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這個時候前往水雲城西郊，就能夠看到湖岸邊一夜之間多了許多巨大的機器，就像是從地下冒出來的一樣。這些機器轟隆運轉，將一塊塊堅硬的礦石砸成碎片，然後這些碎片經過研磨，就能夠制作出火器不能缺少的彈藥。
陸明月坐著船去巡視了一圈，總還是嫌進度慢了。西北的戰事是不可避免了，她只希望海上能夠稍緩和一些，不至于月復背受敵。
時間不早，她返回城中下榻的客棧，卻見大堂里不少人手里都拿著一張花花綠綠的紙，一邊看還一邊高聲討論。
明月點了點頭，看著他說︰「好，我即刻就去京城……不過話說回來，你不用去廢城關？」zVXC。
「呵呵，有沒有勝算都必須這麼做，否則很快就會將倫泰耗干，那時候，恐怕就會遍地狼煙了。」
陸明月叫了起來︰「可是我哥哥在海上啊！」
陸明月的心神稍微定下了些，听他說過之後，覺得天大的事都是可以解決的。「可是現在去和談，我們籌碼不夠，會吃很大的虧。」
陸明月看出來了，忽然有些感激，低聲說︰「如果這些事都能過去，我一定好好感謝你。」
「哎呀，覆水難收啊陸大小姐！你要感激我，不如現在就趕緊，因為我不知道是不是有那麼長的命。」
「你急啥？頂多就是個不戰而退，又不會死。」
「干嘛？想把銀票騙回去嗎？」
「青菜算什麼？豬肉那才叫漲得快。過不了幾天這豬就比人還金貴了……」
若不是明月實在沒辦法保持站姿，抓著霍子鷹的披風滑了下去，兩人不知道要什麼時候才會分開。她喘著氣，不敢抬頭去看他，唇上尚且余留的濃烈氣息仍在讓她顫抖。霍子鷹得意地笑道︰「也許下一次，咱們找個更僻靜的地方……」
「我不是來跟你鬼扯的，你看看這個！」
一路上，陸明月都在細細琢磨。從來倫泰同蠻族的戰爭，就算是軍情非常緊急了，也從來沒有這麼深遠地影響到東南地帶，讓這里的人都這麼風聲鶴唳。西北死再多人，水雲城感覺不到，該吃吃，該喝喝。這次為什麼會有不同？恐怕和蓮海上多次與北越交戰都打得極慘烈有關。危亡，這個詞對于倫泰這個巨大的國家來說，好像第一次听到一樣陌生。
來不及了，這是她不願意承認，但不得不承認的結果。水雲的官驛距離客棧並不遠，她催促著船夫以最快的速度趕到門口的時候，正遇上扛著包袱準備走的霍子鷹。
「你知道什麼？」她帶著哭腔吼道，「我哥哥是個倔脾氣，讓他不戰而退，還不如直接殺了他！」
「你死沒死我不管，但是西北和蓮海都打起來了是不爭的事實。我問你，我們有那個能力，支持兩條戰線的戰爭嗎？」
正愁不知道該怎麼收拾這局面的陸明月騰地站起來，用自以為很大的力氣在他手臂上抽了一下，轉身跑到了船頭。船夫知道可以開船了，水雲城嘛，這地方就是適合干這檔子事兒，你看，明明是冬天，就連光樹枝也比別的地方看著更有情韻一些。
霍子鷹搖搖頭說︰「傻子才那麼做。如果放棄西北，恐怕連京城都會遭到血洗，因為蠻族戰爭的理由是報仇。而北越不同，他們是為了礦石，這就有轉寰的余地。」
船已經漸漸走遠了，明月久不能平靜的心里，這才無法抑制地生出害怕來。在她面前的不是清淺的水街，而是一道巨大的鴻溝，不是隨著時間推移就能夠填平的，蒙著眼楮跳進去，只會讓自己萬劫不復。她咬住了自己的手背，默念道，不要動心，不要動心……
「統帥戰死西北告急，蠻子殺人不眨眼！」再看一眼內容，這武安王爺就這麼「為國捐軀」了，倒讓她一個沒忍住笑了出來。也不管這紙原來的主人是誰，她拿著就沖出客棧，扔下兩個路人不知該哭還是該笑。
水雲的冬天如此濕冷，可他被刀劍磨得粗糙的手卻滾燙無比，叫明月覺得被踫觸的地方都要燒起來了，可這並不讓她感到恐懼。她就像一塊被貪戀的美味糕點，在他唇齒之間，舍不得咽下，又沒辦法離開。
「當然……」他故意拖長了尾音說，「不是因為他是你哥哥……倫泰人雖然多，但是能夠在海上獨當一面的也只有你哥哥，我只是希望，我跟蠻族人比劃的時候，不必擔心被北越捅了。」
明月覺得腳下有些虛浮，也坐了下來，又問︰「那如果全力支持一條線上的戰爭，有沒有勝算。」
「可不是嗎？唉，月復背受敵，只怕朝廷吃不消，這賦稅又要蹭蹭往上漲了。」
陸明月三兩步跑上去，一把搶過那張紙，上面斗大的幾個字好像飛來巨石，把她砸得眼冒金星。「北越翻臉來犯，傳鎮南將軍重傷！」她立刻飛快地掃了下面的小字，言之鑿鑿地描寫就好像站在陸將軍身邊看著一樣。她心里一股邪火上涌，狠狠把這張紙摔在地上，罵道︰「誰寫的這種沒根沒據的東西？」
「有炎西王頂著，我還可以偷幾天懶。」但他腦子里浮現的是永炎掐著他的脖子狂扇他耳光，想著寒毛都豎起來了。
霍子鷹把包袱放下，坐在了船舷上，笑了笑說︰「你也知道，兩邊都夠得上戰爭。打仗，說白了就是燒錢，我不知道海上怎麼樣，反正所有西北軍一天的軍費是將近一萬銀幣，這還不包括他們自家補貼的吃穿以及自己準備的武器。就算只是西北打起來，十天的消耗是多少，一個月的消耗是多少？你算得比我清楚。我想海上的花費只會更大。」
「干什麼呀你！給點兒顏色就開染坊，剛剛的話我都收回！」
她的聲音好似蚊子叫，但霍子鷹還是听清楚了。他咧開嘴正要露出殲詐的笑容，明月察覺到了一絲危險，趕忙轉身跳回自己的小船。但是霍子鷹比她更快，加上步子大，手臂長，拎住她的衣領，就把她拖了回來。
「說起來，昨兒個青菜才一個錢一斤，今天就翻了一倍……」
霍子鷹嘆了口氣，沉默了好了一會兒，瞥了瞥陸明月的淚眼，忽然說︰「如果你肯去勸太子下令海師撤軍，並且同北越談和，我就是綁也要把他從海上綁回來。這樣行了吧？」
陸明月揉了揉眼楮，難以置信地說︰「你？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霍子鷹，等一下！你先別走！」
那兩個無辜路人驚呆了，不過更匪夷所思的還在後面。這姑娘又把扔了的紙給撿起來，關于陸將軍的文章後頭，還有一篇關于西北戰事的。
本來還在使勁掙扎的陸明月忽然不掙扎了，霍子鷹趁機把她完全收入了雙臂之中，看她雙目低垂，顯然是一個大好時機，于是他二話不說，托起她的下巴就湊了上去。沒有任何反抗和逃走的余地，陸明月只能任憑腦子被他的氣息攪得翻江倒海，力氣也隨著他越收越緊的手臂而迅速流失。她已經快忘記了天地的存在，若不是有他摟著，她早就歪倒在了湖里。從然經冒。
「……哇，我居然死得這麼壯烈，誰寫的？好文筆啊！」
「哎呦，真是說不得，一眨眼的工夫，海上也打起來了。你說今年這是咋了，快到年關反倒難以消停。」
「吃什麼虧？人沒命了才是大虧！那礦石挖出來是干什麼的？關鍵時刻為了保命多少都得扔出去！」
「如果是你，你會舍棄那一條線？西北好歹還有固若金湯的廢城關，可蓮海上我們毫無屏障，萬一失利，北越就能夠長驅直入。」
霍子鷹在船頭站了很久，直到明月的船拐過街角早就看不見了，他仍然站在那兒，好像一尊雕像。他已經有多久找不到這種擁有一切的感覺了？這種雙手沉甸甸，心中無上滿足的感覺。就好像小時候一直惦記的一塊糕點，求了多少遍也吃不上，現在不管他是用搶，用偷，用騙的，總之終有如願以償了。失去了草原的獵鷹，本沒有什麼值得珍惜的東西，但他現在有了，可是遺憾的是，他自己也不能確定，還有沒有下一次的機會。他害怕挪動了腳步，這感覺就再一次找不回來。
以前他是從來沒有怕過什麼的，即便是高高在上的皇子，他也敢對他粗鹽粗語，拳腳相加。但這個老是同他作對的無恥殲商卻總能讓他一次又一次地破例。他多想不要松開，不要放她離去，但是他不敢，拉著她跳下深淵，最後卻要扔下她一人。他不想讓她做那首北越戰歌里的可憐姑娘，即使要眼睜睜看著她嫁給別人。
「再見」兩個字始終還是沒有說出口，霍子鷹使勁干咳了兩聲，這種嗓子被什麼卡住的感覺讓他無所適從，雙眼辣辣的，好像有什麼極不男子漢的東西要流出來了，他拼命忍住。可是，男兒有淚不輕彈，只是未到動情時，他又怎麼忍得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