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背山脈,本該是杳無人煙的地方,重重疊疊的高山,就像一些喝醉了酒的老翁,一個靠著一個,沉睡著不知有幾千萬年了。直到有一天,一個人的到來驚醒了它們的春夢。
他在這里搭了一個茅屋,開墾了幾畝薄田,自給自足,怡然自得地開始了修身治學的隱居生活。不知是不是他的名氣太大,許多學者竟不遠萬里趕來,只為求其一言,用實際行動詮釋了「听君一席話,勝讀十年書」的道理,甚至有些人干脆就不走了。
慢慢的,一個茅屋變成了兩個,又變成了四個,之後是八個……
若干年後,一個書院漸漸成形,從此這些老翁們的耳邊再也沒有清靜過,听︰風聲雨聲讀書聲,聲聲入耳;家事國事天下事,事事關心。
千余年來,每年都有大批滿懷希冀的新人加入,也有不少道成惑解的老人離開,唯一不變的是這個書院,反而歷久彌新,和岳麓書院、應天書院、嵩山書院、白鹿洞書院並稱為天下五大書院。
為了紀念那個人,人們把這個書院起名為——東坡書院。
東坡書院坐落于龍背山脈的半山腰,所處環境十分雅致,樹木蔥蘢,鳥語啁啾。書院坐北朝南,院門軒昂宏闊古雅別致,門上橫書「東坡書院」四字,院內一座池塘清波漣漪,有小橋從池塘上跨過,直通載酒亭。載酒亭綠瓦重檐,上層四角,下層八角,各角相錯,呈欲飛之勢。
在東坡書院兩側各有一座小跨院,分別叫作東園、西園。東園里有一口井,叫欽帥泉,井水清涼甘冽。西園是座花圃,在花海中蠢立著蘇東坡銅像,他手握書卷,腳踏芒鞋,儒雅風流。
此時,西園內正有兩個人款款走來。一人大約四十歲上下,身長七尺,略顯消瘦,五官俊朗,膚色白皙,在一襲玄色長袍的襯托下散發出一種空靈的氣質。走近
一看,細碎的長發散亂垂下,遮住了濃密而縴長的睫毛,略顯淡漠的臉上,一雙慵懶無神的眼楮微微眯起,偶爾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憂郁與滄桑。
另一人約莫二八年華,書生打扮,腰懸長劍,走走停停,不緊不慢,仿若流連園內風景。看那容貌,好個清朗才俊——
誰曉景中人,實是人中景。
雙目朗日月,二眉聚風雲。
泉仙不若此,月神應無形。
一日插翅去,鳳翱于三清。
兩人來到石椅出坐下,那少年忽開口問道︰「老師,聖人有曰︰‘智者不惑,仁者不憂,勇者不懼’,不知何為智者?何為仁者?何為勇者?」
中年人看了他一眼,緩緩道︰「智者動,仁者靜;智者樂,仁者壽。俗話說‘智者樂水,仁者樂山’,了解了水就能知道什麼是智者,了解了山就能知道什麼是仁者。」
在少年沉思的目光中,中年人緩緩道︰
「聖人曾道︰‘上善若水,水善利萬物而不爭。’」
「水是最柔弱的,但同時也是最剛強的。所謂‘水滴石穿’,最堅硬的東西,都可以被水磨平、被水擊穿。山在水之前,只能被纏繞,而山之險,只能襯托水之奇。」
「水是一種睿智人格的體現,水與水相交,不論多少股水匯在一起,就不再有分別,人與人交往可能這樣嗎?水隨遇而安,循循善誘,善于利用萬物而不與萬物競爭,所以它永遠沒有過失,這就是智者的追求。」
看著少年若有所思的目光,中年人稍稍停頓了一下,又繼續道︰
「山,性格穩重,志存高遠,有其高、深、博、大之質。」
「它執著挺拔,剛毅正直,書寫青松磐石風格;經年累月,歷經蒼桑,成就無言謙卑氣質。它經受著嚴寒酷暑,暴雨狂風;養育著花草樹木,鳥獸昆蟲。它受譽不喜,天天看雲卷雲舒;遭辱不怒,年年賞花開花落。」
「仁,二人相對是為仁,所以說仁者愛人。仁者如山,厚德載物,擁有一個博大而精深、豐潤而寬厚的內心世界。不役于物,亦不傷于物,不憂不懼,正所謂仁者樂山也。」
「魚在水里,未必懂得水的重要;鳥在樹上,未必領會樹的深意;就像你在生活中,也未必想到身邊的萬物所蘊含的哲理。」
「智者樂水……仁者樂山……水……山……」那少年旁若無人地喃喃自語,良久之後,終于若有所悟的抬起了頭,開口道︰「多謝老師指點,何為智者,何為仁者,我想我已經明白了。」
中年人淡淡地點了點頭,忽然眉間一挑,問道︰「你是樂水,還是樂山?」
少年人皺眉沉思,片刻後突然哈哈大笑,道︰
「水是眼波橫,山是眉峰聚。欲問行人去哪邊,眉眼盈盈處。山水各有千秋,仁智都是我的追求,即使力不能及,也要心向往之。」
說完,少年人忽然狡黠地一笑,開口道︰「不知老師是樂水,還是樂山?」
中年人忽的一愣,半晌才低語道︰「青山行不盡,綠水去何長。」語氣中竟是蕭索的意味。
「老師也是一個有故事的人啊……」正在少年心有所思的時候,中年人的聲音又響了起來,少年趕緊全神貫注起來,生怕漏掉一個字。
「至于勇者,有小勇與大勇之分。」
「大王之怒,尸橫千里,血流漂杵;匹夫之怒,尸橫庭前,血流五步。怒而殺人,或為膽氣,或為義氣,或為豪氣,不可不謂之勇,但只能算是小勇。至于大勇」,說到這里,中年人突然望向花海中蠢立著的蘇東坡銅像,問道︰
「東坡居士的《留侯論》你讀過沒有?」
「學生讀過。」少年答道。
「文章的開頭是怎麼說的?」
少年思索了片刻,緩緩說道︰「‘古之所謂豪杰之士者,必有過人之節。人情有所不能忍者,匹夫見辱,拔劍而起,挺身而斗,此不足為勇也。天下有大勇者,猝然臨之而不驚,無故加之而不怒。此其所挾持者甚大,而其志甚遠也。’」
「當年秦朝暴虐,天下義士俱揭竿而起,其中張良雇佣大力士行刺,欲以匹夫之力而逞于一擊之間,是大勇還是小勇?」中年人突然問道。
「小勇。」
「項羽勇冠三軍、力可拔山,但度量不足,終因百戰百勝而輕用其鋒,被圍身死,是大勇還是小勇?」
「小勇。」
「韓信受胯下之辱而不怒,因其謀大,因其志遠,終成為一方梟雄,是大勇還是小勇?」
「大勇。」
「劉邦能忍人之不能忍,對陣項羽,養其全鋒而待其弊,最終從一個無賴成為一方帝王,是大用還是小勇?」
「大勇。」
「那你明白什麼是勇者了嗎?」
「有些明白,又有些迷糊。」待看到中年人帶著詢問的目光掃向自己,少年恍惚道:
「人生苦短,何不飛揚跋扈?」
說到這里,少年心中最柔軟的地方忽的蕩起了漣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