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第一回听到念弦這個名,是在弦歌走後的一百年。
那時四海八荒都在傳,說是北冥天掌教北冥寒塵膝下有一女,年芳百歲,喚作念弦。
念弦,念弦,不就是思念弦歌之意,他想,北冥寒塵真是大膽,居然敢給自家的閨女取這麼個名,要不是他早已經心如灰死,如同行尸走肉,定會去北冥天剝了那北冥寒塵的皮。
念弦睡在床上很不安穩,他本以為是做夢,不想用神力探了探,發現那根本就不是做夢,可他也從未听說過,被饕餮咬傷之人,會出現幻境,擔心得他趕忙召了仙醫過來。
當他那小徒兒眼淚巴巴的問他,會不會變成瘸子時,他覺得他這徒兒,可愛極了。
那時正直那孩子的百歲之喜,北冥寒塵在北冥天大擺宴席宴請四方賓客,昆侖山、西華山的請了,岱輿、員嶠、方壺、瀛洲、蓬萊五大島也請了,東南西北四海水君也請了……總之北冥寒塵請了很多仙友,可卻偏偏沒有一封請帖送上九重天來,連他七弟的鑒泉宮也沒有。
他說,「北冥寒塵,有些事,是要用心去看的!」
他有些惱怒自己。
眨眼又過兩百年。
然後看著那孩子被打,他竟然開始心神不寧起來,三百年了,還是頭一回有這種感覺,就像當年弦歌出事那天的心境。
他雖不吃仙食,可膳房的蔬果卻每日都是新鮮的,只為供他偶爾去那里做一桌子菜想念弦歌。
仙醫見到這般情況,也是大驚,任是看了半天,也沒看出個所以然來。
他的帝位,是他父帝禪讓了,他當時想,就算他父帝不讓,他搶也要搶到手。
卻不想,今日只為不願看到那孩子失落的眼神,他竟生出了一絲情緒,他縱容了。
而後在北冥天,在北冥寒塵的聲聲質問之下,才有了他那般的回復。
然後是半月後,他那小徒弟居然私闖弦歌的降雲殿不說,還毫無顧忌的躺在弦歌的床上呼呼大睡。
可當他听青竹小仙說,念弦抱著食盒坐在殿外的玉階上哭泣的時候,他還是心疼了,可一想到弦歌,他就覺得自己愧疚不堪,終是用了神力克制住自己不去听那哭聲,不去想剛才念弦那委屈的樣子。
讓素檀去看念弦,其實是他吩咐的,他還給了素檀上好的金瘡藥,叫她帶過去,卻也叮囑她,不準她透露一分一毫。
當三日之後,他看到他那小徒兒前來侍奉時,他心里其實有些高興的。
那日他帶著念弦回北冥天,他七弟半路攔截過來問他,是不是當真確定念弦就是弦歌。
可那樣的怒氣,忍得住一時,卻忍不住一世,終是看到那小徒兒醒來,他再也忍不住,大怒的呵斥她跪下,又冷聲命令將她逐出重華宮!
見他進殿,那孩子轉過身來,對著他軟糯清脆的喚他師父時,他心中竟莫名一陣悸動。
看到那孩子趴在長凳上不肯起來,又听得她軟軟糯糯的開口說,要等北冥寒塵來接她回去,他竟不知覺的被她逗笑了。
半夜的時候,他听得她在殿外與那青竹小仙說肚子餓了的時候,他下意識的皺了皺眉,有些心疼。
可那孩子卻是個執著的性子,他听得她說,「師父今日不想收我為徒,說不定明日就想了,念弦一定會等到師父想收我為徒那日的!」
打向饕餮的那一掌,他也不知道用了多少的神力,只知道他只一擊,就震得上古凶獸饕餮五髒俱碎,口吐鮮血。
弦歌說,她此生唯願這六界升平,蒼生安寧,要他替她好好守著。
等他做完一桌子菜,正想喚她醒來時,不想他那小徒兒自個兒就醒了。
當時還在開朝會,他突兀的听見他那小徒兒一聲慘叫,竟是連朝會都顧不上,丟下滿朝仙臣,騰雲就出了凌霄寶殿。
他父帝為一己之私,殺害上神,又逼得他入魔,此兩樁罪名,已不配讓他再做那三界至高無上的帝尊。
他想,就算是有請帖,他也不會去,弦歌走了,把他的心也帶走了,在這四海八荒之中,早已無他可戀之處。
他趕到時,正見那饕餮張開血盆大口,要吃他那徒兒,他頓時一顆心直直就吊了起來。
他的徒兒終于救下了,可卻被饕餮的爪子抓傷了腳踝,他很心疼。
孤冷淒戚如是!
其實,那天他是比他們早來的瑤池。
之後念弦醒來,他問她夢中的事情,不想念弦夢中之事,竟是如昔他跟弦歌的往事。
他的心給了弦歌,就不能再給其他人了。
以前弦歌也沒少贊這瑤池的菡萏開的漂亮,見那孩子踩壞了一株菡萏,他心里是有氣的。一生氣,便口不擇言,二話不說就下了廷杖二十的罪罰。
于是,他想也沒想,就下意識的現身屏退了一眾執行的天兵,免了那孩子的二十廷杖。
可他到底還是冷了臉,說不收徒,要趕她出去。
于是,他便成了那九重天上的天帝。
饕餮是上古惡獸,遠非一般獸可比,所以那被饕餮抓傷的地方,只能用天山雪蓮,昆侖泉水,蓬萊雲芝草,熬成湯內服,搗成藥泥外敷才行,即使他神力無邊,也只能給她減輕一些疼痛,其他的也著實無能為力。
可漸漸的,他發現她的小徒兒像是換了個人一樣,不再頑劣,而是乖巧的出奇,他心中竟突兀的有些不是滋味。
那天是弦歌三百年的忌日,他有個習慣,每年的這個時候,總會去降雲殿待上一夜,不想這晚,出了點小意外,因為他在那降雲殿中意外見到了他的小徒兒。
于是,他嚇唬她說,「你要是再不走,朕就叫那些天兵再回來。」
他那是有些想笑他七弟天真,那執念在他是帝俊之時,便早已深埋心中,如今五百萬余年,已經再也消除不掉了。
失望之余,他心中更多的是怒氣,于是他二話不說,當即就下了命令,罰他那小徒兒五十鞭笞,連同那守宮的天兵,也被無端罰了一年俸祿。
他不是沒听說過,九重天上的仙官咬舌根說他,這三百年來,變得冷酷無情,真真就像是那九重天上高高在上的神,沒有一絲一毫的感情。
他貴為三界之主,他的名諱豈是那般輕易可以被人念在嘴上的,而且他有九分的把握,北冥寒塵沒有將他名諱告訴念弦,可念弦卻真真切切的在念他的名字。
去瑤池遇上念弦,是湊巧。
他本是怒著要將那御獸道人貶下凡間,永世不得再入仙班,可當听得他那小徒兒說情時,他還是不由自主的圓了她的願,改了罪罰。
因為綰發結情思白首,如今弦歌不在了,他綰發又有何意義!
其實,在麒安慌張的瞧見他,說他來了之前,他就已經在那里站了許久了。
那是弦歌的宮殿,弦歌的床,自弦歌走後,這里的一桌一椅,皆是他親自在打掃,連往日侍奉弦歌的素檀青桑都沒再進這里一步過,這里有他跟弦歌所有的回憶,他怎能容忍不相干的人突兀的出現在這里,還躺在弦歌的床上睡覺。
之後素檀過來回話,告訴他說今日是他那小徒兒的生辰,他听後竟然不顧半夜露濃,徑直去蟠桃園摘了幾顆又大又圓的仙桃回來,讓素檀帶回去給念弦。
當她看著一桌子菜,眸中歡喜的流光溢彩時,他其實心里也是高興的。
于是,當次日他那小徒兒拎著一大只食盒進門,撒嬌勸他吃東西時,他毅然決然的將她趕了出去。
這就是最好的證明。
他去膳房的時候,他那小徒弟已經坐在地上睡著了,他想,這孩子真能睡,連坐著都能睡著,當真有些像弦歌那般懶散的性子。
他想,他此生大抵就這樣了。
可他冷清慣了,終是甩袖而去。
他也想不明白,自己到底是怎麼了,這一天之內,他的心情竟是圍著他那小徒兒在轉。
那是他心里最原始的眷戀。
那孩子果真嚇得趕忙爬起來,她邊走邊小聲埋怨他的話,他也听到了,可出奇的是,他並未生氣,只是覺得好笑。
他終是軟了語氣,與她道︰「這里沒你的事了,出去吧!」
他用神力探了探,果然是個沒有元神的分身。
他明知那是弦歌哄騙他的話,她不願他苦,不願讓他入魔,更不願他自殘了此殘生,他明明什麼都知道,可他卻不忍拂了她的願。
那年得知父帝殺弦歌,他幾欲墮仙入魔,彼時他七弟在他身後,大吼著極力勸他,「四哥,勿入執念,勿生魔心。」
終是,他勃然大怒了,可當他看著小徒兒面色慘白的躺在床,做噩夢時,他還是硬生生的忍住了怒氣。
最後,還是他父帝拿出那枚弦歌的混元記憶珠給他,他听了弦歌留下的那番話,才穩住了心神,堪堪將自己從魔道中拉了回來。
他想,是他的心亂了。
他七弟說的沒錯,以北冥寒塵的神力,修改念弦的記憶,也不是不可能,但是他更相信自己的心,那顆早已封塵的心,在見到念弦那刻毫無預料的又重新活了過來。
饕餮雖凶殘,可他有天山雪蓮,昆侖泉水,蓬萊雲芝草在手,這毒這傷,也就不是什麼大事了,所以他安慰她說,睡一覺就好了。
可是那晚,他竟然生出了異樣的心情,他想去做一桌子菜,卻不是為了弦歌,而是為了那殿外的小徒弟。
可奇怪的是,他那小徒兒竟在迷迷糊糊之間,反復不停的念著他的名字。
北冥寒塵帶著念弦上九重天,兩人一入南天門,他就得到消息了,北冥天掌教親自前來九重天,這事在四海八荒,也算是個大事,他又豈能不知。
然後是次日,他從凌霄寶殿上完朝回來,進長昭殿時,那孩子正在幫他整理案幾上的文書。
其中有兩個聲音,他是辨認的出來的,是他七弟的一對孿生子麒安跟麒寧,還有個聲音,軟軟糯糯,帶著幾分孩子特有的清脆跟稚氣,他竟不知怎麼的,就想到了弦歌小時候的模樣。
他用仙術烘干了她的濕衣服,又給她療了被打的傷,她沖著他笑,歡喜的與他告別之時,他竟然有種錯覺,在她身上看到了弦歌的影子。
而後等他出門,念弦已經被素檀帶走了,食盒孤零零的一個留在那里,他打開最上層的食盒蓋子,只見里面擺著三味糕點,他拿了一塊桂花棒子粉糕吃,嚼在嘴里,真甜!
他小徒兒乖巧的很,趕忙躺在床上閉了眼睡覺。
可話才說出口,他就後悔了。奈何他是天帝,一言九鼎,豈能出爾反爾。
可他想不明白,為何那早已塵封的心,會突兀的生出那樣的情緒來。
彼時他遠遠望見,皎潔的月色下,有一襲白色身影在蕩秋千,他恍然間以為那是弦歌回來了,可走進了一看,卻不想竟是他那頑劣的徒兒。
然後是三個孩子站成一排,向他請罪。
他一時心慌的厲害,卻陡然听得那仙醫問他,「難道陛下沒有發現,這只是個沒有元神的分身嗎?」
之後麒安說他少了一顆心,他也不是沒有听到,以他的神力,即使在小的聲音,都能听得一清二楚,可不是麼,他就是少了一顆心,自弦歌走後,他的心就死了,跟少掉沒兩樣。zVXC。
他為何不束發?
那是他趕走那小徒兒的次日,他坐在金鑾上開朝會,卻總凝不了神,他心里滿滿都是前晚他那小徒兒哭泣的聲音。
那日下朝,也不知怎麼的,他就下意識的走到了瑤池,在那里一站就是半日,正想走,不想遠處突然傳來一陣嬉笑的鬧聲。
那時,念弦問他,為何不束發。
膝家取女。他想,他約莫是病了,又想到他堂堂一天帝,居然躲在背後偷看,成何體統,于是他現了身,麒安見到他,一時有些驚慌失措,言語慌張了些,卻不想惹得那身穿淺藍色衣裙的小人兒,猛然間一腳踩空,掉進了瑤池。
以他的神力,分別個真身跟分身,簡直輕而易舉,可他之前卻任是沒有看出來。
于是,當麒寧說踩菡萏時,他便也縱容了。
雖說如此,可念弦這個名,卻猶如蔓草一樣在他心里扎了根。
然後他喚青竹小仙進來研磨,不想先跑進門的人是她,明明那天她研的磨糟糕極了,可他卻感覺用的極為順手,這種感覺說不出來的奇怪。
所以,他認定是弦歌無疑。
真好,他的弦歌回來了。
他此生圓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