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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陳年舊賬

在龍九的記憶中,十八歲那一年,滿目瘡痍。浪客中文網

戰、殺。

非生即死。

一直在征途中,偶爾錯覺血液已經凝固成冰,心已冷漠堅硬如鐵。

時隔七年之後,他記憶才被喚醒,記起了那年的一抹暖色。

遇到她之時,他尚是侯爵。那一年末,拜公爵。

在征途中,遇到了她。

那夜,寒燁腳步匆匆走進帳中,將卷宗放在帥案上,語帶歉意︰「屬下來遲,侯爺恕罪。」

龍九念及他前兩日受了重傷,「無妨。傷重便好生歇息。」

「屬下來遲是因為一個孩子,被蛇咬了,需得用內力逼出蛇毒。屬下……」寒燁苦笑,「有心無力。」

「送到我帳中。」

寒燁一喜,「是!」

看到衣飾華美的女孩兒的時候,龍九看向寒燁,「這就是你所說的孩子?」刻意將末尾二字咬重。

「怕侯爺忌諱,便這麼說了。」寒燁笑得狡黠,「不過十來歲,可不就是個孩子?」

龍九得承認,寒燁比他的心腸要軟要善良。大抵是見到的貧苦流民多了,他總是莫名反感官宦家走出來的人。

「添亂。」

他對著女孩兒失色的小臉兒斥責。兵荒馬亂的歲月,安安分分呆在家中多好,此時還要他麾下將士為她費心思。

寒燁不介意,看到女孩兒發黑的血液順著指甲縫隙淌出,又听得人找他,快步退出。

沉了片刻,女孩兒睫毛輕顫,抿了抿現出青紫且干燥的雙唇。

卻不出聲要水喝。

龍九從床榻近前的矮幾上取來一杯水,手繞過女孩兒頸部,托住她,「水。張嘴。」

女孩兒乖順地就著他的手喝水。

他在這時才發現她臉上的那道狹長疤痕。

再打量,見她五官姣好,那道疤痕便分外刺目。

水杯空了,他問︰「還要不要?」

女孩兒搖了搖頭,「不渴了。」隨後睜開眼楮。

是那樣美麗的一雙眼楮,閃著清澈童真,可是目光卻沒焦距。

龍九先一步安撫︰「蛇毒之故,至多一日復原。」

女孩兒松一口氣,閉上眼楮,又嘟了嘟嘴,「要是再瞎了,我可真是沒法兒要了。」

語聲清脆甜軟,帶著京城口音。

「不會。」龍九拇指摩挲著她的疤痕,「疼麼?」

「當然不疼了。」女孩兒忽然漾出笑容,露出貝齒,「你講話從來不超過十個字麼?」

龍九想了想,「也不是。」

女孩兒輕笑出聲,「惜字如金。而且語氣真冷淡,嚇人。」

龍九眉梢輕挑,「有麼?」

「有啊。真是……比我姑姑還讓人覺得冷。」

龍九順勢問道︰「來自何處?家在哪里?」

「不告訴你,也不是什麼長臉的出身。等我好了,可以自己回去。」女孩兒一本正經地蹙眉,「可是,若我是男孩子就好了,可以留在軍營。」

龍九將她小手放在掌中,虛虛握了握,麥色肌膚襯托下,小手白皙嬌女敕,卻覆有薄繭,脈息能辨出有著上好的功夫底子。「身手不錯,怎會被蛇咬傷?」他奇怪。

「我怕它,自然會被它欺負。」女孩兒想到了什麼,身軀瑟縮,心有余悸。

「不怕。」軍醫端來一碗藥,龍九喂她服下。

藥很苦,她恨不得連鼻子都皺起來,卻一聲不吭。

毫無官宦家子女的嬌弱性情。喝完藥沒多時,藥力使然,她昏然入睡。

七年之後,龍九才發現,之前這一段交談,她全無記憶,隨後情形,她也只是記得一兩個片段。

隨後,寒燁與幾名將領先後入賬,請他裁奪幾件要事。稱謂自是不一,寒燁喚侯爺,旁人喚元帥。

忙完後離開帥案,見女孩兒睜著美麗清澈卻茫然的一雙眼,神色微怔。

他坐下去,「怎麼了?」

「你居然是江夏侯?是平南大將軍、軍中元帥?天啊……怎麼可能呢!」女孩兒不敢相信的樣子,「我是不是耳朵也壞掉了听錯了?」

「江夏侯沒資格見你?」他微笑著打趣。

女孩兒眨著眼楮,極力想看清楚他。引得他抬手拍在她額頭,「再這般費神,休想再見朗朗天地。」

「你說我怎麼會這麼倒霉?好不容易見到了當世英雄,竟連他的樣子都看不清楚。」女孩兒特別無奈,氣鼓鼓倒去,「我真是天生倒霉,不認不行。」

龍九笑意更深,「也只是個人,何來遺憾?」

「倒也是,你帶著面具,是鐵面將軍,鐵面侯爺。」女孩兒兀自嘀咕,「只是,你又不似我這般丑的見不得人,又為何不現出真面目來?」

「興許是因我樣貌奇丑。」龍九又凝了那張清麗容顏片刻,「你怎麼就見不得人?」又是不解,他是能將那道疤痕與她容顏分開來的,難道她就不能?

「我都快被人笑話死了,自然見不得人。」女孩兒回答完問題,才抿了抿唇,一本正經地道,「我猜著,你興許是因為太好看才戴著面具,你怕走到何處都惹得女子側目一心要嫁給你,我說的對不對?一定是的!心懷天下的人,容顏是與心魂相匹配的,不可能丑陋。」

龍九發現這孩子很會說話,末一句,讓他听了都是心頭一暖。

不由心內自嘲︰你也有今日,竟不能無視幾句贊譽。

「若我是男孩子就好了,可以留在你帳下從軍,一生隨著你南征北戰。」女孩兒的語聲慢慢低了下去,眉心鎖起。

龍九知道,這是中毒後的慣有反復。觸踫到她手指,冰涼。

他將她抱到懷里,「冷?還有什麼不妥?說!我給你傳軍醫。」

「只是渾身冷,沒別的不妥。」女孩兒垂下去的睫毛輕顫一下,唇角勾出可憐兮兮的笑,言語流露敏感心緒,「你怕我死掉,害得你前功盡棄麼?不會的,我會活下去,不會讓你們更加失望的。」

似是料定軍營眾人嫌她犯了個不該犯的錯誤,給人平添煩擾。

如此,倒讓人不忍,只想試圖安撫。

「錯了。」龍九抬手托了托她的臉,「人之美丑不能以樣貌論斷,傻孩子,不要胡思亂想。你樣貌出眾,有心從軍報國,已是常人所不能及。這樣的孩子,我不允許她死掉。」

女孩兒眨了眨眼楮,眼中閃過真切的喜悅,卻很快被難忍的悸冷擊潰,「從沒有人對我這麼說過。」

「那是他們覺得不需說你亦明白。」

「不說我怎麼能明白呢?我明白的是,打破了人家的腦袋,娘親就要打得我破相;容貌毀去之後,我就要接受親人下人的冷嘲熱諷;為了有張不被人嘲笑的臉,我就要在臉上再貼上一層,變成另外一個人。」女孩兒越說越失落,神色越是迷惘,把臉埋進他衣襟,「侯爺,做官宦之家的孩子一點好處都沒有。我很討厭自己。我總想逃出家門。我整日里留心听人議論你的戰功,總做白日夢,想變成男兒身。」

龍九听得直皺眉,不知道她是生在了一個什麼鬼地方,不理解她家人何以讓她小小年紀便厭棄自己。

他此生最為憎惡的,便是生而不養或是虐待子女的父母。

「不需變成男子,你日後也能逍遙自在,勝過任何人。只要你想。」他語聲柔和平緩許多,讓他自己都有些陌生,「要記得,當下之苦,要忍,忍過一時,來日便會柳暗花明。要活著,好好活著,讓親者快,仇者痛。報國之途,不止從軍,軍中殺戮,你不會願意目睹。我,亦不想幾年征戰之後,還會有人步我後塵,日日殺戮別離。」

女孩兒听了沉默多時,帶著堅定點頭,「我會記得,忘了什麼也不會忘記這番話。」然後,她鄭重道謝,「侯爺,多謝教誨。」

「高興了?」龍九笑問。

女孩兒眨眨眼,「如果你摘掉面具,我會更高興。雖然我看不分明,卻不會覺得你那麼遙不可及。」

都把你抱在懷里了,怎麼還遙不可及?

龍九有些許不解,可是下一刻,他抬手,摘掉面具,「我不怕誰看,只是另有隱情。你,無妨。安心睡下,不準耗費眼力。」末了,他打趣,「日後若是雙眼不靈光,如何報國?來日嫁作他人婦,又如何看清夫君模樣?」

女孩兒臉頰終于有了一絲紅暈,羞澀使然,末了卻又落寞,「我才不要嫁人,娘親給我指月復為婚,那人打架還要找幫手,被我打傷還要告狀……」她撇嘴,不屑,「才不要嫁那種人。」

又是一段不好的經歷。龍九懷疑她那顆小腦瓜里根本沒有歡愉的記憶。

他依然溫言安撫︰「那就自己另擇良人。」

女孩兒眼皮發沉,倦了,忽地抬手,又瑟縮收回,笑得脆弱、可憐兮兮的,「我想模模你的小胡子。可是……我手上大抵有蛇毒,染到你身上就不好了。」

龍九听了很不是滋味,握住她的小手,放到唇上,讓她踫到那撇不修邊幅才蓄起的小胡子,「不怕。我百毒不侵,你不知道麼?」

女孩兒試圖微笑,卻終究不能做到,淚水猝不及防地滑落,「我已習慣害怕。怕娘親動怒,怕她滿眼不喜,怕她看到我就像是看到什麼毒物一樣,坐得遠遠的。對我毫無戒備之人,只有我爹爹,還有……你。侯爺。」

龍九是生平第一次覺得,原來侯爺二字可以被人喚得這般酸楚。

「早些出嫁,離開你那個家。早些尋到如意郎君。」他委婉地幫她憧憬日後。

「不尋找。除非還有第二個江夏侯。」女孩兒語聲模糊起來,「我若要嫁,就要嫁江夏侯……這樣的人物。」

終夜,她幾次沉睡,幾次醒來。

他始終將她抱在懷里,與她漫談,或是聆听。

第二日天明時分,听聞腳步聲,他抬頭,看到了寒燁滿臉的不可置信。

他將她交到寒燁臂彎,「醒來後送她回家去。」

「若是她想見侯爺感謝救命之恩……」

「看情形。」他第一次模稜兩可起來。

之後,他忙得分身乏術。寒燁見狀,直接命人將女孩兒送回家中。

後來得到的回話是女孩兒堅持自己返回家中,又有上乘輕功,只能看她消失于眼界。

待龍九再顧念起那女孩兒的時候,已是次日凌晨。

他與她的第一次相見,就此結束。

再見面,是在海上。

她已長大成人,他已遺忘了那段回憶。

七年之後的今時今日——

「那時的阿潯對我說,要嫁就嫁江夏侯。」龍九溫聲重復,故意省略她那句話後面的贅述。

蕭瓏只覺無地自容,「胡說。我不信,我明明是把你當成長輩一般……」

「我一直把你當做孩童。」龍九笑著吮了吮她唇瓣,「讓你如願,不勝榮幸。」

蕭瓏報以一聲低嘆,「差七歲。細說起來,似是差了多少年一般。我還懵懂無知的時候,你已名滿天下,甚至,被我視如神祗。」

龍九正色求證,「你這是在遺憾,還是在嫌棄?」

「我在生氣!」蕭瓏挺身咬他一口,「十八歲的江夏侯,該是怎麼樣的俊美?我居然沒看到……」

她又在遺憾沒有看清當年江夏侯的樣子。

「阿潯,你這樣,實在是讓我,心里,不好過。」龍九說得有點困難,他受夠了羨慕另一個活在她心里的自己的滋味,卻並不習慣這樣道出心緒,「你不能將我兩重身份分開來對待,這會讓此時的我覺得,還是抓不住你。」

他在一本正經地告誡,也在認認真真地惱火。

蕭瓏看了,只覺好笑,展臂勾住他肩頸,調皮笑問︰「可是如今的你才是我一心要嫁要賴一輩子的,這可怎麼好?」

他一副不甘不願的樣子,六個字硬生生拆成三段,「勉強、能夠、容忍。」

蕭瓏終于繃不住了,笑聲沖口而出,連成一串清脆鈴音。

愛煞了這男人。

偶爾別扭的性子,讓她更愛。

笑得出就好。

龍九由著她。

當夜,將她扒得只剩底衣,卻只是用寬闊懷抱接納她,要她安心入睡。

「你不必管我,去忙吧。」她說。

他的手微動,揉了揉縴腰一抹,「公文模起來可比不得這里。」

「……」

「睡覺。我忙了整日,累。」

「嗯!」

他是刻意陪伴,卻不肯說出,好在她心知肚明,唯剩歡喜。

第二日,倚紅服侍著洗漱時,蕭瓏才知自己昨日不記得的一些細節。

倚紅娓娓道來︰「王爺昨日看到小姐蜷縮在椅子上,起初滿臉怒意,之後走過去哄著去抱。小姐則摟著王爺不撒手,一味落淚,偏偏還一直掛著笑,王爺……」

她沉了片刻,尋找著合適的措辭︰「王爺沒說話,可是看神色,心里甚是難過,比小姐還難過。奴婢們看了,覺著還不如看小姐落淚……王爺那樣子,比落淚還叫人心酸。」之後語聲才歡快起來,「小姐有福了。」

蕭瓏默然。

沒讓母親變成慈母,自己卻可稱為肝腸寸斷,還害得他陪著難過。

難怪,他昨日一直掛著笑,言語柔和,只想讓她高興一點。

這種無謂的事,她再也不會做了。

避免自己傷心,避免因為自己讓他難過。

如此就好。

蕭瓏不該是記掛前塵不能釋懷的女子。

好好活著!

為他,為自己,好好活著。

如此,便是回報他的最好方式。

是因此,午間龍九回到府中之時,蕭瓏已做好了一桌豐盛飯菜,等他一起用飯。

他換下朝服的時候,她在一旁幫忙,瞥過她的手,不由無奈︰「手傷著,不要勞累才是。」

「沒什麼,我只是配料烹炒。」蕭瓏忽閃著大眼楮,「你不喜歡吃我做的飯菜?」

「就是太喜歡,才覺得你要耗費心思,太辛苦。」

她抿嘴一笑,「這不就好了?看著你吃我親手做的飯菜,我特別高興。」

手指勾起她的笑臉,他問︰「潯兒,我們會一直這樣下去,是麼?告訴我,你已打開心結。」

「除非你染指別的女子,否則,我不會離開。」蕭瓏幫他整了整衣領,「天下之下,我卻只有你這一個港灣,我舍不得離開。」

這是她第一次做出承諾,流露依賴。

條件是不準他染指別的女子——這還用她說麼?

他笑著攬住她,走到案前落座。

吉祥如意餓著肚子叫了半晌,被兩人默契地忽略掉,此時已是十分不滿,恨不得要抓咬分別抱著它們的倚紅綠痕。

龍九瞪了一眼叫聲響亮的吉祥。

吉祥與之對峙,毫無懼意,琉璃球一樣的眼楮瞪得圓圓的。非常不服氣,是料定他不能以暴制暴。

多可氣!

這副討打的樣子。

龍九沒好氣地哼一聲。如果她不是那麼疼愛它,他少不得將它捉住打服為止。

蕭瓏已落座,給兩個小家伙夾了它們最愛的魚肉,笑盈盈看著它們轉為欣喜滿足地享用。

一餐飯其樂融融。

飯後,龍九在王府進進出出,甚是忙碌。

蕭瓏與寒燁站在路邊閑聊。

寒燁挑揀著一些事情告訴蕭瓏︰「昨日獲悉,部分關于九龍玉璧的傳聞,半數來自于朝臣放出風聲。還不能斷言是上官旭主謀,但他已介入,難逃干系。」

「他不是規矩之人,雖是文官,卻自幼習武,並非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弱書生。那廝自幼可惡,兩面三刀。」蕭瓏眼含諷刺,「你們小心。」

寒燁正色點頭。這才發現,一個她本該熟悉的人,她卻鮮少提及,意味著的不是不了解,而是厭惡。唯有厭惡,才會讓人連提都不屑提及。

此時霍連城走過來,看到寒燁,拱一拱手,帶著敬意。看到蕭瓏則犯了難︰「……還好?」終是覺得叫什麼都不合適或是不到時候,半晌也只悶出兩個字。

蕭瓏則是坦然笑問︰「許久不見霍將軍,別來無恙?」

霍連城這才神色自若起來,客氣笑道︰「喚我十一即可。」

「去書房。」龍九遠遠走來。

霍連城頷首一笑,與寒燁先一步去了書房。

龍九經過蕭瓏面前,拍拍她的臉,「覺得悶就出去走走。我們說話,你會听得打瞌睡。」

「嗯!」

難得他主動讓她出門逛逛,蕭瓏自然不會浪費這機會,隨手點了兩名侍衛隨行,策馬離開王府。她張揚的前提條件,是易容成了一襲玄衣的貴公子。

兩名侍衛看得暗自咋舌。如此高超的易容術,耳聞不如目睹。

蕭瓏去了百花閣。先前听寒燁提及了肖元娘在那兒,她就想去看看。

她除了一個常與她牛頭不對馬嘴的扯閑話的蕭南煙,身邊女子不是長輩就是下人。常日漫漫,她總要找些樂子。

走到百花閣門口,兩名侍衛以為她不懂得這種地方要到晚間才迎客,委婉笑道︰「時候還早……不如去別處轉轉?」

「我曉得。」蕭瓏頗有氣派地抖開手中折扇,眯了眸子,「記住,我是蕭公子。」

侍衛笑著點頭。

有人出來,剛要委婉攆人,蕭瓏已經閃身入內,語聲卻是不疾不徐︰「肖元娘欠我八萬兩銀子,本少爺是來討債的。」她確信,這一句便能讓肖元娘曉得自己是誰。

這種時候,這種地方,大堂顯得陰沉沉的,毫無晚間的艷麗奢靡。

兩名大漢晃著身形走過來。摩拳擦掌。

「肩頭,右腳。」蕭瓏笑盈盈地提醒兩人,避開她手中暗器要打的部位。

兩個人卻是哪里也避不開,片刻後跺腳按肩,眉目糾結。

不容小覷的貴公子,便是當真來討債的,也沒人攔得住,伙計慌忙去通傳。

蕭瓏很順利地見到了肖元娘。

肖元娘听人說完,漾出笑,素手輕揮,遣退了旁人,轉身去取來了幾張銀票,加在一起,恰好八萬兩。

「何時還我珍珠鏈?」

蕭瓏將銀票抖了抖,放在手邊,「過了今日,隨時。」

肖元娘是個好雇主,無一句贅言,甚至帶著感激笑道︰「有勞。」

「客氣。」

「手怎麼了?」肖元娘瞥過蕭瓏的手,「和龍九打架了?」

蕭瓏揚眉,笑。

「不對。」肖元娘笑著否定自己猜測,「你打不過他,而他也不會欺負一個武功不及他的人。」

蕭瓏有意哄著肖元娘夸龍九一句半句,「他是君子?」純粹是她自己想听。

「不是小人就是了。」肖元娘吝嗇贊譽之詞。

蕭瓏輕叩案上銀票,「我若是用這銀票買酒請你喝,你會不會生氣?」

肖元娘笑出聲來,「別了,我的公子,還是我請你更好。你明日告訴我你又反悔了該怎麼好?」

「一事歸一事。」蕭瓏有點喜歡這位花魁了,說著取出了一張五千兩的銀票。

肖元娘搖頭嘆息,「我是真不知老九看上了你哪一點,這古怪的行徑、脾氣,他竟能忍得?」之後接過銀票,喚人來,「去給這位爺拿酒,要好酒。」

蕭瓏不想又被某人喚醉貓,有點遲疑,「不喝不行?」

「不行。」肖元娘很嚴肅地板起臉來,「為著你多一個酒友,日後不需再做冤大頭往我身上貼錢的緣故,今日一定要喝個盡興。」

這番說辭,蕭瓏很受用,「那就不如多個朋友了。」

「是我高攀了。」肖元娘風情一笑。

「你認為強盜不能與花魁為伍?」蕭瓏故意曲解她意思,「何必這樣拐彎抹角地挖苦我?」之後怕兩名侍衛等得不耐煩,讓他們去樓下喝酒。

「你真是……真是……」肖元娘想說,真是個磨人的招人喜歡的小魔頭,最終只是化作友善一笑。

多奇怪,她能與容元鐘情的女子對坐暢飲。

原因,細究起來,因為那是個誰都抓不住的江洋大盜,因為那是龍九的女人,因為,那是與龍九兩情相悅的女人。

龍九那種人,不愛的話,便是她,也是想來就的慌;愛上,便會讓人一頭栽下去,就此沉迷,眼中再容不下旁人。

那是宛若蠱毒一般的男人。

閱人無數如她,無從否認這一點。

酒入愁腸,肖元娘在心頭嘲諷容元︰龍九的女人,你倒是搶去給我看看。

兩個千杯不醉的女人,又都沒有太壞的情緒,想喝醉,不容易。

轉眼已到黃昏時。

她們正在爭論龍九戎馬生涯時哪一仗打得最漂亮。

不速之客的到來,截斷了兩人談話。

一男一女。

男子身形頎長,意態瀟灑,墨黑的眸子一如蟄伏在暗中的蒼鷹,目光冷冽強悍。

女子站在一側,小鳥依人,容顏嬌俏甜美,兩個酒窩很是討喜。

肖元娘笑盈盈站起身來,委婉道明來者為誰︰「蕭公子有所不知,我這些日子已被上官兄妹包下了。是因我略通琴棋,每日與上官大小姐切磋一番。」

上官旭與上官嬈。

「可你最精通的,是飲酒。」蕭瓏漠然回應,目光瞥過那兄妹二人,涼薄似這深秋淨水。

「這話在理。」肖元娘盈盈落座,再盡一杯酒,「我是酒鬼,端杯便不願離手。」

蕭瓏轉而看向肖元娘,臉上現出柔和的笑,「之前為何耗費精力應承他們?」

「我這種人,賺的就是冤大頭的錢。」肖元娘瞥一眼蕭瓏一直未收起來的銀票,「今日那筆開銷,我出得起,卻是財迷心氣兒,銀子進得出不得。恰好他們揮金如土,我頭腦一熱便應下了。今日數目夠了,也就不款待了。」

蕭瓏笑起來,抬手便模了模肖元娘的臉,「這性子,著實讓人憐愛。」

肖元娘做戲做足,嬌媚一笑,拍拍蕭瓏的手,「我的爺,還有外人呢。」

「爺眼里只有你。」

肖元娘一時險些懷疑面前坐的究竟是不是蕭瓏。這溫潤的男子語聲、浪蕩不羈的笑,不失優雅的調戲竟是熟稔之至,十足的小色胚。

最先沉不住氣的是上官嬈,「哪里來的狂徒!滾出去!」

蕭瓏明眸一瞬,「爺來花銀子,元娘願意花我的銀子,該滾的是誰?你個毛丫頭,不學好,堂而皇之來到這風月之地,著實不成體統!定國公府上千金,便是這等貨色?著實的家門不幸!」

蕭瓏寒著臉教訓人的樣子,是龍九的翻版,因為她最熟悉他的神態,也能效仿親人,親人發火卻遠不及他的威懾力。

被人揭露了真是身份,上官嬈吃了一嚇,不由結舌,「你……」

「還不滾出去!」蕭瓏眉目凝著冷冽,訓斥下人一般的語氣。

上官旭給上官嬈使了個眼色,讓她噤聲,自己卻大大方方落座,「上官旭夜入百花閣,京城皆知。樓下兩名侍衛來自江夏王府,是隨閣下而來。閣下是龍九什麼人?」

「自作聰明。」蕭瓏不屑冷笑。

肖元娘優雅起身,「看來酒是喝不成了,下次吧。」出門躲清靜之前,她深凝了蕭瓏一眼。此時的蕭瓏,周身都是敵意,寒芒直入人心。

她與上官旭有什麼瓜葛?

一步步走下樓梯,到了大堂喝著熱茶醒酒時,肖元娘才驚覺自己犯了個天大的錯誤——那對兄妹都是習武之人,可她卻將蕭瓏一個人丟在了房里,萬一打起來,蕭瓏被傷到……

她慌忙掠身飛上二樓,徑自走入房間。

房間一切照舊。

上官旭依然坐著,上官嬈站在門內,蕭瓏愜意飲酒。

如果不細究兄妹兩人的神色,肖元娘會誤認為什麼都沒發生。

她不會第二次粗心大意,所以才抿唇笑了。兄妹兩個已被蕭瓏點了穴道。

此時,蕭瓏緩聲道︰「兒時你們兩個一起上,不是我對手,多年過去,依然如此。」她起身喚人,語聲不高,卻以內力傳音,使得兩名侍衛即刻上樓。

上官旭眼色青紅不定,目光滿帶探詢、驚訝、疑惑。

「將他們兩個帶下樓去,送到丞相府。」蕭瓏搖著折扇,走到肖元娘面前,捏了捏她的臉,笑得似個小地痞,「爺過兩日就來看你,以解相思之苦。」

「爺可不能食言。」肖元娘笑得像是與情人道別的少女。

蕭瓏哈哈笑起來,折扇指了指案上銀兩,「幫爺收著,下次帶來你要的東西。今日是客,來日是友。」

說完話,蕭瓏微晃著身形下樓。

活生生的浪子模樣。

肖元娘忍不住懷疑,這小丫頭以盜為生之余,沒少扮成貴公子的模樣調戲少女。

肖元娘去收起銀票,發現多了一張,皺皺巴巴,面額五千兩,不由失笑嘆息,「這小妖孽!」

小妖孽要分文不收地還給她珍珠鏈。此次還是自掏腰包付了她五千兩,出手闊綽,心意不外乎是捧她的場,體諒她的不易。

今日是客,來日是友,來日才不會再花銀子。

小妖孽若是個男子——肖元娘戲謔地想,她恐怕就不會在一棵樹上吊死,早忙著移情別戀了。

——瀟湘書院——獨家連載——

夜色旖旎。

相府,正房。

大夫人在廳堂用飯。

二夫人在院中罰跪。

蕭瓏與侍衛翻牆進入相府,將上官兄妹丟在正房廊下。

大夫人聞聲出門。

蕭瓏早已扯下了面具,此時漠然上前,解開了兄妹兩個的啞穴和腿上穴道。

上官旭站起身,目光徑自落到蕭瓏臉上。

玄衣,皎潔容顏,貓兒似的一對明眸,瀲灩著冷冽光華。

蕭瓏。

她的眉眼,他再熟悉不過,至為熟悉的是她臉上那道丑陋的疤痕,那道被妹妹私下取笑過無數次的疤痕。

如今已然不見。

如今,她已非舊時意態。少了頑劣跋扈,多了冷靜機敏。

如今,她也已不再是讓他頭疼的指月復為婚的女孩。

她是在朝堂江湖一手遮天的龍九的女人。

更是做下過數次驚天大案的雪衣盜,如今被人譽為盜俠。

她與龍九,無人不知。

是在江湖朝堂之間恣意游走的一對神仙眷侶,羨煞天下人。

他憎惡這樣的事實。

「這是……」大夫人一時失語,呆愣片刻才問蕭瓏,「阿潯,怎麼不安心靜養,好些了沒有?他們是怎麼回事?」

蕭瓏抿出個無害的笑,「我沒事,易容去百花閣喝酒散心,遇到了他們去尋歡作樂,一時恨鐵不成鋼,就將人綁回來了。」

「夫人,不是這麼回事。」上官嬈一掃在百花閣時的囂張,低眉順眼含悲帶切地道,「我與哥哥去那里另有隱情,是去辦一件要事。誰知,誰知潯姐姐遇到了,二話不說就偷襲……」

說三分,留七分。上官嬈最擅長說謊,也最善偽裝。

蕭瓏並不反駁,而是點頭承認,「是另有隱情,他們忙著去搜集龍九的罪證,忙著明日一早遞折子彈劾龍九。」

「其實——」上官旭忽然開口,「我是揣測著阿潯在那里,便趕過去了。我們,太久不相見,如今她又要嫁與別人,我實在是……想見見她,問個明白,問清楚我到底哪里不及旁人。」隨即頹然垂首,「阿潯卻只讓我明白了一點,我與她指月復為婚,不過是個笑話。」

深情款款的語調,含蓄的言辭,說得甚是感人。

蕭瓏暗自倒吸一口冷氣。這對兄妹,實在是天生的戲子,變臉都比翻書還快。

不等大夫人給出應對,蕭瓏已經再度漾開柔和的笑,「那麼,我也不妨承認,今日與你們過招,將你們帶來這里,是要算一筆陳年舊賬。此時真是一如當年,你們兄妹一唱一和裝可憐,騙的人分不出對錯。只有一點不同,蕭瓏已不再需要誰辨別是非。」

她說著話,走到上官嬈面前,抬腿輕勾,迫使上官嬈跪在面前,「你近來可曾听說我在江湖中種種惡行?」

「夫人……」上官嬈試圖求助,卻被蕭瓏擋住視線,眼神惡毒,語聲卻依然是委曲求全的語調,「潯姐姐的事,街頭巷尾都在傳揚,妹妹很是欽佩。」

「听說的不少?」

「是。」

蕭瓏抬起手來,左右開弓,連續十余個耳光狠狠削在上官嬈臉上,之後仍是笑盈盈道︰「那你一定也听說了,我最愛打不要臉的人的臉。」

「阿潯!」

大夫人與上官旭齊聲喚她。

蕭瓏只看向上官旭,「別喊我名字,惡心!」

上官嬈被打得口鼻淌下鮮血,眼前直冒金星,一時受不得這種委屈,落了淚。

之後,她背對著大夫人,冷靜出聲︰「當年您疼愛他們勝于我,因為我不會撒嬌,只會帶著南煙四處惹是生非,所以我做什麼都是錯,他們說什麼都對。那天他們兄妹兩個聯手與我‘較量’,結果上官嬈卻用暗器襲擊,我閃避之時,身形帶得上官旭的頭撞到牆角上。我就這樣‘打破了’他的頭,您就因為他們的哭訴、定國公夫婦的幫腔把我的臉毀了。」

她不想也不能面對母親的目光,不願意面對審視、質疑。如先前所言,她已不需要誰辨別是非曲直。

「阿潯說的是不是真的?」大夫人喝問兄妹兩個。

上官旭無言以對。

上官嬈忙著啜泣拭淚。

「真假已不重要。」蕭瓏語氣淺淡,伸出手,「鞭子。」

一名侍衛意識到這是在吩咐自己,忙解下纏在腰間的軟鞭遞了過去。

軟鞭上閃著寒芒,是一根根針尖一般的刺。

「阿潯,有什麼事沖我來!」上官旭臉色微變,意識到她要做什麼,試圖去護住上官嬈。

「你不配。」

軟鞭先于話語掄起落下。

起落兩次,上官嬈臉上多了兩道狹長血痕。

上官嬈驚呼出聲,慌亂抬手去模臉。

大夫人張了張嘴,沒說話。

上官嬈再也無法做出低眉順眼的姿態,狼狽起身,滿目血紅,聲聲逼問蕭瓏︰「你可知道被你毀去容貌的是定國公的女兒?你可知道你此時是相府千金?出手傷人,你要擔什麼罪名?你相府滿門的腦袋還要不要了?你容貌是用的什麼藥恢復的?把藥給我!」

蕭瓏對她這樣激烈的反應很滿意,這才回身望向大夫人,「我真該在那一年就這麼做的。還是老規矩,娘,這爛攤子我就丟給您了,您知道怎麼做最妥當。我等著。」

之後瀟然揚手,「我們走。」走時沒忘了重新將上官嬈踹倒在地,「我最多給你一副配得起你丑惡嘴臉的面具。恨吧,我等著你報復。」

大夫人良久凝視著眼前那對兄妹。

上官旭垂下了頭,再也抬不起來一樣。

他這一生,最難以啟齒的就是那件事。明明是他們兄妹有錯在先,卻不承認,平白害得蕭瓏被嚴母責打,毀了一張清麗優雅如蘭的容顏。

他原本只是好強,不想讓一直以他為傲的父母丟臉,不想讓歷來待他與妹妹極好的相府夫人失望。

從那之後,他再也沒見過蕭瓏的笑。

除了今夜。

如果他知道後果那樣嚴重,他真的,不會與妹妹一唱一和地說謊,不會怯懦得不敢承認錯誤。

大夫人站到門口透出來的光影之中,厲聲詢問一直在一旁靜觀事態的下人︰「你們方才看到了什麼?」

有人機靈,及時應道︰「奴婢什麼都沒看見。」眾人慌忙附和。

「大小姐身子虛弱,只有江夏王能請到神醫,所以,她還在王府靜養。記住了?」

「奴婢謹記!」

「你們兩個,」大夫人目光似刀,滑過兄妹二人,「不明不白潛入相府,還不快滾!」

上官嬈切齒道︰「你……你這毒婦!這是要眼睜睜顛倒黑白了?」

「你該感激我已非當年性情。」大夫人目光一凜,「再在我眼前停留一刻,我就將你這嘴臉一寸寸撕掉!」

全程目睹這一切的二夫人忽在此時輕笑道︰「她心里,最重的是相府。蠢貨!還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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