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檀香,去拿我的妝匣來,舊的那個。」不知在神龕前啜泣了多久的皇後現在收起了眼淚,高聲呼喚自己的貼身宮女。不一會兒,檀香就捧著一個烏黑的匣子從里間轉出來,雖然拼命地低著頭,但還是看得出,她在微微顫抖。
皇後冷冷地問她︰「剛才的話,你都听見了?」
檀香打了個寒顫,抖抖索索地答道︰「回皇後娘娘,奴婢的確听見了。但奴婢此生為了娘娘忠心耿耿,絕不敢說出去半個字!」
他頗玩味地看著艷妝華服的皇後說︰「皇後?」
檀香點點頭說︰「奴婢遵旨。」
清冷了二十多年的妙心殿經堂,本來應該是肅穆莊嚴的地方,頂多也就是有幾縷檀香,不應該有這麼明艷,叫人忍不住心動的香氣。在這里敬神贖罪的皇後,也本不應該這麼濃妝艷抹。zVXC。
「好著呢。為什麼這種酒男人調不出來,多少也是因為男人沒有這身脂粉,無妨的。」
皇後笑了兩聲,卻不知到底是笑還是哭,揚了揚下巴,說︰「打開它。」
「我放在這里的盒子呢?你動過?」
「是啊。世間千紅爭艷,最後都消解在這徹骨的寒意中了,這才釀得成最極致的美酒,讓人品嘗。只是咽下去的,有多少溫熱,就有多少冰涼。這酒,是不可多飲的,傷及腸胃不說,還容易染上寒疾。」
「難道你還不滿足?」
二人的眼神膠著在一起,都是一言不發,但皇後的長指甲都快把自己的裙邊給刮下來了。她該不該拿這個女人冒險?
皇後怯生生地抬了抬頭,卻仍然沒有逾矩,口中念道︰「臣妾參見皇上。」
檀香卻道︰「娘娘若不想打開,何必叫奴婢拿出來呢?」
「不說了,去備車吧,我們這就去九龍殿。」
「娘娘,現在皇上的飲食都是我經手,我先飲過,皇上才會放心飲下。」
輝月眼也不抬地說︰「娘娘覺得這很值得羨慕?」
「我正要去御書房,恐怕沒有時間與皇後敘舊,不如這樣吧,難得皇後來看我,就請皇後先到殿內等候,我回來了再同皇後說話。」
「可否先賞我一口呢?」
本以為要無功而返,誰料皇帝竟然允許她進九龍殿去等候,著實讓她吃了一驚。
「她自己且不自知,我又如何知道,說來我不過是個局外人。」
「這倒也是。娘娘帶來的是什麼?點心嗎?」
「你有什麼罪?我什麼時候定過你的罪?去妙心殿也是你自己要求的。這麼多年你一直放不下,我還以為今天你是想通了。隨便你吧,進不進去都由你。」
「……臣妾調的酒,還可入喉?」「嗯,妙不可言……」
「千紅……一悲?」
皇後的腦子里仿佛有一口鐘悶聲響了一下,于是讓檀香把食盒里的酒和點心拿了出來,並說︰「先吃一口點心,再喝酒。這酒,極傷腸胃。」
她終究是等不到皇帝回來就走了。回到妙心殿,她連檀香都屏退了,獨自一人展開了輝月送的東西。那是一幅畫,手法比自己的愛兒差了不知多少,但這紙面反著摩挲過無數遍才有的光澤,讓她清淚如雨。
匣子打開了,里面是排得整整齊齊的胭脂。就是胭脂,不是別的東西,所以當年搜查她的寢宮時,什麼也沒有找到。但是只要以正確的順序和劑量混合,這些胭脂立刻就能變成奪魂的劇毒。
「你先停一停,去取我存在冰窖里的花凝露來,再去拿一壇女兒紅,我這就試試吧。」
「呵呵,我倒想知道,這個人到底是誰。是葉麗?或者是你?」
大概是老天有意要為給皇後一個機會,連太子殿下都見不著大門洞開的九龍殿,這回卻讓她趕上了。金碧輝煌的九龍殿,過去她也常來,每一級台階,都是那麼的熟悉,那麼地陌生。
「是酒。本來還是應該當面調給他的,但是想必他是沒有這個時間的了。」
「按照禮制,即便是皇後,也不能夠在皇帝的寢宮里過完一整夜,就是為了避免皇帝貪戀溫存,不願早朝。多少次,我都是後半夜乘車出了這九龍殿,黑漆漆地,奇寒徹骨。你恐怕是天下第一個,不但能夠在九龍殿過夜,還能沒日沒夜都住在這里的。」
「我已經好久沒有見過我的丈夫,來見見他,要什麼原因?」
情深緣淺。無上尊貴,也逃不過這四個字的圈套。眉黛只為君如畫,願君不恨朱顏改。洛雲翳的這一張容顏,無論世事變遷,滄海桑田,只為你一人似金華貴,似梅嬌艷。
「記得當年,皇上最喜歡看我調酒。他說我調酒的樣子,就像初雨打新荷,美不勝收。這些年,這樣手藝不知道有沒有退步了。」
「好了。誰說皇後娘娘青春不在了?我看這金梅妝,正適合娘娘,多華貴。」
「娘娘,上什麼妝?」
本來是打算去御書房,皇帝沒想到剛出了宮門,就看見皇後跪在那里。雖然她並沒有被禁足,但是輕易是不會出妙心殿的。如今永琳已經當上了太子,還有什麼事情能讓她操心的呢?
「你喝過?我說怎麼總覺得少了一口。」
皇帝回頭看了一眼放在茶幾上的空杯子,問道︰「你說那酒叫什麼來著?」
「但是沒有人來品嘗,我自己怎麼嘗得出好壞?只有甘苦而已。而且我最得意的一味酒,已經好多年沒有調過了。這一味酒,要用玫瑰,合歡,海棠,紅梅的凝露為主料,全部都是各個季節最紅最艷的花朵,她們的凝露也是鮮紅的,好像血一樣。按著春夏秋冬的順序點入十八年陳釀的女兒紅之中。好似血化于水,殷紅得甚至有些觸目驚心,必須要以九葉遲霜的原汁加以調和。一滴原汁,紅色立消,純淨地好像泉水,然而喝一口,花的柔,酒的烈,溫熱入喉,卻又透著遲霜徹骨的涼。這是調酒的極品,叫做‘千紅一杯’。」
「……今晚是你最後一次侍寢,在你想通之前,都不要讓我召幸你……」「因為新進宮的葉麗是嗎?听說她比臣妾貌美百倍。」「你知道我說的不是這個……」
「為什麼?」
「是,臣妾遵旨。」
皇後的臉上顯露出了悲切,嘆道︰「為什麼他總是把並不真心愛他的人放在身邊,而把真心愛他的推得遠遠的?一定要讓每一個人,都得非所願,願非所得?」
「我想以後皇上也就不需要了。」
「我這樣的年紀,不上得艷一點,怎麼壓得住皺紋呢?就上金梅妝好了,紅紅的,亮亮的,過去我總是不敢上,現在好歹要試一次。」
「謝娘娘賞賜。娘娘慈恩,輝月也有一樣東西要送給娘娘,不過娘娘須在離開九龍殿之後再看。」
檀香跟著輝月到了里面取東西,大殿上就只剩下皇後一個人。手掌撫過這些經年不變的舊物,往事一幕幕又浮上心頭。
檀香手中不停,口中應道︰「娘娘不是時常調酒來喝的嗎?想來是不曾退步的。」
皇後長嘆一聲說︰「我知道,否則我不會讓你在後面伺候著。這麼多年了,我洛雲翳母儀天下,能夠相信的還是只有你一個。你告訴我,這個匣子,我該不該再打開它?」
「原來,始終都是要還的,是嗎?」
「檀香,我忽然很想去見見皇上,為我上妝好嗎?」
「這脂粉落到了酒里,恐怕不好。」
「皇上,看什麼呢?」
「千紅一杯,是皇後娘娘親手調的,我也喝過了,果然別致。」
「是了。跪下吧。」
檀香用手一指說︰「娘娘,出來的人是皇上吧?」
「嘻嘻,是皇上喝得太急,一口全干了,辣得眼淚都出來了。」
殿上是一陣沉默,皇後一時不知道該說什麼好。于是輝月打破了平靜,問道︰「娘娘來此,究竟有什麼事呢?」
「臣妾……臣妾戴罪之身,甚是惶恐……」
「這些磚,都有些舊了,難道已經過了這麼多年了嗎?我記得我第一次到九龍殿來,看哪兒都是新鮮的,連磚縫里都是瓖金砌玉的。現在竟然也有苔蘚了。或許只是太監太偷懶。」
「娘娘現在戴的那頂鳳冠,是天下女人都想戴的,為什麼還要羨慕我?所謂的滿足,都不是別人能說了算的。」
「我送給皇後娘娘了。」己命低宮。
「娘娘,你又可曾想過,皇上的喜好和憎惡?作為皇帝,他有必要泯滅一切感情,再心疼的人,也要看著她身心俱殘,空留軀殼。得非所願的,又不是只有你我。」
剛一跨進九龍殿,就看見一個穿著奇裝異服的女人在收拾餐盤,二人一打照面,都馬上明白了對方的身份。皇後自若地走進正殿,而輝月也繼續埋頭收拾她的餐盤。
「的確是辣啊。我記得上一次喝酒被辣成這樣,是我剛剛登基沒幾年的事情。老四出生,母後寫下密詔要我馬上冊立老四為太子。她老人家是勞碌慣了,讓她享清福反倒不自在。可是後來老四沒多久就夭折了,那時候我正在試它的滿月酒,可不比今天這酒輕松!」
他不再多說,這些舊事,現在提也沒有意義,時光不可逆,有些事就是再來一遍,還是同樣的結局。他看著唇角帶笑的輝月,心下安慰了不少,嘆道︰「你果然是上天給我的恩賜,我不知該怎樣謝你。」
「真要謝我,那就幫我祈求上天,讓我來生不再以月為名……」讓我在他的心中,獨一無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