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說這話時,實在中氣十足。殢獍曉眼里晶亮,鋪陳一片旖旎風光。
他從沒想過,有朝一日,會從她口中,听到這樣的字句。
乃皇上寵妃……本不欲獨活……
她知道自己在說什麼麼?
心里升起莫名怒氣,他幾乎克制不住自己想要掐住她細女敕的脖頸的沖動——最好讓她永遠不能說出這些話,至少……不是在他面前驊。
可她絲毫沒有感受到他的怒意,仍是仰著臉。烈焰如火,眉眼竟似攏上一層光,明艷不可方物。
周圍都安靜下來,城門百姓忘了尊卑,呆呆看著她。目中有驚嘆,有敬佩,更有幾分憤怒。掃視立在儀仗下的尊貴婦人,再看向司馬昱,眼中幾欲噴出火來。
「阿昱!」太皇太後聲音低沉,透著陰冷,仿佛恨不能將小樓剝皮抽筋,「你還愣著干什麼?!踫」
司馬昱眼一沉,身影一動,小樓只覺眼前一花,手腕被什麼東西打了一下,不過眨眼,長劍就已經被他拿在手上,傾身貼近,低冷道︰「你鬧夠了沒有?!」
她倔強地仰起臉,目中有什麼東西一閃而逝,消弭無痕。鼻尖冷哼︰「我鬧?司馬昱,你當真以為我是泥巴,可以任由你們搓圓捏扁麼?」眸中浮上一層細碎水光,「你敢踫阿祉,我便與你同歸于盡。」
她說話聲音很低,低而輕,根本不似責罵,倒像是嘆息。
他一時沒注意,竟仿若耳語。
木蘭花香拂過鼻尖,發絲仿佛掃在他心尖上,竟不顧場合地酥麻起來。手上一熱,恍惚是她縴白細女敕的手撫了上來,輕輕握住他的手。
他心中一動,耳邊一聲輕微的「嗤」。
這聲音很輕,輕得像是他的幻覺。
可是須臾之間,整個世界都安靜了。
方才那些紛攘吵雜的聲音,風吹旗子的聲音,他心跳的聲音……一時之間,都停了。
索淵瞪大眼,不可置信地看著那兩人。
繞到身後的侍衛還沒來得及出手,此刻亦是僵在原地。
流彩嚇得往後跌了一跤,嘴張得很大,可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祿升死死握著拳頭,背上汗濕一片。
韓常身子一顫,轉瞬穩定心神,顧不得眾人是什麼表情,當即厲聲︰「司馬昱,你竟敢殺害皇妃?!大逆不道!」
太皇太後怒聲道︰「分明是那奸妃自個兒撞到劍上,與世子有何干系?!」
韓常冷冷睇她一眼,揮手︰「來人!將司馬昱拿下!」那些都是李將軍親自帶出來的精兵,奉命保護韓府,當下領命便要沖上去。
「你敢!」太皇太後怒極反笑,一抬手,禁衛軍即刻上前攔住,兩邊竟成水火之勢。「我倒要瞧瞧,今日有誰敢動他!」
風忽然大了起來,將旗子吹得獵獵作響。
偌大的長安城,在這一刻,寂靜得像是沒有生命。
分明劍拔弩張,可他,什麼都感覺不到。
唯一有意識的,便是那軟在懷里的身子。溫軟馨香,發絲垂在他虎口,微微發癢。
臉僵硬地抬著,下頜抵著她頭頂,小絨毛軟軟觸著肌膚。
呼吸滯重輕微,還帶著獨有的木蘭花香。
「司馬昱……」她一手揪著他襟口,費力抬起下頜。知道旁人看不見她的臉,勾起一抹笑,淺淡如茉莉。
「從今往後,你再不欠我什麼了。」她低低嘆了口氣,壓抑著痛楚,忽地用力一推。
他握劍的那只手仍未有反應,就這麼硬生生地,又將劍身抽了出來。
「嗤」
還是極輕的一聲,落在他耳力,恍若天地崩塌。
她往後重重跌在地上,身子無力地伏著,簪子落下,烏黑長發綿延一地,趁著白皙面孔,有種驚心動魄的美。
縴細的手指捂著心口,鮮紅的液體源源不斷地冒出來,從指縫間流出。那顏色劍上也有,無力地垂落,滴滴答答流下來,很快凝聚成一汪。
她忍著痛楚,抬起眼。
他一動不動地站在那兒,眼楮直愣愣地看著她,像是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好看的眼楮墨黑一片,深沉恍如深淵。
執劍的手輕微顫抖,「叮」一聲,長劍掉落在地。
她其實有些難過,酸楚的情緒順著四肢百骸蔓延,慢慢壓過心口的疼痛。手掌輕輕落在肚子上,那里平坦一片。她唇瓣翕動,無聲地說了三個字。
對不起。
腦中暈眩,強撐著又抬起頭。
司馬昱往前走了一步,身子微微震動,終是停住。
他臉色白得像紙,唇上毫無血色,眉梢眼角,都被濃重的墨色籠罩。
她從沒見過他這副模樣,好像失去了什麼極其重要的東西,連五髒六腑都沸騰著痛苦。
從今往後,你再不欠我什麼了。
那麼些年,她念念不忘他曾對她有過的好,有過的壞。他利用她,傷她——她曾以為或許真是命途多舛,卻連自己都沒想到,有朝一日,竟會以這樣的方式,反擊了回去。
這一次,是她利用他。
但又如何?這天大地大,為了阿祉,她有什麼不可舍。
更何況是司馬昱……她連眉頭都不會皺一下。
眼前暈黑,她咬了咬下唇,借助痛楚讓自己維持意識。
「娘娘!「流彩幾個這時才緩過神來,哭喊著沖到她身邊,卻又束手無策︰「娘娘……」
眼淚流了一臉,恨不能將她淹死。想要抱起她,又不知從哪里下手。
小樓對她抬了抬手,像是想模模她的臉,安慰她。可手不過才抬起來一寸,一頓,便又直落落綴了下去。
徹底失去知覺之前,仿佛听到韓常發難,索淵在人群中作勢大喊,聲音里有掩飾不住的沙啞。
她心一安,終于睡過去.
這一覺,漫長無邊際。
她甚至以為,會一輩子這樣睡著,再不醒來.
醒的那日,正好下了雪。
細碎的雪粒子飄飄揚揚,落在屋檐上,簌簌作響。
她睜眼看著帳頂,手腳虛軟,腦子隱隱發痛。
「吱呀」一聲,有人從門縫里鑽了進來,又連忙將縫隙掩上,生怕帶進一絲一毫的寒涼。快步走到里間,對上那雙琉璃清冷的眸子時有片刻凝滯,隨即大喜︰「姑娘醒了!」
她眼珠子微微轉動,好半天才轉過頭。那是一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梳著雙髻,模樣很是伶俐。一身青布衣裙,不是宮婢。
那麼這里是……
「唔……」心里一急,胸口便悶悶泛痛。
小丫頭嚇了一跳,「姑娘,你哪里不舒服?傷口痛麼?我去找大夫……」
「你過來,」她唇瓣干燥,一說話,扯得裂開。嗓音沙啞,「這是什麼地方?」
小丫頭見狀去外間倒了水進來,小心翼翼地濡濕帕子擦拭小樓嘴唇,輕聲道︰「姑娘別急,這是隴山別院——主子將姑娘安置在這兒,命我們好生侍奉。」
「主子?」她眉梢一挑,「你、你主子是誰?」
小丫頭抿唇一笑︰「主子便是主子,奴婢怎敢直呼主子名諱。」頓了頓,「姑娘昏迷兩月有余,身子定是承受不住的,我這就去準備些粥水,姑娘吃了早些休息。」
小樓知道套不出話,也就不再費力,好生閉目休憩。
這一休養,直到過了半月,才知小丫頭口中的主子,究竟是誰。
隴山別院位處長安北郊,人跡稀少,風景秀麗,倒是養病的好去處。她受了劍傷,動了心脈,別院中七八個大夫日日圍著她打轉,婢子餐餐盯著她將藥喝下去。
小樓倒也不曾再提起旁的事,可偶爾瞧見別院下人皺著眉頭竊竊私語,听到些「皇帝……軍隊……」她也隱隱能猜出個大概。
左不過,是阿祉要回來了。
這樣一想,心里都舒坦不少。
手掌搭在肚子上,平坦依舊,可再不同從前——那底下,再沒有一個小生命。
她自己也不知道究竟值不值得,若是有一日與阿祉夫妻相見,他未必不會怪她。
是她擅自主張,是她擅自用自己和孩子的性命,替他博一個理由。
可他那樣愛惜她肚子里的小生命……
「姑娘,」小丫頭抬腳進了院子,瞧見她一身素衣地立在雪地里。
銀白襖子滾著銀絲邊,烏發如瀑,肌膚剔透勝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