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第8章一句箴言
清晨,高音喇叭里嘈雜的音樂一響,白明立即起床,做出發的準備。
在弄堂口等了半天,未見老王來,芳芳媽趕緊去熱了兩個大紅薯,用牛皮紙包好塞進白明的挎包里。芳芳兩眼通紅,始終一言不發。白明也很難受,卻強壓在心里。打記事時起,芳芳就和他在一起,在他心里,芳芳是伙伴,是妹妹。在認識肖蘭之前,他甚至還不懂什麼叫愛情。是肖蘭,這個大城市里早熟的美麗女孩,一步一步誘導他感受到了世界上還有一種美妙的東西——愛情。雖然他深怨肖蘭在出了事之後就不再見面,但這些天里終于想通了︰與肖蘭,是再也不可能走到一起了。對愛情,雖然他的理解和體驗還很膚淺,這些天里,那種思念,有時卻死死地揪住他,讓他魂不守舍。好在有一份事做,可以排遣。至于芳芳,雖說那年少不更事試了一下,但對她,絕對沒有愛情。
一輛破舊的吉普車鳴了一聲喇叭,緩緩地在弄堂口停下來。老王跳下車,與芳芳一家人打了聲招呼,沖白明點點頭。一直不聲不響的芳芳突然撲過來,緊緊抱住白明。看著她通紅的眼楮,白明心里一震。他知道,芳芳已經愛上了自己,雖然還夾雜有其他的情愫。這時,街口聚滿了前來送行的鄰居,見芳芳抱住白明不放,都以為這姑娘舍不得白明哥哥走,唏噓不已。芳芳媽看出了苗頭,趕緊跑過來拉開芳芳。
老王示意白明上車,白明猶豫了一下推開芳芳鑽進車里。在鄰居們的祝福聲中,車子緩緩行駛了幾十米,突然,老王一鳴喇叭加大馬力,吉普似箭一般飛出去。
听到喇叭聲,芳芳如夢初醒,飛身去追。她母親在後邊急得大叫。到底是習武的,跑到幾百米的時候,竟然被她追上了。老王發現芳芳在追趕,一個急剎停下來。
芳芳也停下來,發現自己已追到了郊外,呆呆地站在那兒。白明趕忙下車去勸慰她。
都說女大十八變,白明看著芳芳紅紅的臉蛋,猛然覺得芳芳真像換了一個人似的,真個是︰美目含波,粉面藏春,娉娉裊裊千嬌百媚。本想伸手拍拍她的肩膀,說些安慰的話,手竟硬生生地收了回來。兩個人就這樣站著,誰也不說話。老王忍不住輕咳了一聲。白明搖搖手轉身要上車,突然想起了什麼,從挎包里取出速寫紙和鉛筆,刷刷幾筆畫下芳芳的肖像,簽上題款,鄭重地遞給芳芳。畫上的芳芳若有所思地望著遠方,一只手拈著衣襟,另一只手欲伸出去。芳芳看了一眼,要過鉛筆,在旁邊飛快地添上幾筆,成了白明伸手去牽芳芳的手。她把鉛筆還給白明,從褲兜里掏出小時候他外祖父為她雕刻的一只小木偶,塞到他手上。——那是以芳芳為原型的。然後扭身朝城里跑去。
出城不過幾里,路便陡起來。吉普車七拐八拐,像一直在往山里開,又好像一直懸在山梁上。遠處的雲霧在山間繚繞,時而彌漫天地,時而似瀑布緩緩流瀉。吉普宛如一艘小船,忽而浮在浪尖上,忽而沒入波谷里。白明去外省讀書時路途那麼遠,似乎也沒見過這種景致,心中的壓抑與不安,漸漸地被這種新奇的感覺融化了。
以前,外祖父是從不讓他帶芳芳來這個方向玩的,因此,長到二十歲他竟然還是第一次走這條路,想到這里,不禁感到慚愧。有一次,外祖父喝醉了,對他說,自己二十歲時就游遍大江南北了。也就在這一年,立志要做江南第一才子,可惜就在這一年,科舉被廢除了!記得當時外祖父紅著眼楮,瞪著他問︰「小子,你知道才子是什麼意思嗎?文章,身手,還有,琴棋書畫,樣樣都是這個!」豎起精瘦的大拇指使勁搖了搖,繼續說,「躲在家里有人知道你是才子嗎?要出去見世面,闖世界游歷!」可惜外祖父很少喝醉,沒喝醉時又絕口不提過去的事。但從他對白明的要求來看,確實是按照「才子」的標準來打造的。再看白明的表現,想必老夫子還是頗為得意的,以致白明被大學開除,給了他致命的一擊!
「在想你外公吧?」等到路面平緩了些,老王柔聲問。白明點點頭。老王接著說︰「你外公是個大好人!」白明看看他,沒做聲。老王繼續說︰「那年我從省城被精簡到這里的派出所當民警,有一次參加處理群體搶劫糧食的惡**件,受到部分群眾的圍攻,你外公把我護在懷里,硬是用身子去抵擋棍棒和磚石的攻擊。那幫群眾打著打著,被感化了,自動退走。」說到這里,老王停下車,伸手擦了一把眼淚,嘆了口氣,又繼續開,「要不是他,說不定我早就被打殘打死了。」說畢,加大油門往山上沖去。
吉普在一個山坳里停下來。老王跳下車,大聲說︰「約好下午三點到路口來接你的,現在還早,休息一下再走吧!」白明被顛得正難受,趕忙跳下來。
路旁山崖下有一眼泉,泉水靜靜地流淌著,用條石砌上井台,旁邊立著一塊石碑,上刻︰公元一九五八年菊月東方紅一營。見筆力遒勁,頗有功力,白明不由得多看了兩眼。老王解釋道︰「這是當年修路的‘右派’留下的。」說畢趴在井台上,咕嘟咕嘟喝了一氣。站起來,對白明說︰「在城里難得喝上這樣的好水,你不試試?」白明學著老王的樣子,也趴下去喝,不小心被嗆得咳嗽不已,爬起來尷尬地對老王笑了一下。老王慈愛地笑笑,跑到對面的草地上,對白明招手。
順著老王的目光,白明驚訝地發現,遠處一帶破舊低矮的建築,死氣沉沉地躺在陽光地里。
「那就是你生活了二十年的小城,巴掌大,五分鐘從南走到北。貧窮、落後、髒亂—除了還算淳樸的人們,沒什麼可留戀的。」老王自顧自說,「將來有機會,要麼去大城市。要麼呢,就在鄉下,也一樣過。古時的隱士文人,大多喜歡這種生活。其實呢,生活幸福與否,就看你對生活抱持什麼態度。與我一道被精簡下來的許多人,都一直在抱怨指責,仿佛去小地方到農村工作是受了天大的委屈,仿佛他們天生就應該生活在大城市似的。現在有了政策,就一窩蜂地往城里擠。其實,基督教——」老王看了他一眼,遲疑地繼續說,「——的濟世情懷和普適價值——」又看了他一眼,像在詢問他是否理解自己的話,見他點頭,就一口氣把話說完,「舍小我成就大我,才是一種生活的境界!」
白明驚訝于貌不驚人的老王說話竟像哲人一般,若有所悟地點點頭。十八歲那年,外祖父也曾和他探討過類似的話題,但直到今天,他似乎才有了真正的感悟。
白明不了解,其實老王是老牌大學生,被精簡之前已是省城一個不大不小的「官」。他說這番話,既是有感而發,也是有意為之。
老王看看白明,在草地上躺下來,示意他也躺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