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蓮兒,你沒事吧?」何花兒匆匆走過來,攙起何蓮兒就問道。顧彩鳳听著了聲響,也忙走了過來。
「姐、彩鳳姐,俺沒啥事兒。」何蓮兒見她倆為自己著急,就忙安慰道。
「這兩位是……?」吳寶興搖著扇子,一雙眸子在顧彩鳳和何花兒身上打了個轉兒,就牢牢盯著何花兒不放了,一邊還問道。
「是俺大姐和表姐,都是桂兒姐的妹子。」何蓮兒就道。
何花兒被他瞧得渾身不自在,不由自主朝何蓮兒的身後挪了挪。
那吳寶興竟也不知避嫌,還欺身上前一步,對著姐兒仨作揖,笑道︰「我當是誰?卻原來大水沖了龍王廟,自家人不認得自家人了。三位妹妹是桂兒的妹子,那合該也是我的妹子,今日見面唐突,等下回我再好好描補回來!」
他這樣說,自然是承認了自己的身份。何蓮兒幾個也就大大方方跟他見了禮,又寒暄了幾句。
原本以為鄉下來的小丫頭,定然沒見過啥世面、怕生得緊。沒想到這幾個小姑娘不僅人長得清清秀秀的,全沒城里姑娘的脂粉氣,倒也有幾分淳樸可愛,說話辦事還這樣干脆利落,這就不由讓吳寶興生出幾許詫異,投注在姐兒仨身上的目光也變得深邃起來。
「哎喲,我的大少爺,您咋跑這地方來了?」那位原本在屋里跟著錢氏嘮嗑的劉媽媽忽的拍著大腿跑出來,瞧見了吳寶興,就嚷嚷道︰「這外面日頭大,曬著了您可怎麼了得?還是快隨老奴回屋里去歇著吧!」
那吳寶興卻並不怎麼搭理她,搖著的扇子嘩啦一聲收攏了,在另一只手的掌心間敲了幾敲,狀似漫不經心地說道︰「劉媽媽,不是我說你,你這年紀越大,差事卻是越發當不得了。」
劉媽媽大驚失色,忙垂首躬身,嘴里直呼道︰「老奴愚鈍,哪里做得不好,還請大少爺指點。」
吳寶興拿扇子一指何蓮兒姐兒仨,板著臉道︰「你瞧瞧,這是在主家家里頭,桂兒往後就是我們吳府正正經經的大少女乃女乃,你讓她三個妹子在院子里忙活,卻帶著一群丫頭小廝在旁干看著,這是吳家教給你的規矩?」說到「規矩」二字時,那聲調不由自主地拉長了,听來很有幾分威嚴。
劉媽媽戰戰兢兢認錯,一徑道︰「是是是,是老奴疏忽了。方才不過想著大少爺出門在外,需要近身的人伺候著,生怕有一點閃失。原本也找了幾個小丫頭來給大少女乃女乃家幫把手,定是那幾個丫頭憊懶,自己個兒尋著空溜去玩兒去了。老奴這就把那幾個小蹄子找回來,好好發落!」說著,又躬身走到何蓮兒姐兒仨跟前,陪著笑臉跟她們道歉。
何花兒老實,從沒見人在自己跟前這般卑躬屈膝過,就連連擺手,道︰「原也沒啥了不得,都是往日里做慣了的活計,費不了多少事兒。你們有事忙,不用麻煩了。」
她的聲音清脆溫柔,又兼之遇事心情一急迫,那紅暈就微微地泛上臉頰,更顯得人面桃花、格外地清麗明媚。
吳寶興原本繃著的臉,在見到這樣的美景後,也不由自主松開了。只那一雙微微上挑的眉目,越發專注地望在了何花兒的臉上。
何蓮兒乖覺,瞧出些不對,就忙拉著何花兒和顧彩鳳的手,跟那吳寶興和劉媽媽道了謝,姐兒仨一溜煙逃回了廚房。
上房東屋里頭,何瑞旺眼瞧著自家準女婿出去了一趟卻遲遲沒回來,就起身下了炕出來找。
眼見人還站在大日頭底下,瞬間心疼地不得了,忙趕上前一步將他拉進屋里,嘴里只道︰「好女婿啊,你說外面日頭這麼大,把你曬著了可怎麼好?快些跟我進屋歇著去。桂兒在里頭給你沏了上好的龍井茶,你可得好好嘗嘗……」
「誒…」吳寶興原本還望著廚房門口被重重放下的門簾子發呆,這時只覺一顆心都撲在了那簡陋破舊的廚房里頭,空蕩蕩地沒個著落。被何瑞旺一拉,差點腳下一個趔趄,好不容易才站穩身子,就有些火大。
偏那何瑞旺不是個會識人眼色的,還在一旁一味拉拽,他就有些火了,重重將人甩開,臉上也帶了些薄怒。若不是為著何桂兒的美色,誰願意跟這樣市儈又不懂禮的鄉下人家結親。
何瑞旺還不曉得出了啥事兒惹得這個千金萬貴的未來準女婿生氣,就有些茫然。又見他的目光仍是望著廚房的方向,一留神,就見廚房窗口閃過何蓮兒三個丫頭的影子。他眯了眯眼,自然而然認為是何蓮兒姐兒仨不懂規矩,沖撞了人,就一疊聲跟吳寶興道歉道︰「寶興啊,你可別生氣,這姐兒幾個都是在鄉下長大的,沒見過啥世面,瞧見了你這樣的大戶人家少爺,就給嚇著了也是有的。你只不去理會她們就是了。說起這,我還是得夸夸我那桂兒丫頭,她自小長在城里,跟這幾個小姐妹還是有不小差距的。不說那容貌性情,就單是那見識和氣度,就不是這鄉下丫頭能比得了得。也多虧了吳大少爺慧眼識珠,你們吶,那可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璧人……」
何瑞旺上下兩片薄嘴唇一陣翻動,吳寶興往日里被人奉承慣了,原也覺得沒什麼,可今日也不知是怎麼了,听何瑞旺這麼說,心里卻只覺得一陣厭惡和煩悶。當下就冷冷打斷他,「好了!不是說桂兒給我泡了好茶?若這時候不進去,只怕茶就要涼了!」
「是是,你瞧我這人,一說起來就沒完沒了的,可差點把正事兒給忘了,那咱就快點進去吧。別讓桂兒丫頭等急了。」何瑞旺忙一疊聲應道。
何蓮兒偷偷掀起簾子,瞧見何瑞旺引著吳寶興,兩人一前一後地進了上房東屋,不由暗暗松出一口氣。這吳家大少爺對她們未免也太熱情了些,熱情得都讓人覺出一絲不懷好意,從而不由自主心存戒備。而且他看著何花兒的眼神,真是讓人不舒服。
何蓮兒這麼想著,一邊的何花兒就偷偷扯了扯她的衣袖,在她耳邊輕聲問︰「這吳家大少爺進東屋了嗎?」
何蓮兒朝窗外嘟嘟嘴,道︰「正巧被咱二叔往屋里頭拉呢!」
「蓮兒,俺不大喜歡這人,總覺得他看人的眼神怪怪的。」何花兒絞著衣襟,左右看了看,見除了在一邊燒火的顧彩鳳,屋里就沒其他外人了,才悄聲道︰「咱們快些做完飯,再幫著把該干的活兒都干完了,就快些回家去吧。左右等何桂兒嫁進了吳家,跟咱們家也不會有啥關聯了。」
何蓮兒點點頭,就問何花兒道︰「姐,你瞧咱家這未來的大堂姐夫人咋樣?」
何花兒皺眉,道︰「長得還算不錯,可總覺著不像是老實安分的人。也許大戶人家出來的,跟咱們莊子上的人不大一樣。」
顧彩鳳听見姐兒倆在悄聲咬耳朵,就過來湊熱鬧,在一旁道︰「花兒就是厚道,連評論個人,說話也溫溫柔柔的。要我說呀,不看長相,這就是個紈褲子弟!難怪會喜歡何桂兒這樣的人。你們瞧見沒?方才他瞧著花兒那樣,恨不得把眼楮都粘她身上,十足的浪蕩公子哥兒。還別說,跟何桂兒是挺般配的。這要以後兩人一塊兒過起了日子,他家本就有的一房太太江氏受過的罪,只怕何桂兒還得跟著受一遭,沒準再給弄個二姨太、三姨女乃地回家!」
顧彩鳳這話,自然是譏諷那吳家大少爺花心,吃著碗里瞧著鍋里,不是本分過日子的人。何桂兒能從江氏手里將人搶了來,往後難保不被其他女人算計。
這道理大家都懂,只是何桂兒現在一門心思都撲在攀附權貴上,卻不願意去相信。就算想得明白,也不肯輕易放手。
姐兒仨聊了幾句,听見外頭有細微的腳步聲,就盡皆噤了聲。
門簾被人從外頭挑起,卻原來是劉媽媽帶著小丫頭來給姐兒仨打下手。她方才受了吳寶興的訓斥,這回就格外地殷勤和盡心。不僅讓人接過了姐兒仨手里的活計,還堅決不讓她們再插手。
姐兒仨無奈,就將活計交給她們,自己走了出來。
「你們說咱這就回家去嗎?」顧彩鳳就問。
何花兒是巴不得這就回去的,她跟何桂兒和吳寶興都不對付,不願意再呆下去。
何蓮兒眼珠子轉了轉,卻道︰「既然來了,總要看看情形再走。也不知道咱們那心高氣傲的桂兒姐,在這吳家大少爺跟前又是怎樣一副柔情似水的模樣,你們不想看看?」
她這樣說,顧彩鳳就有些心動。她向來是看不慣何桂兒的為人和行事作風的,就想著乘著機會好好瞧瞧,日後也好拿這事兒來奚落她,就忙答應了。
何花兒雖有些不願意,架不住兩個妹子左一句右一句地慫恿,只得答應了。
姐兒仨自然不能光明正大地在門外瞧,倒是何蓮兒想起老宅後頭有個僻靜的菜圃,那里倒是個听牆角的好地方,就帶了何花兒和顧彩鳳往那里去了。
姐兒仨到了後院子,還沒站穩腳步,就听見何桂兒的廂房里傳出了幾道笑聲,仔細一听,可不是何桂兒和那吳家大少爺吳寶興的聲音?
何蓮兒帶頭,躡手躡腳走過去。
這時節天氣炎熱,屋子里頭悶熱,那廂房的後窗便沒關緊,開著一條縫兒。從縫兒里頭瞧進去,只見何桂兒和吳寶興端坐在炕的兩端。那炕上放了桌子,桌上放在兩站熱氣騰騰的茶。也不知那吳寶興說了啥笑話引得何桂兒這麼開心,看像吳寶興的一雙眸子也帶著含情脈脈的水意。
兩人正說著笑,何桂兒卻微不可聞地幽幽嘆息了聲。
「桂兒,你怎麼了?」那聲嘆息雖然輕微,吳寶興到底還是听見了,就忙停下嘴里的話頭,一把抓住何桂兒的手,神色急切地問道。
何桂兒一雙美眸怔怔望著他,不知不覺就落下淚來,卻抿著唇不說話。
她這副模樣,吳寶興就急了,忙問︰「你快告訴我呀?是誰欺負了你?或是誰在背後說不好听的話,給你氣受了?」他說著,不知想到了什麼,臉色就變得有些鐵青,道︰「是不是江氏那婆娘又在背後使壞?」
「沒!不是的!」何桂兒听他這樣說,似是有些慌了,一只手忙就捂住了他的嘴,道︰「可不興這麼說!是我對不起江姐姐在先,她怎麼對待我都是應當的,你千萬別責怪她!況且不關她的事兒,我只是…」她說著,聲音卻漸漸低沉了下去,低垂著螓首,紅暈漸漸泛上臉頰,道︰「只是又陣子沒見著你了,以為你已然忘了我。沒成想你今日居然來了,還帶來了定禮…我這心里,覺著虛幻得緊,好似做夢。生怕一個轉身夢想了,才發現是空歡喜一場。你依舊在城里那個花花世界,而我,不過痴心妄想一場…」
她這話說得謙卑又深情,格外惹人憐愛,幾句話更顯得江氏跋扈,將人狠狠編排了一通。吳寶興听了,果然微微皺起了眉。
又兼美人梨花帶雨,吳寶興頗為動容,忙就下了炕,坐到何桂兒身邊,一把抓住她的手,喃喃安慰道︰「你這說的是什麼話?我又怎麼會忘了你?實在是家里頭事物繁雜,一時顧不上。我這一騰開手頭上的活計,就趕著來你家下聘,還不是怕你胡思亂想?往後咱們一道,我定然好好待你,不讓任何人欺負你。那江氏不過仗著自己比你早進門幾日,就敢給你臉色看,連帶著對我也不客氣起來,真是得寸進尺的無知悍婦!你放心,以後總有我護著你,你也沒對不起任何人。是我看上了你、要了你!她要怪就來怪我好了!我已稟報了母親,她也沒甚意見,只說讓咱們按著規矩來,不能委屈了你。還有我那三妹,多虧了你想著,時常去白雲庵探望,她也承你的情,在娘親面前說了你不少好話。」
他肯這樣說,何桂兒自然又驚又喜,兩人少不得溫存了一番。
再听下去就有些不厚道了,何蓮兒打了個手勢,姐兒仨就悄悄退了出去。
廚房里,炊煙裊裊升起,飯菜的油煙香氣傳出去老遠。不愧是吳府出來的丫頭僕婦,手腳果然麻利。眼見沒啥好幫忙的了,就由何蓮兒做主,姐兒仨從老宅離開。
一路上,姐兒幾個難免又說起剛才听到的事情,瞧何桂兒和那吳家大少爺的光景,成親是迫在眉睫的事。她在小山莊子上不過幾日,就鬧出了這麼多事兒,姐兒幾個都巴不得她快點成親嫁出去,永遠不要回來最好。
「不過那吳家少爺,還真不是啥省油的燈,你听他對話里話外的意思,對家里的原配很看不上眼。這樣的男人可一點不牢靠。」顧彩鳳就道,「要是我說,榮華富貴有什麼稀罕得?古書上說‘山川滿目淚沾衣。富貴榮華能幾時?’,又說‘但求一心人,白首不相離。’要我來選,寧肯像花兒姐似的,找到像東籬哥那樣肯一心一意待人好的夫婿,和和美美一輩子,那才是天大的福氣吶!」
何花兒听她這樣說,雖然微微紅了臉,心下卻不由地一陣欣喜。
「可不是?」何蓮兒很贊同她的話,「況且銀錢啥的,咱自己就能憑著一雙手去掙,晴等著摘人家樹上現成的果實,又有什麼趣兒?」
說到賺錢的話題上,何蓮兒來了精神,就將方才在老宅看到的事情先拋到一邊,道︰「這都好幾日了,想來咱們先前存在山洞里的啤酒也該發酵成了,左右現在沒啥事兒,不如咱們就去看看去!」
何蓮兒這一提議,何花兒倒還罷了,顧彩鳳卻按捺不住,撫掌道︰「正要和你說呢!我正想著咱們啥時候能把那幾壇子酒起出來嘗嘗味兒!我這幾日正饞酒饞得厲害,況且你又跟咱們說了那啤酒這麼些好處,可不要把人勾引壞了?」
顧彩鳳嗜酒。她從前身子骨羸弱,到了冬日尤其怕冷。她女乃性子好豪爽,自來酒量大,家里又存了不少好酒,干脆就讓這孫女偶爾也跟著喝兩口驅驅寒。天長日久的,發現不僅不影響她的身體,竟還有些額外的好處。況且這丫頭隨她女乃,也是好酒量,也就隨她去了。
何蓮兒听她這樣說,噗嗤一笑,道︰「那可是俺的不是了,咱這就把就取出來,今晚上就給大家伙兒都嘗嘗鮮!」
姐兒仨說干就干,當下就直奔後山山洞而去。
到了山洞里,找到前幾日存酒的地方,何蓮兒就小心翼翼掀開了其中一壇子酒的酒蓋。她的心里仍有些忐忑,雖然使用的方法得當、材料齊全,畢竟不是在現代,溫度和水分都難以控制,如果不能成功似乎也在情理之中……
何蓮兒想著,不由緊張地咽了口唾沫。
那酒蓋被緩緩地掀開來,不多久,一陣馥郁而濃烈的麥香就在山洞間彌漫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