太子無辜屈死之說。」趙弘智反駁道。
封德彝聞言一時語塞,頓時變得啞口無言。
蕭瑀咳了一聲,說道︰「趙大夫的這番話,想來是有些道理的。可是平定叛逆,治理萬民,最為實在,容不得半點假設。趙大夫剛剛也說了是「真的可以指日平定」,也就是說趙大夫你也不敢肯定,河北半壁會因為「恢復廢太子和李元吉的名號」就望風歸順?」
封德彝感激地向蕭瑀投去目光,兩人以前在朝堂之互相不屑,不料今天卻走到一起來了。
趙弘智言語刻薄地說道︰「蕭公與封公皆是二朝重臣,理國能力罕有其匹。下官想請教二位相爺,對河北戰事,有什麼萬全之策?」
蕭瑀听出了趙弘智言語中的蔑視之意,不由得大為震怒,沉聲說道︰「趙弘智,老夫已經隱忍你多次了。皇面前,能容你蔑視官嗎?」
李世民揮手讓三人都坐下,制止了他們的爭吵,緩緩說道︰「今天讓眾卿家來這里,朕本意希望大家暢所欲言,言無不盡。只要心向國家,說些過頭之語,朕不追究。蕭公,趙卿,辯論道理盡可放言,然不能攻擊人身,你們要注意了。」
李世民此刻隱隱地對蕭瑀有些不滿。
「關于河北戰事,朕以為趙卿說的有些道理。治理天下,倚朕一人之力斷不能成,倚眾卿之力亦不能成。須使百姓民心所向,下同心,且教化漸深,則達大治。蕭公,你以為朕對弓矢了解若何?」李世民說著說著,話題一轉,改提起弓矢來了。
蕭瑀想不到李世民突然問此問題,有點模不住頭腦,愕然答道︰「陛下弓馬,天下皆知。」
李世民嘆了一口氣,說道︰「是啊,朕少好弓矢,也一直以為自己深明弓矢之道。然近得良弓十數張,鑒賞之後以為不錯,將其交給弓工鑒定,他們說皆非良弓。問其故,弓工說︰木心不正,則脈理皆斜,弓雖剛勁而出箭不直,則不能稱為良弓這件事對朕刺激很大,知道朕悟出來些什麼道理嗎?」
蕭瑀道︰「惟學問一途無窮無盡,不能淺嘗輒止。」
「蕭公說得對。朕以弓矢定四方,用弓可謂多矣,然還是不能全知其理。朕據有天下日淺,對治理天下的所知肯定不如弓矢。然弓猶失之,何況天下乎?趙卿,朕舉這個事例,你知道朕想說明什麼嗎?」李世民道。
趙弘智對曰︰「微臣體察皇之意,一者,天下之大,窮一人乃至數人之力不能察,因此要虛懷若谷,察納眾言;二者,天下不比弓矢,弓矢不好可以棄之,然治理天下不知百姓利害和政教得失,則遺禍無窮。」
李世民向趙弘智投去贊賞的目光,說道︰「不錯,就是這個道理。虞監,在擬一道旨。」
李世民接著道︰「自即日起,詔京官五品以更宿中內省,以待朕隨時召見,詢訪外事。另詔京內京外七品以官員,每有治國良策,可以直接疏于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