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回眸,容色清冷。殢獍曉鬢邊發絲輕拂,像是要融在那冰雪之中。
略略定了心神,快步走上前去︰「姑娘身子尚未大好,受不得涼,還是進屋去吧。」
小樓也不反駁,任她扶著進了屋。
想是白日間確實著了風,臨睡前燒起來。並不嚴重,只是身上發燙,沒有什麼力氣罷了。
小樓迷迷糊糊躺著,小丫頭喂完了藥,倚在床邊打瞌睡。輕微的呼吸催人入眠,那藥效涌上來,沒多時,也睡了過去綺。
是那股摩挲讓她醒過來。
細女敕的手被人握在手里,指尖薄繭輕輕擦過,小心翼翼。
蠟燭不知何時滅了,屋里漆黑一片,連月光都沒有攸。
可她睫毛一動,那人便知道了。
「醒了?」他嗓音沙啞不堪,不知多少日子沒睡過。
小樓一怔,隔著虛無偏過臉,眸中清冷︰「你終于來了。」
他像是沒听見,伸手探了探她額頭,又模模自己的,松了口氣︰「總算退下來了——明兒再讓人好好瞧瞧,你身子不好,尤其是這段日子,不要傷了本元……」
他說的絮絮叨叨,她一無回應。
話音落在屋子里,寂靜鋪陳開來,她容色迷蒙,眼角有些光斑閃爍。屋子後頭是一片竹林,風綿長渺遠,偶一吹過,呼嘯之聲越發清冷。
月光照在窗戶上,投不進來,有些委屈。
「你這是做什麼?」她忽地勾了勾唇,語調泠泠︰「貓哭耗子?若是要我死,你大可動手,這樣囚著算什麼?」
他一怔,手落在她鬢邊,微微偏著頭,極其認真地將細碎發絲別置耳後。
這夜太黑,她看不清他的臉,只能感受那溫熱在耳邊。
不悅地皺了皺眉,「司馬昱」加重了聲音。
他的手滑過耳垂,沿著臉頰,仿佛對著什麼瑰寶。
她不耐地動了動,伸手要將他拉住,他卻忽地抬起手。
她松了口氣,可是下一瞬一僵——那手掌,牢牢蓋在她肚子上。掌心溫厚,隔著錦被,仍能感受到溫度。沒有亂動,但就那麼定定的,便像化成了一把尖刀,深深扎進她身體里。
小樓幾乎喘不上氣,五指緊緊攥著被角,好不容易才克制住勃發的情緒。冷冷一笑,充滿了惡意的嘲諷︰「你這麼有閑心?阿祉快回來了吧,到時候,太皇太後、南宮琉璃、宸王府……」
「你究竟有多恨我?」斜里插出沙啞男音,打斷了她的話。
他微微垂著頭,影子仿佛拓在窗上,有幾分落寞。
「甚至可以犧牲孩子……」他眉眼不動,明明沒有什麼表情,可身上卻散發出無與倫比的悲涼,甚至順著他的手掌,流進她身體里,「有多恨我?」
她從不是這樣狠心的女人。
少年相識,他傷過她許多。可不管有多嚴重,只要他說說軟話,裝一裝疼,她立時便將不快拋到九霄雲外。
仔細想來,他說過最動听的一句,不過是去年煙火。
我想著這樣漂亮的場景,定是要和你一處看的。
只是這一句,她感動得不能自抑。
眸子亮若星辰,湊上來吻住他。
我很喜歡。
喜歡……
「有多恨你?」她突地一聲輕笑,「不,司馬昱,我不恨你。」
他呼吸凝滯,隔著暗黑,看著她的臉。此刻幾乎要懊惱,習武體質讓他即便在黑夜里依然能夠清晰視物,依然能夠……看清她的神情。
卷翹睫毛微微纏著,其下覆的眸子清冷如玉。她淡漠地抬著眼,一如對著並不相識的陌生人。
「我不過為了阿祉罷了。」
她說這話,連眼都沒眨一下。
他原以為這世上傷人的聲音,不過是那一聲「嗤」,最傷人的時刻,不過是她在耳邊低嘆「你再不欠我什麼了」。
卻沒想到,原來還可以這樣。
她溫柔婉約,她垂眸淺笑,她為他洗手作羹湯,她為他燈下繡一幅鴛鴦戲水——可原來她傷起人,這樣不含糊。
他慢慢收回手,靜默地坐著。分明的稜角隱沒在夜色里,袍子袖腳都透著涼意。
她不再理會他,閉上眼。腦袋又暈又脹,很快睡過去。
翌日醒來,床邊已無一人。
侍奉的小丫頭臉色不善,唇角緊緊抿著,抬水遞東西都重手重腳。
小樓恍若未見,淡然自若地喝了藥,在窗邊借著光看書。
那小丫頭不斷進進出出,最後干脆呆在屋子里,在她身後來來回回走著,不斷發出聲響。
小樓捏了捏眉心,「砰」地轉手將書摜在地上。
小丫頭嚇了一跳。
她冷聲道︰「出去。」
小丫頭被她的態度急得冒了火,冷聲道︰「我一直以為姑娘是知情識趣的美佳人,是以這些日子遵照主子的吩咐好生照顧,卻沒想到你這樣不識抬舉。」
「主子在外勞累,好不容易抽空前來,你竟那樣傷他,實在是、實在是……」她年紀小,惡毒的話涌到嘴邊,無論如何說不出來。
小樓抬眸睇了她一眼,忽地勾唇一笑︰「你可知道你口中重情重義的主子,是個叛國大盜。」
小丫頭一怔,瞬間漲紅了臉,「不管別人如何說,在我心里,主子永遠是主子。」
她並沒有反駁——小樓心下立時了然。
「哪怕有朝一日主子敗了,我自當自刎殉主,」她揚起下頜,氣呼呼道︰「只怕姑娘就沒有這樣的膽識。」言語中,透著嫉妒。
看來司馬昱風采不減當年,不過偶爾才會見上一面的別院小丫鬟,都對他如此情根深種。
想知道的都已經知道了,她勾了勾唇,彎腰撿起書,拍了拍沾上的灰塵,又繼續看起來。
小丫頭被她漠視的態度氣得直跺腳,轉身沖出門去。
那日一別,再見到司馬昱,已是快到元宵。別院眾人絲毫沒有節慶將至的喜氣,暗沉一片。
小丫頭自那次之事,再也不肯和小樓多說話,只顧埋頭做事。
所以當小樓被人從夢中叫醒,著實驚了驚。
小丫頭搖醒她,手忙腳亂地拿衣裳給她穿上。手抖得厲害,幾次袖子擦著手而過,套不進去。
小樓皺了皺眉,干脆推開她,自個兒理順了衣裳。圍上披風,系好系帶,回過頭,小丫頭一驚把屋里貴重的東西都收拾好了,一把抓住她的手。小樓揮了揮︰「到底怎麼了?」
她不說話,使著蠻勁將小樓拉出去。一路到了別院門口,早有輛四角馬車候在那兒。周圍幾個騎著高頭大馬的黑衣男子,將馬車圍著。
小樓眼角一凝,偏頭看去,山下一片火光,照亮半壁天空,橙色光影跳動,煙霧飛騰。
一愣,小丫頭已經強行將她推上去。隨即自個兒也跟了進來,低低吩咐一句,車夫壓低帽檐,揮鞭往山下去。
馬車駛得很急,顛簸不止。小樓胸口涌上一股難受,揪著窗沿忍住,偏過頭,小丫頭低頭揪著衣裳,面上一片慌亂。
她一頓,心中猜到了幾分,撩起簾子,探手看向山下火光。
心里安定,伸出手,隔著虛無模了模——阿祉,是你來了麼?
她被囚在隴山別院,幾乎與世隔絕,只能偶爾用言語激激身邊這個愛慕司馬昱的小丫頭,才能得知幾分外頭的景況。
太皇太後、宸王府、南宮相國叛國流言傳出,昊澤各地一片嘩然。旋即李勝將軍麾下唐末聲稱皇上並未死在涼州驛站,而是被忠心部下救出,自此才知叛國之賊已再不能容。
尚未來得及發難,又從長安傳來消息,瑜嬪韓氏為將逆賊惡行公諸天下,于長安城門前,被宸王世子司馬昱一劍誅殺。
皇帝大慟,當即前往夏州,由唐末通過虎符聯系各地駐軍,再加上宋家莊百年積攢的力量,一紙聖旨昭告天下,誓要誅滅逆黨。軍隊勢如破竹,不過月余,已經兵臨長安城下。
小樓當日在城門昏死過去,自然不明白之後發生了什麼。司馬昱隱瞞她未死的消息,又是為了什麼?
現在命人帶她走,是要威脅阿祉麼?
她有些恍惚,待馬車停下來,才回過神。
小丫頭率先跳下馬車,動作急迫,像是奔著什麼光明的地方。接著回過身,替小樓撩起簾子。
她頓了頓,深吸一口氣,抬步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