知夏去了許久也沒見回,何蓮兒開始時對自己做的吃食信心滿滿的,這時也不由疑惑起來。孕婦口味挑剔,蘇五又是吃慣好東西的,也許那木蓮豆腐真不合她口味也未可知。蘇五不愛吃就算了,若連累了知夏,那自己可就真心對不起她了。何蓮兒想著,就有些心急如焚。
又過了好一會兒,眼瞅著日頭有些西沉了,才瞧見個眼生的小廝匆匆跑過來。
小月招呼道︰「是劉祿,你咋來了吶?不用在小少爺跟前兒伺候著?你這樣亂逛不好好當差,仔細興媽媽揪掉你的耳朵!」
「小月姐姐,你可別嚇唬我。我娘是啥樣兒的性子,你又不是不知道?要我真的游手好閑不好好伺候主家,她哪里只會揪掉我的耳朵?怕是會扒了我的皮吶!我這不有差事在身上嗎?不然也不會來。」那叫劉祿的小少年眉清目秀的,也不過十三四歲的年紀,口齒卻甚是伶俐。顯然很懼怕他娘興媽媽,小月不過一句玩笑話,他卻下意識地拿雙手抓了抓自己耳朵,一臉懼色。那樣子倒很有幾分少年人的活潑和討喜。
他跟小月閑聊了幾句,才轉頭上上下下打量了何蓮兒一番,問小月道︰「這位可是蓮兒姑娘?」
「正是呢!」小月就嗔道,「你個鬼靈精,人難得來一回,倒讓你踫上了!可你沒見過人家,是咋給認出來的?」
劉祿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看來有些狡黠,「這就是我今兒來的差事。五小姐遣我來請蓮兒姑娘去一見,我一看小月姐姐這屋子里,就這位姑娘年紀跟我相近,又不做府中丫鬟的打扮,可不就給認出來了?」
「你這倒是奇了?五小姐身邊那麼多姐姐伺候著,哪里使喚得到你?你不用伺候小少爺嗎?」小月問道。
「五小姐身子不爽快,小少爺這不在翠微居陪著呢嗎?少爺怕五小姐身邊人手不夠,就遣了我來給跑個腿兒啥的。」劉祿答道。
他這樣說,小月就點點頭,對何蓮兒道︰「那你就跟他去一趟唄,想來是你的點心做得好,五小姐要賞你吶!」
何蓮兒想了想,就拉著何花兒和何梅兒的手,抬步要跟著劉祿出門。
那劉祿卻拿手攔了一下,又道︰「五小姐叮囑只傳見蓮兒姑娘一人,還請這兩位姑娘在屋子里略等等。」他說著,指了指何花兒和何梅兒。
「蓮兒,你就快去吧,俺和小梅在這兒等著,快去快回。」何花兒就道。
何蓮兒無法,雖然心中覺得有些疑惑,可還是跟著劉祿去了。
那劉祿一路上不停催促,走得極快。
兩人跨過一座花園,又在草木扶蘇的林蔭小道走了許久,蘇府門庭宏大,亭台樓閣在眼前一晃而過。
「咋還沒到吶?」何蓮兒心中疑惑,就問了一句。
「姑娘別急,馬上就到了。」劉祿听她這麼說,就答道,還緩下步子來等了她片刻。嘴里一徑致歉道︰「是五小姐找得急,若不能盡早趕回去,怕她惱,可辛苦姑娘了。」
何蓮兒見他面色雖然正常,眼角余光卻有些閃爍,不由覺著奇怪。再四下一看,漸漸瞧出不對來。蘇府雖大,她好歹來過一次,依稀記得蘇五所住的翠微居在哪個方位。方才一路低頭猛走,也沒仔細瞧瞧方向,這時一看,正正好去的是跟翠微居相背的方向。
何蓮兒眼珠子一轉,又想起小月說這劉祿是蘇九的小廝,不由就有些明白過來。敢情是那蘇九不願意讓自己去見蘇五,特意找了個人來帶著自己在蘇府大院兒里繞彎彎吶!難怪不讓何花兒和何梅兒跟著。若是蘇五要見她,哪里用特意撇開她們?
何蓮兒猜中了大半,可蘇九讓劉祿來找她,不僅僅是要帶她在院子里繞彎彎這麼簡單。這讓她在往後的日子里,對于蘇九的頑劣有了更深層次的了解。
可惜蘇九踫上的不是別的小姑娘,而是何蓮兒。她當下不動聲色,繼續跟著劉祿在園子里東繞西繞,想看看蘇九到底想干啥。
不多久面前就出現了一座帶游廊的小宅子,只听那劉祿回過頭對何蓮兒道︰「蓮兒姑娘,這天兒熱,不如咱去那游廊里頭坐著歇息一下再走。」
何蓮兒就笑道︰「剛才還說五小姐等得急,要快點趕過去,現在又要坐著休息,不會耽誤工夫嗎?」
劉祿被她問得一陣啞口無言,張著嘴扎巴著眼,好一會兒才胡亂找個借口道︰「咱們剛才走得快,歇歇再走倒也耽誤不了多少工夫。都是我心急,這大日頭的,姑娘要中了暑氣,五小姐可是要怪責我了。不如稍稍歇息會兒,消消暑再去倒好些,也免得過了暑氣給五小姐,反倒不好了。」
他怕何蓮兒拒絕,就有些緊張地望著她。
到底是個半大的孩子,就算機靈,也還不是太懂得掩飾自己的情緒。
何蓮兒想了想,就沒拒絕,爽快地點點頭答應道︰「成,那咱就進去坐坐唄。」說著,大跨步就往游廊上走。
劉祿沒想到她會這麼快答應,反應過來忙跟上去。
何蓮兒心思縝密,既然知道有異,自然事事處處都格外留心,滴溜溜的大眼楮四下里一轉,就看到院子里來來往往的丫鬟僕婦們盡皆低頭走路,瞧也不瞧她,就從她身邊走過去了。
劉祿跑到前頭帶路,兩人剛一跨上台階,前頭那小子腳一抬就想閃人。
何蓮兒立馬將剛才帳房計先生才給她的八兩銀子的錢袋丟在地上,那里頭的大塊銀子就骨碌碌滾了一地,她大喊了聲︰「呀,可了不得了,你錢袋掉了!」
劉祿听到動靜,那腳步就微頓了頓。何蓮兒忙閃身躲到一邊。果然,台階正對著的屋檐上倒下來一大盆子髒水,嘩啦啦將劉祿淋了個透心涼。
那趴在屋檐上的小子一見淋錯了人,就有些慌了,又見何蓮兒的目光似笑非笑地朝上頭望過來,急得心虛不已,就整個人趴在瓦片上。
何蓮兒暗暗好笑,卻不肯輕易放過這個惡作劇的臭小子,抄出衣兜里上回景年給她的彈弓和彈丸,將弦拉滿,「嗖」一聲就朝那露出半個肥嘟嘟的小子打過去。
「唉呦…」一聲慘叫,那皮小子就從房頂上滾了下來。還好腳下是片草地,不然可夠嗆。饒是如此,也直摔得他半天爬不起來,嗚嗚就大哭了起來。
劉祿嚇得連滿臉的髒水都來不及擦了,當即石化。城里的孩子,又是在大戶人家當差的,自小嬌生慣養,哪里是何蓮兒她們這種從小在鄉野間爬坡上樹廝混慣了的莊戶人家孩子的對手?從沒見過一個小姑娘家這麼野,還能擺出這架勢來,劉祿就被嚇著了,差點跟從房頂掉下來的那皮小子一樣哭鼻子起來。
何蓮兒瞪了他一眼,成功將他的哭聲嚇了回去。又將彈弓轉了個方向,對準了劉祿。
「姑女乃女乃饒命!」那小子就沒骨氣地「撲通」一聲跪下來,想哭又不敢哭,只得帶著哭腔討饒道,「可不是我要整姑女乃女乃,是主家的主意,咱听吩咐辦事的,那也是沒法子!」
這小子倒好,沒囊沒氣兒的,她還沒放大招呢,他就將蘇九給賣了干干淨淨,完全不用人多費口水。何蓮兒很滿意,揚著下巴對他命令道︰「你,過來!」配合語言,又拿手指朝他的方向勾了勾。
蘇九在屋子里頭焦急地走來走去,隔壁屋子里的一切都安排妥當了。他原本的打算是讓劉祿將何蓮兒那丫頭引來,先在游廊上給她洗個涼水澡,然後讓劉祿乘機帶她進隔壁屋子換身干淨衣裳。當然不會只是換衣裳這麼簡單,這屋子的大門被他改裝過了,安了個機括,只要人一進來,門會自動從里面上鎖。不僅如此,機括帶動發帶,屋頂會神不知鬼不覺飄下個吐著猩紅長舌、披頭散發、瞪著眼楮的恐怖女鬼來。
當然不會是真的女鬼,而是個穿著衣裳的大布偶。只是這屋子光線暗,乍一瞧見還是很能唬人的。他曾用這方法嚇唬過不少對他有非分之想的大家小姐們,各個都被嚇得再不敢踏進蘇府半步,百試不爽。
蘇九等得心焦,不由第三百次腦補起何蓮兒進屋時的一連串精彩畫面來,當然最美妙的還是那丫頭被嚇到大哭的場景,越想心情就越好,忍不住嘴角上揚,低低笑出聲來。
這個房間的牆上開了個一磚大小的天眼,蘇九再次將眼楮湊過去,打算最後確認一下隔壁屋內的情形。
蘇九一雙明亮的大眼楮在那屋子里轉了一圈,見里頭空蕩蕩的,還是啥都沒有。不由月復誹起那個默默唧唧的劉祿來。當然,他一點不懷疑劉祿辦事兒的能力,因為以前無數次都證明,劉祿的機靈讓他在應付那些笨笨的小姐們時游刃有余得很。
正當他準備轉身,眼前忽地一陣陰風吹過,吹得眼楮有些干澀,他就眨了眨眼。一睜開眼,只听「轟」的一聲,一張慘白的臉透過那塊天眼毫無阻隔地死死瞪著他,眼里還流出猩紅的血來。
「媽呀……!」蘇九始料不及,向後退開一大步,出了一身冷汗,轉身就想逃。一回頭,正瞧見何蓮兒不懷好意地笑嘻嘻看著自己。
那笑容還未消失,只見她拿衣袖遮住自己臉,又猛然掀開衣袖,瞬間露出一張森森鬼臉。
「啊……!」蘇九還搞不懂剛才發生了啥,又被何蓮兒這迅猛的變臉功力駭住了,從喉嚨里發出一聲慘叫,嚇得屁滾尿流就往外頭跑。
迎面看見劉祿苦著一張臉等在外頭,就猛地一頭扎進他懷里,顫巍巍指著自己個兒聲後叫道︰「鬼…有鬼…」
「哈哈哈哈哈哈……膽小鬼……」身後傳來一陣爽朗的笑聲。何蓮兒抱著肚子,笑得彎下了腰。
蘇九這臭小子,還想嚇唬她,結果就他自己個兒最沒膽子,倒被嚇個半死。
「少爺,是蓮兒姑娘在跟你開玩笑吶!」劉祿見自家主子嚇得不輕,就忙解釋給他听。「隔壁屋那女鬼是蓮兒姑娘悄悄拉動了機括給放下來的,至于她那鬼臉,只是她順手在書架子上拿的一張綢布面具罷了。是少爺您上回在廟會上買的,您給忘啦?少爺……少爺……」劉祿又哄又勸的,一再保證沒鬼,蘇九才緩過起來,偷偷拿眼縫看了何蓮兒一眼,果然瞧見她那面具就是自己個兒上回買的,不由惱羞成怒,指著何蓮兒氣得說不出話來。
「你…你……」
「俺怎麼了俺?」何蓮兒雙手叉腰,怒道︰「好好的是你先捉弄人,夜路走多了撞見鬼也是你自己活該。奉勸你往後別老拿鬼神嚇唬人,人嚇人嚇死人的,別把旁人也嚇出個好歹來你就高興了!」說著,朝他做了個鬼臉,大大方方出門去了。
蘇九望著她囂張離去的背影,氣得說不出話來。真真是打鳥的被鳥啄瞎了眼,陰溝里翻了船!
「你站住!」蘇九憋了半天,自覺當著下人的面顏面掃地,不由大聲喊道。
「你還想干啥?」何蓮兒轉過身,雙手抱胸,揚著下巴對他道,一雙清亮的眸子里一點懼色也不見,「你自己做事不經講究,好好的嚇唬人,還想逞啥主人家的威風?」
蘇九被她一陣搶白,輪廓俊美的額角就抽了抽,嘴硬道︰「這是我家,我的院子!你個鄉下小丫頭莫名其妙闖進來,嚇唬我一通,打傷我的小廝,好好地把這兒鬧得雞飛狗跳的,還說我逞威風?別忘了你們家現下還靠著咱家吃飯哪!要是惹得本少爺不高興,我就讓我爹我娘斷了你家買賣,讓你們全家喝西北風去!怎麼樣?怕了吧!」
何蓮兒扶額,如果剛才她認為這蘇九只是有些少年人的頑劣和孩子氣的話,那他這番話還帶了份驕矜和狂妄自大。自己有必要好好跟這個小鬼解釋一下,啥叫「靠著他家吃飯」。
「蘇九少爺,俺看你是弄錯了。俺家啥時候靠著你們家吃飯來著?俺們靠著的是自家的辛勤勞動和手藝!蘇五小姐看得上咱們,肯跟咱家做買賣,咱心里自然是感激地。可若咱做的東西不好,無利可圖,那蘇五小姐就算再看得上咱們也是白搭,在商言商的道理蘇九少爺想必比咱們懂得多。蘇九少爺這話,不是看不起咱們,而是看輕了蘇五小姐!至于說俺把這兒弄得雞飛狗跳,那俺真真是比竇娥還冤。不如咱們這就出去,將事情的來龍去脈跟蘇五小姐好好嘮嘮,讓她來跟咱評評理。以她的為人,俺是絕對相信她能做到幫理不幫親的。」何蓮兒就道。
何蓮兒這一席話說得不卑不亢,她每說一句,蘇九的臉色就越往下沉一分,到最後更是連看都不願意看她一眼了。
何蓮兒暗暗覺著好笑。自己剛才說要去找蘇五評理,這一評理,難免就說起蘇九剛才被嚇成那慫樣的事情來,他那麼個顧面子的人,哪里肯?少不得就只能不了了之了。
蘇九自小到大做事順遂慣了,家里的爹娘和八個姐姐們也都跟寶貝似的寵著他,真真的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兒怕飛了,哪里受過這樣的委屈?可偏偏他人年紀雖小,卻極看中臉面,深怕自己剛才的樣子傳出去被人嘲笑。雖然意難平,今天的事卻少不得只能咽下去受著了。
「何蓮兒!」他從咬牙切齒地從齒縫里吐出幾個字,「你這是跟我犯克還是咋地?每回瞧見你一準就沒好事兒!第一回在吳府鬧了那麼大一場,你答應得好好的要給我找身兒衣裳來換,讓我在空屋子里等著你,結果呢?丟下我一人你就跑,害我被找著時眾目睽睽之下還穿著那身小丫頭的衣裳,成了滿吳府的笑話!你個害人精!」
何蓮兒方才一路上才還奇怪自己跟蘇九不過數面之緣,往日無冤近日無仇的,他咋那麼不待見自己,還回回都毫不掩飾地對自己露出輕蔑之意來。想想自己在吳府還助他逃過一劫,想來想去想不出自己哪里得罪了他?這時听他說來,才知道原來是為著那件事。
自己當時確實是答應給他去拿換的男裝去的,可後來瞧見了趙家婆娘,又尾隨她一路去了吳家大少女乃女乃江氏那兒。後來又發生一系列事情,自己就將那約定給忘了,確實是把他一人丟在空屋子里就不搭理了。
何蓮兒眼珠子轉了轉,自己固然有錯,可蘇九這小子也未免太記仇了,就為著這麼點事記恨自己到現在?
她哪里知道蘇九因自小就生得十分貌美,上頭又有八個姐姐,留下一大堆好看衣裳,就被他娘也當成了小閨女裝扮著教養長大。他娘的理由很充分,自家小子穿女裝比人家正經閨女還好看吶!蘇九在八歲那年學會了反抗,可因為美貌,還是時常被人錯當成女女圭女圭,這讓他十分困擾,最忌諱有人當面說他比姑娘家還漂亮啥的。偏偏那次何蓮兒讓他穿女裝又將他一人遺忘在空屋子里,犯了他忌諱,又害他丟盡了臉,他才會對何蓮兒記恨到現在!
兩人正僵持著,忽听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原來是蘇五帶著知夏過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