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章.古今天下中.
有時候,蕭漠都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如何面對張衍聖,因為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與張衍聖之間關系如何,究竟是敵是。
若說兩人是敵,但張衍聖對他多次示好,也從未主動做過任何不利于他的事情。甚至,張衍聖還經常與蕭漠進行各種合作,比如互通消息,比如一同抵御草原蠻夷,比如戰後的利益分配。
事實,無論見識、眼光、才學又或者格,如若蕭漠與張衍聖真心相交,其實最為相搭。
但要說兩人是,卻也不適合,張謙對蕭漠一直有種隱隱的敵對意味,而張衍聖卻是張謙之孫。即使拋開這一層關系不談,隨著將來兩人門下勢力的膨脹,也必然會出現種種利益紛爭。
有人說,廟堂之間,非即敵;也有人說,政治沒有永遠的朋,也沒有永遠的敵人。但在蕭漠看來,政客之間的關系只分為兩種,或是眼前的對手,或是將來的對手,所謂黨同伐異,不過是聯合將來的對手,對付眼前的對手罷了。
不管自願還是被逼,蕭漠和張衍聖二人,都已是成為政客了。
所以蕭漠並不會奢望他和張衍聖之間真的會出現「誼」之類的東西。
但對于張衍聖,蕭漠卻是連他究竟是自己「眼前的對手」還是自己「將來的對手」都分辨不清楚。
所以,蕭漠不知道自己究竟該如何面對張衍聖,相處相交,皆是謹慎,對于張衍聖的所言所行,也是信五分、疑五分。
有時候,蕭漠覺得,自己之所以覺得張衍聖的身有種危險的感覺,其根本原因,就是因為自己從來都看不透他。
宰相之孫?風流才子?不甘被控制?憂國憂民?
或許這些都只是他的表象與面具。
蕭漠也經常會帶面具,尤其在與人應酬的時候。
比如現在,雖然對張衍聖心有疑慮,但听著張衍聖的傾訴,即使只信五分,然而蕭漠的神情,卻依舊好親切,並隱帶同情。
「其實宰相大人只是還沒能想明白,過于看重中樞的作用了。」見張衍聖心中煩悶,不住飲酒,全無往日的儒雅灑月兌,蕭漠終究還是忍不住勸道︰「我朝提拔官員入閣,雖然並不是很看重治理地方的經驗,但有總比沒有好,更何況我朝有功必賞,北地初經戰亂,也正是容易出政績的地方,政績多了,將來仕途也會更順暢一些,如若宰相大人能考慮到這一點,未必不會同意你外放到北地為官。」
張衍聖嘆息,神 間閃過一絲無奈,說道︰「這些道理我也同祖父講過,可惜祖父並不贊同,按他的說法,北地數州,如今雖然最容易出政績,但百廢待興,流民遍地,卻也最容易出亂子,對我如今而言,仕途前景,早已可期,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穩妥為……他終究只看重我的仕途,卻根本不關心其他。」
听到張衍聖這麼說,蕭漠神 間亦閃過一絲凝重,點了點頭,表示明白,並繼續安慰道︰「如今北地數州初經戰亂,狀況確實不大穩當,遷派的官員能力經驗但凡稍有不足,怕又是一場大亂,子佳你雖然飽讀詩,才華是有的,但畢竟經驗尚淺,你祖父的考慮,倒不一定只是為了你的仕途,恐怕亦是為大局著想,子佳你還是莫要多想為好。更何況,不管是立足中樞,又或者外放為官,在哪兒都是為百姓做事,又何必細究?」
當初草原蠻夷入侵,說根道本,目的不外乎是為了搶糧過冬,當時他們根本沒想到楚朝的軍隊竟已是虛弱至此,只是想著劫掠邊境,也沒後來那改朝換代的心思,所以他們是趁著秋收之時出兵的。但因為楚朝早有準備,又根據蕭漠的建議,北方數州積蓄的糧草全都向南轉移,而來不及收割的、來不及轉移的,則全都焚毀,堅壁清野,使得草原聯軍劫掠到的糧草不足,最終後勁乏力,這亦是他們侵略最終失敗的根本原因。
然而,正所謂「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楚朝雖然最終擊退了草原聯軍,迫使他們投降稱臣,但自身也留下了莫大隱患,北方數州被破壞殆盡只是表面現象,而真正讓人擔心的,一是流民太多,二是糧食不足,而說根道本,卻還是糧食不足。
在楚朝,北方之地雖然繁華稍遜南方,但人口卻要多得多,經此戰亂,北方百姓家園破敗,處處廢墟,手中無糧無財,只得流離失所,以期安命。
據蕭漠所得到的情報,如今北地四處涌亂的流民,數目已是不下三十萬之巨。
自古諸般大亂,皆因流民而起,對于這般情況,中樞自是重視無比,然而卻也是有心無力。
無他,安撫流民需要放糧賑濟,但楚朝如今根本沒那麼多余糧。
草原聯軍入侵時,秋末冬至,正是最缺糧的時候,然即將要收割的糧食,或是被焚毀,或是被劫掠,皆化為虛有,這對楚朝而言,這無疑是一大重創。其後征兵用兵調兵,又是一筆極大的糧草耗費;待與草原聯軍議和時,考慮到草原的災亂,為了防止他們狗急跳牆,也是付出了一筆數量不小的糧草物資。
如此諸般消耗之下,待楚朝在結束了戰事後準備安置流民時,卻驚訝的發現,他們手中所能調動的糧草已經不多了,莫說是安置三十萬流民,哪怕是只安置十萬流民,怕也差得遠。南方尚有余糧,但如若調往北方各州,怕光的消耗,就能把這些余糧吃掉大半。
所以,如今的楚朝,廟堂之雖然看似平靜,但實際卻已是暗流洶涌,各個衙門都在為這糧食的事情發愁著急。
對于這一點,蕭漠心知肚明,也曾暗暗想過辦法,這些日子終于有了點眉目,雖說作用不大,但也聊勝于無,有意派遣肖桓去北地各州協助賑災,也是有此考慮。
而另一邊,听到蕭漠的安慰,張衍聖卻滿臉冷峻,搖頭嘆息說道︰「子柔莫要欺我,我不信你想不明白這其中的道理,遇此百年未遇之大變局,那些人太平官做慣了,又有什麼經驗?往日之經驗,用于今日,怕是反而會弄巧成拙。子柔你遍讀史,又哪里會不知道,像這般戰後重建,往往只會讓富者愈富,窮者愈窮,更有那貪官污吏下其手、順手牽羊,如此種種,恐怕本來不會有民變,亦會ji起民變,我之所以自請外放于北地,就是想親自支持北地的安撫賑濟事宜,以防出事啊。」
說完,又是一杯酒,一飲而盡,心中無奈愁結盡顯。
蕭漠心中默數,不算張衍聖之前的自斟自飲,自兩人落座之後,張衍聖已是連盡七杯了。
不過,張衍聖所講的道理,蕭漠也懂得。
戰後之地,百廢待興,事務繁多容易出錯,暫且不談。
光說那被毀了家園的百姓,能留得一條活命已是不易,積蓄的財產又哪里能得到保存?心中本來就有怨氣。而他們的房契、地契,恐怕也會有大半不復存在了,或是被搶,或是遺失。
如此一來,戰後之地,就會出現無數「無主財產」、「無主田地」、「無主房屋」,這些財產、田地、房屋,並非真的沒有主人,而是他們的主人或是死了,或是沒辦法證明這些東西是他們的。
而按照歷朝歷代的慣例,這些無主之物,都是要充公拍賣的。
如此一來,無主財富開始大量聚集到手中尚有余財的大族豪門手中,更有那貪心之人,聯合官員竄改檔案、趁亂強取豪奪,而尋常百姓一生辛苦積蓄,頓時化為虛有,期間骯髒污穢,自不用提。
而這正是張衍聖所說的「富者愈富、窮者愈窮」之意,也是張衍聖不願意讓其他官員主持北地諸般事宜的原因。
張衍聖看的明白,按老規矩辦事,只會讓民怨更深,多半要壞事。
而這些,卻是蕭漠從未考慮到的。
就在蕭漠默默思考之時,張衍聖卻已是放下酒杯,目光炯炯的看著蕭漠,沉聲說道︰「正是因為有這些考慮,所以在祖父他不同意我外放為官後,我才會如此愁苦無奈。但我已經下定決心,為百姓天下計,北地的安撫賑濟事宜,我一定要親力親為,不能任由北地敗壞。所以,過幾日朝會總結之時,我會再次請求陛下外放我到北地為官,總攬北地重建事宜,子柔,我的心事你已盡知,到時候,祖父他肯定會反對,但你一定幫我。」
听到張衍聖的話後,蕭漠不由的眉頭一皺,心中突然恍然。
他終于知道張衍聖此次找他的目的究竟為何了。
原來他想要蕭漠助他總攬北地戰後重建之權
所謂戰後重建,可不僅僅只是流民安撫、糧草賑濟,北地數州的錢糧調動、官員任命,都有牽涉。
可以說,張衍聖一旦得到了總攬北地各州戰後重建之權,那麼他馬就能成為權柄最重的地方大員,亦可以輕輕松松的培養出一大批親信——獨屬于張衍聖的親信,而不是張謙的親信。
胃口很大的想法。
抬頭,看著張衍聖神態真摯,蕭漠再次分不清,張衍聖的所作所為,究竟是真心為了天下百姓?還只是擴充門下勢力的一種手段?
蕭漠希望是前一種,否則,張衍聖就太會演戲、野心也太大了些。
「子佳雖然心意是好的,但你朝中資歷、聲望皆淺,又年紀輕輕,而北地戰後重建事宜又太過重大,怕是就算沒有宰相大人反對,陛下也不會贊同的。」
蕭漠沉片刻後,緩緩說道。
但並沒有反對。
因為無論張衍聖的真正目的究竟為何,他所說的種種憂慮,總是事實,而朝中那些只會作詩弄詞的閣老們,蕭漠也不看好他們能擔任如此重擔。
蕭漠對自己都沒有這般信心。
但張衍聖就有此能力嗎?
蕭漠不知道,所以他沒有贊同,但也沒有反對,他在等,等張衍聖說服自己,也等張衍聖開出他的條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