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未停。
歸雲抿著嘴,僵硬的抬起手,放出一張風遁符,頓時一道靈光將兩人卷起,破空飛去。
遁光極其迅速,眨眼間已經掠出劍川城,幾次呼吸的功夫,就飛入雲嵐古澤的地界。
歸雲緊緊抓住燕灕的手腕,瞪著黝黑的眼楮,全神駕馭遁光。
燕灕卻能感受到少年心中的焦慮。
他的那位母親,必然也身受重傷,情況不會比余清越更好。如此危急時刻,歸雲卻沒有陪伴在母親身邊,而是一絲不苟的執行任務……
是什麼樣的力量……不,應該說,是什麼樣的「信仰」,讓一個少年如此堅強、如此決絕?
是什麼樣的母親,教導出如此x ng情的少年?
遁光飛馳,古澤中的景物如夢幻般飛退。
時間大約過了兩刻鐘,兩人的遁光穿過千回百轉的路徑、仿佛沒有盡頭的山嵐霧障,來到一座高聳的院牆之下,徑直撞進一道低矮的小門。
內中是一座小院,遍布細軟的草坪。
樣式古老的房舍中,靜臥著兩人一犬。
人,是余清越與韓鐵衣。
韓老祖正盤坐在余清越背後,以j ng純的先天真氣,吊住余清越最後一口氣。
那犬,通體雪白,身長近八尺,體型巨大,靜靜伏在地上,一動不動,氣息虛弱,僅在歸雲沖入的時候,張開銀s 的瞳孔,威嚴的掃了一眼。
「母親大人!」歸雲叫了一聲,語氣中透出幾分焦急,卻在白犬的一眼之下,全部鎮壓下去,一絲不苟的道,「歸雲回來了。」
白犬闔上雙眼,一聲不出。
歸雲也跟著噤聲。
燕灕看見這一幕,已經明白歸雲的來歷。但現在不是談論的時間。
他邁步進屋,站在余清越面前。
余清越緩緩睜開雙眼,飽看世情的眼楮依然清澈,平和開口道︰「好啦,老伙計,不要浪費真氣了。」
韓鐵衣依言停手,同樣一言不發——相交近百年,他們之間,早已什麼都不用說。
燕灕輕嘆一聲,打破沉默,「是我遲了一步……」
「不是你的錯。」余清越搖頭道,「人之將死,還有什麼事情想不明白?你早就提醒過預防變數,是老道我太大意,沒把巫族之人放在心上……鬼修之事何等邪異?我早該做準備的……」
「老前輩的傷勢……」
余清越搖搖頭,沒有回答。
燕灕不再說話,靜靜听余清越講述。
他明白,以余清越的醫術,斷定自己生機不復,便再難回天。燕灕也不是神,更沒有仙道神通,救不了必死之人。
下面的話,將是老英雄的遺言。
「死,不可怕。」余清越緩緩道,「老道風燭殘年,早就什麼都不怕了。昨夜一役,老道明白,自己真的老了,不中用啦……王爺的局,就在老道的手里毀了……」
「也許事情沒那麼糟糕……」燕灕寬慰道。
余清越再次搖搖頭,苦笑道︰「也只有你,才會有信心這麼說。所以,到了此時此刻,老道拖住最後一口氣,也要見到你。」
他用目光示意白犬,講述道︰「雲宗在山嵐古澤中,屹立千年歲月,最大的憑持,就是尊者一脈。但昨夜尊者重創,王爺陣法中鎮壓的尸妖月兌逃,我方虛實,必然為人悉知。其中凶險,你自然明白……」
燕灕確實明白。
原本,殤武王中秋試煉,誘餌只是一本劍譜傳承。雖然足夠讓各大勢力動心,但絕不會為此大動干戈——誰都知道,殤武王不會拿出最頂級的貨s 。
但昨夜失利,會讓所有人馬都知道︰山嵐古澤中,還有上古雲宗的一處據點,價值不可估量!而且,守山的靈獸已經深受重創,等同寶藏毫無防備。
同時,昨夜如此危急,殤武王都沒有出手,說明酆都鬼城方面,也不如預想中的平穩,更沒有大力支援,這會讓各方勢力更加肆無忌憚。
也許明r ,山嵐古澤,就會成為戰場!
「王爺的後裔,包括我們這些袍澤曲部的晚輩中,剛烈英武者有之、秉x ng純良者有之,天賦絕佳者也有之,唯獨——能運籌帷幄,掌控大局的人物,只有你而已。老道失職一次,絕不能失職第二次!」
余清越沉聲道,語氣中帶著悵然,「最後關頭,敗戰已是定局,老道能做的,只有保住你!」
燕灕微微一怔。
他本以為,以余清越對殤武王姬東陵的絕對忠誠,最後的遺言,會是拜托他接手殘局,想辦法敗中求勝。沒料到,卻是一條退路。
旋即,他明白過來︰在他燕灕看來,眼前局面雖壞,卻尚有可為之處。但在余清越等老前輩看來,此時已是絕望。
雲宗的神秘,雲嵐古澤的神秘,守山靈獸的神秘,殤武王的神秘,都在昨夜被破了個干淨。殤武王原本虛張聲勢的局面,再也無法維持。
中秋之局,已被破了個干淨。
對余清越來說,他可以隨時拼上自己一條老命,卻不會把任何後輩當作籌碼押上,尤其在如此危局之時!
老先天嘆息一聲,喘了幾口氣,繼續說道︰「老道前些r 跟你提過,明年八月,雲雀門招收門徒,讓你去謀個出身。但現在看來,劍川城已經不安全,恐怕等不到那時候。
「老道為雲雀門坐鎮扁鵲閣二十年,總有些顏面。等老道去了,你拿老道的信物,盡快趕去雲雀門……好在你煉丹術已經j ng熟,想來不成問題……那里……總算是安全的……」
說著,余清越探手,從懷中模出一塊銅雀令牌,有幾分不舍的看了一眼,隨即遞給燕灕。
燕灕雙手接過,感受到老先天的手已然冰冷,果然生機已絕。
而這沒有溫度的手掌上,卻傳來熾熱的殷殷之意。
送出令牌前那一眼,不知包含了多少往事、多少回憶,是老前輩最後的隨身之物,也是他——最後的籌碼!
這一瞬,燕灕不由想起初見余清越的那一r ,老先天一身白衣,帶著歸雲,悠然走在大街上,口中颯然唱著慷慨詩篇。
他手持銀絲拂塵,站在扁鵲閣大門口,怒喝韓定威︰
「這等簡單的事情,還擺出陣仗,到扁鵲閣門口無理取鬧,你們真當天下武林無正氣乎!」
「你們做得,武林人士就說不得?老道行走江湖數十年,還是頭回听說這等規矩。老道今r 就是如此說法!」
「老道久不出江湖,難道這世上的規矩都改了,說幾句真話,還需要在江湖上有一號?是不是風火鍛大當家的名號不夠響亮,說了真話,就活該被人刺殺?老道今r 偏偏不報名號,就在扁鵲閣等刺客上門!」
第二次見面長談,更是滿懷對後輩的關愛與自豪︰
「哈哈,不久不久。能親耳听到廣覺和尚與小輩論禪,還左一個‘貧僧’,右一句‘受教’,便是再等上幾個時辰,也能值回票價!」
「阿灕……老道听聞你一錘斷劍,擊敗鐵衣坊的時候,心中不知多麼歡喜;親見你一夜看遍滿樓醫術,更是驚喜交加。如果你能有一絲靈根,哪怕是最差的九等……唉……」
……
第三次見面,卻是臨終話別。
一幕幕回憶從眼前閃過,燕灕忽覺手中的令牌頗為沉重。
他沒有說話,因為一個「謝」字未免太輕,只能鄭重的將令牌收起。
余清越見狀,蒼老的面龐上逸出一絲笑容,仿佛放下了最後的心事。
他揚起頭,目光越過門窗,跨過院牆,遙望著雲嵐古澤千年不散的雲煙,忽然覺得萬事皆休,生死也不過如此,胸中豪情頓生,颯然唱道︰
「長鋏萬里開雲扉,天河滔滔下九重。」
「鍛劍百年成俠骨,豪言斗酒輕王公。」
「盡斬天下不平事,唯嘆九州無大同。」
「驚雷夢醒英雄夢,卸下血衣入道宮。」
「卸下血衣入道宮……哈哈哈哈……」老先天縱聲長笑,散出體內最後一股j ng純真氣,淨化了滿身血污,讓一身白袍重新一塵不染。
蒼老笑聲,猶如劍川波濤,承載著正氣與俠骨,滔滔東流,回蕩千年。
笑聲止,英雄逝。
雖死含笑。
正氣啊……
虛無縹緲,而又浩然長存。
俠骨啊……
游走市井,而又屹立千秋。
余清越一生所求,一生所修,一生所證,不就是俠骨與正氣?
這是他的道。
也許他算不上「得道」,更沒有呼風喚雨,拿星摘月的神通,但——
他是英雄!
韓鐵衣靜看著故友氣絕,不由老眼垂淚,喟然悲嘆道︰「奉筆啊奉筆,終究還是你先走一步!卸下血衣入道宮……你我修行數十年,就為了以武入道!最後一刻,你成功了……但這一刻,卻是如此之短……如此之短……」
「朝聞道,夕死可矣乎?」
韓老祖仰天悲乎,卻讓燕灕想起一樁事……
余清越最後一刻,竟能以真氣淨化自身,無異于法術,這就是以武入道嗎?
武道意志、自身修為、天地靈氣,三者合為一體……
武道,意志,魂魄……
燕灕雙眼驀然神光一閃,轉身道︰「歸雲,你的鎮靈符,借我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