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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滿則溢。人滿則損。戲若是演得過了火,便是自作孽。自作孽,不可活也。晚宴至丑時方才散席。蘇絢萬萬未料到這樣也會被責訓一番,皇甫麟直把她罵得狗血淋頭。蘇絢大氣兒不敢出,悻悻地站著。從東閣議事殿出來已經是寅時。回到華清殿,殿內一片凌雜,太監宮女俱是腳不沾地,一波接著一波將殿內擺設通通撤走,趕在天明時恢復華清殿原貌。蘇絢卷起袖子幫忙,那搬著桌椅的小太監看她一眼,登時直嚇得魂不附體。下一瞬仿佛如有神力般猛地扛起那沉重的紅木矮桌,「 」地一溜煙跑沒影了。蘇絢︰「……」高遲貴一臉同情地看著她,忍不住道:「大人若是不上那菜多好,畫蛇添足,白白挨了一通教訓。」蘇絢笑道:「成事不說,遂事不諫,既往不咎。多說無益,待諸事停當了便回去歇息罷。」時值深秋,黎明時漆黑一片,寒霜滿地。馬車噠噠滾過潮濕的青石板路,車內蘇絢眼神渙散,怔怔發呆。半響後回過神來,揉了揉干澀發紅的眼,繼而疲憊長嘆。回到府里天已微亮,鄭三道︰「回來了。」蘇絢敷衍地點了點頭,答︰「回來了。怎都起這般早」侍婢慌忙前來伺候,季姐道︰「昨日你說想吃炒皮釀,齊娘便起早予你買去了。都知道你在宮里忙得焦頭爛額,在皇帝跟前步步驚心如履薄冰的,誰還能睡得安穩。」蘇絢心頭一暖,笑道︰「我沒事。買皮釀差下人去不就成了,怎還自個跑去。」季姐笑道︰「橫豎也是閑著,你總不讓她做事,這人當真是要閑到骨頭里去了。」蘇絢點了點頭,鄭三譴開婢女,給她倒了杯茶。蘇絢自然而然地端起茶水一通暢飲。藩寧在一旁一臉慘不忍睹地看著她喝。這龍泉茶乃茶中極品,產量極少價比黃金,府里唯有的一袋龍泉茶葉還是老夫人送的,她卻是當成白開水來喝,真真是作孽哪!完全不知自己在作孽的蘇絢喝完了一碗,只覺胸腔內一股甘甜清香絲絲縷縷漫入心脾,令她一陣心曠神怡,滯郁的情緒好了不少,于是豪氣道︰「再來一杯!」藩寧︰「……」季姐道:「去歇會麼,待齊娘回了我再去喚你。」蘇絢一夜未眠疲憊至極,但一想到今天孔武和藩寧要應征殿試,金遼皇子一行人還得招待,又怕自己睡下去會誤了事兒,遂道:「罷了。待會還需入宮一趟,無閑歇息。」藩寧眼神中略帶期盼,問道:「小姐去看殿試麼。」蘇絢笑道:「自然會去!我還要予藩大哥孔大哥加油打氣呢!」藩寧也笑了起來,蘇絢問道:「孔大哥還未回府麼。」梅子打著呵欠酸溜溜地道:「成了將軍府的門生,地位身份可是今非昔比了。怕是早就忘了咱了。」蘇絢有些無奈,道:「別這麼說。人總是須往高處走,大好男兒更當以建功立業,報效國家為已任。那處更適合他,能讓他施其所長補其所短,他選擇留下也是無可厚非的。」梅子說不過她,哼了一聲不再開口。蘇絢起身去洗漱,半個時辰後齊娘拎著幾個食盒回來,大伙在一塊吃過早飯,動身前往華安北門去看武舉大試。武舉會場外圍早已被人流圍得水泄不通,蘇絢無法,只得改走官道。齊娘季姐梅子托蘇絢的福坐上了官家的女眷席。三人大場面見過不少,但真正參與其中還是頭一遭,皆是受寵若驚頗感拘束,生怕給蘇絢找來非議口舌。蘇絢囑咐道:「我現入宮一趟,待會再回來。若是有人問起,你們便說是內務府蘇大人的家眷,切記千萬得恭敬說話……」季姐道︰「曉得了,這府里上上下下就你整日沒個正形,還教訓起人來了。」蘇絢咧了咧,悲切地悼念了一下自己的形象。隨即正容端色,攏了攏官袍,斯斯文文地拂袖而去。金遼皇子一行人宮外的行程皆由禮部負責,蘇絢身上的擔子無疑卸了一大半,若是情非得已,今日她決計不會再做那出頭鳥,只想安安分分地做一回看客。不多時整座樊丹城陷入一片沸騰之中。烈烈風中旌旗招展、號帶飄揚,遮天閉日綿延數里,使得天暗無光日色淺薄。滾滾人流車馬簇擁著數輛華蓋馬車、步輦盡數擠到會場邊緣,人馬奔騰聲勢滔天。蘇絢對于這些大場面看得有些麻木,面無表情地走過高處看台,去迎接天子。太後與皇後雙雙缺席,皇家席位上除了拓真作為貴賓而在的女子外,清一色全是王爺世子,赫然昭示著這僅是一場屬于男人的王者盛宴。蘇絢在後場瞧見了孔武。一月多來不見,他面泛紅光仿佛躊躇滿志成竹在胸,與之前相比像是變了一個人。對于蘇絢的出現,孔武是又驚又喜,蘇絢大力拍了拍他的闊肩,笑道︰「好好干!加油!」孔武不住點頭,眼中有水光微微發亮。蘇絢好奇問道︰「孔大哥與誰人對打?」孔武答道︰「與涼州蔡超。」蘇絢一愣,月兌口道︰「這麼衰?」孔武︰「……」蘇絢自知失言,忙道︰「孔大哥定能勝他!」孔武懷疑地看著她,蘇絢頓時囧得不行。台上禮官開始唱名,應試者上台行登台禮。蘇絢走上看台,瞧見老夫人坐在女眷席首排,兩旁分別坐著丞相夫人與太史夫人。蘇絢本想過去與老夫人打個招呼賣個萌,奈何眾官員已安然就坐,在這等眾目睽睽之下跑來跑去畢竟影響不好,遂放棄了這個念頭。禮官上台宣讀殿試賽制。武舉殿試賽制頗為刁鑽,二對二比拼,各佔半個擂台,輸者下台,贏者接著再戰。以守擂場數最多的前十人為最終贏家。由此一來,這武舉殿試比的不單單是應試者的武技功底,耐力與毅力更是不可或缺的制勝關鍵。方才與孔武談及的那個蔡超,蘇絢曾听王衡叨念過。那人自小武行出身,功夫造詣頗深善以奇招制敵于一瞬之間,在大樊頗有名氣。孔武與之一戰,勝負著實難料。正當蘇絢為孔武憂心忡忡之際,只听會場募然一陣轟聲雷動。無數人簇擁瘋狂吶喊,仿佛失了理智一般。蘇絢被這陣仗嚇得三魂去了六魄,猛地抬起頭來。眼前一幕來得太過震撼,以至蘇絢窮其一生都難以忘記。它沒有任何預兆地發生了,就在自己的眼皮底下。那時蘇絢呼吸一窒,只覺眼中景象依稀有種不真實感。金鱗戰鎧,護腕,護膝,護肩,胸甲,鱗裙,金靴。霍飛虎偉岸的身形與盔甲配合得天衣無縫,紉鋼耀目,戰裙如鱗。所有看客目瞪口呆地注視著在秋日淡淡陽光中緩緩走來的金甲戰神,一瞬間仿如置身夢境。霍飛虎轉身的一剎那,蘇絢仿佛感覺到身體里有股熱血在燃燒。她活了兩輩子,卻從未有過如此突然,如此熾烈的感受。霍飛虎仿佛永不會敗,有他在的地方,就永遠也不會有危險。這種感覺,竟會是如此熟悉。霍飛虎走上看台,在皇家席位上,皇甫麟左下方甩袍正坐。蘇絢茫然收回目光,望著腳下潔淨無塵的空地出神。袖中雙手緩緩握成一拳,指尖陷入肉中,骨節泛白。皇甫麟側臉端詳霍飛虎片刻,挑眉道︰「許多年未曾見你著這一身了。今日怎又想起來了,穿給誰看呢。」皇甫麟話中揶揄之意盡顯無遺,霍飛虎面上微現笑意,莞爾道︰「高興。」皇甫麟哈哈大笑,朗聲道︰「兒郎們,你們將軍難得高興一回,別讓他失望好好打!撐到最後的,孤封他做護國將軍!」這話無遺是一針雞血,士氣一瞬間漲到頂點。皇甫麟一聲令下,金鑼「鐺」的一響,三年武舉殿試正式開始。在山呼海嘯的聲浪中,蘇絢漠然離場。人群情緒亢奮,鮮少有人會注意到她。蘇絢通過華安門走入宮內。緊緊只是一牆之隔,卻仿如兩重天地。蘇絢垂頭沿著宮牆踱行,又忽然停住,顫抖著雙手捂住面頰。過往的記憶清晰而尖利似利箭破風排山倒海般刺入她腦海中,熱淚伴著壓抑的嘶吼痛哭聲爭先恐後地從她的指縫中流淌而出。「母後……母後……」蘇絢不住顫栗,最後似渾身月兌力一般癱軟在地,嘴里只反反復復呢喃。她的聲音被一牆之外的無數人的咆哮淹沒,猶如拋入怒海中的,一枚小小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