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馬宣默然半晌,他深如子夜的眼眸中光芒閃動,面上冷硬的表情稍稍斂了起來。舒殢獍
在鐘無雙屏息的等待中,他堅定地說道︰「我不能輸。」
鐘無雙愣了愣,心中漫過一絲苦澀。
司馬宣,他說不能輸!
那便表示,其實,在這一場他完全處于被動的戰役中,他並沒有贏的希望紆。
但是,為了北國子民,為了她,或許,還為了他曾經圖霸天下的雄願,所以他不能輸,也不可以輸!
強自抑下心頭的苦澀,鐘無雙側仰起頭望向司馬宣,莞爾道︰「夫主,將來有一天,你不用四處征伐了,你便陪我走遍天下,看盡天下美景可好?」
司馬宣注視著她,瞳中如墨般深黝,笑了笑,卻不言語祛。
「夫主。」
不久,鐘無雙糯軟的聲音幽幽響起。
直過了片刻,司馬宣方含糊地「唔」了一聲。
「讓我留下罷!」
鐘無雙說,「不管此次戰役你是勝是敗,我們是生是死,俱在一塊可好?」
司馬宣突兀地將鐘無雙的身子扳過來,讓她正對著自己。
他的臉色,立時變得不大好看。
瞅著他的神色,鐘無雙淺笑著繼續說道︰「我知道你方才那般說話,不過是想逼我離開罷了。然,你卻不知,于妾而言,沒有什麼地方,比在你的身旁更為安全。如若夫主此次得勝,我便是留在邑中也于你無損。如若夫主此次戰敗,便是無雙遠在驛館,又焉能獨活?」
司馬宣不語,面上沉沉的,眼中卻波起雲涌。
鐘無雙望向板著一張臭臉的司馬宣,不由自主地彎起唇角,燦然輕笑「夫主曾許我生同床,死同穴。到了如今,你卻是不能反悔的了。」
望著這個固執的婦人,司馬宣薄唇扯了扯,子夜般的雙眸,滿是感動地看著鐘無雙。
他的喉結動了又動,最終還是頗為無奈地揉著額角,無力地低語道︰「你這婦人,哎……」
四目相對,鐘無雙臉上那不及收回的笑意僵在唇邊。司馬宣的嘴角,無聲抽搐了兩下。
頓了頓,他抬眸望了一眼鐘無雙,冷著臉叮囑道︰「若要留下也可,你須留在廟堂,不可到處亂跑。」
「好。」
鐘無雙微笑著應道。
司馬宣看著她,面上仍不見一絲笑意。
又頓了頓,他走近前來,低聲道︰「我還須與其他諸侯再作商議,稍後再來看你。」
其時,語氣已是緩和了不少。
鐘無雙望著他的雙眸,大點其頭︰「好。」
司馬宣的面色終于完全緩和了,稍傾,他轉身命侍從帶鐘無雙入廟中休息,又囑咐了幾句,便大步離開。
鐘無雙安份地呆在廟堂中,午時,司馬宣並沒有回來用食。她食之無味地胡亂用了些粟米粥,便讓侍從撤了下去。
百無聊賴間,鐘無雙想小憩一會。
然而躺在床榻上,她心里翻涌著的,卻是各種最好跟最壞的臆測,睡意倒是半點也沒有。
如此翻來復去地折騰了半晌,她終于似睡非睡地進入一種意識不明的狀態。
便是在這種朦朧中,鐘無雙似乎听到周圍有人在說話,聲音急促。
突然,一聲大叫響起,隨即腳步聲紛亂而至。
鐘無雙極力想要睜開雙眼。
然而,她的眼皮卻似有千斤重般,怎麼也無力掀開。就連身體,也軟綿綿的,似乎一點勁也使不上。
鐘無雙便是在這種似清明,似迷糊中,自己同自己角力。
終于,她的眼楮倏地睜開。
茫然四顧,室中光線晦暗,她還好端端的躺在床榻之上。
鐘無雙的意識雖然恢復了,但是她發現門外的嘈雜卻是再真切不過。
詫異地起身下榻,鐘無雙打開門。
方才的侍從已不知去向,前庭的景象令她大吃一驚。
幾乎是突然之間,這廟堂中來了不少男女老幼,似乎都是這城中的宗國人。
這些人臉上滿是驚恐的表情,議論紛紛,到處是吵嚷之聲。
看到這種場面,鐘無雙的心中騰地升起一股不好的預感。情急之下,她隨手攔下一個經過之人,問出了什麼事。
「夷人又返,已至城外!」
那人急急地說完,繼續向前跑去。
鐘無雙的心一沉,果然如司馬宣預料的那般,只是她未想到,夷人竟然來得這般突然!
愣了約莫有半刻之久,驚醒過來的鐘無雙不由游目四望,她這才想起司馬宣呢?他現在身在何處?」
「夫人!」
一聲喊叫在不遠處響起。
鐘無雙驚惶不定地望去,卻見一名司馬宣的侍從大步向她跑了來,滿頭是汗
「夫人,」他一邊抬手用袖子抹去額上的汗,一邊說︰「夷人突然返來,聲勢比之從前更為浩大,現下已將各處城門圍圍住了!」
鐘無雙驚在當下。
早在今晨時,司馬宣便說過,這夷人,或許並不是真正的夷人。他只是混跡于夷人之中,或是偽裝成夷人模樣的兵士,是那個躲在暗處操縱之人的兵士。
「皇上要屬下告知夫人,不可隨處走動。」
「皇上現在何處?」
鐘無雙急忙打斷他。
「城上。」
那侍從匆匆撂下話,又重復了一遍司馬宣讓她不要擅自走動的話,便小跑地離開了。
鐘無雙看看天色,午後已過去多時,空中彌漫著緊張的氣氛。
到廟堂中的避禍的人越來越多,不時有人從廊下急急走過,廟前盡是嘈雜之聲。
鐘無雙的心情也惴惴起來。
她不時望向城牆那邊,心里擔心著外面到底是如何個狀況。
最終,沖動取代了理智,鐘無雙咬咬牙,不管不顧地快步朝廟堂外走去。
城中已是一片慌亂。
街上穿行的,盡是兵卒和青壯的宗國人,他們手里拿著器具,朝四方的城牆上奔去。
城頭上已是擁堵不已,鐘無雙遠遠見到這種狀況,心中不由一驚,忙隨著人流走向一側城牆。
似乎是戰時這種緊張的氛圍點燃了西斜的太陽,空氣中流淌著一股熱流。
那種熱流,可以迅速點燃起人們心中的熱血,讓人變得血勇無比。
雉堞將天空割成鋸齒一般,登上城牆,喧囂聲一浪一浪地沖入鐘無雙的耳膜,待城下的原野在好面前出現時,鐘無雙頓時倒吸一口涼氣。下面的人,密密麻麻地聚在城下,黑鴉鴉的如烏雲一般。
鐘無雙控制著心跳,仔細看去,只見這些人披發散衽,竟都騎在馬上,手執石刃弓箭,人數之眾,竟然遠遠超過她那夜初見之時。
呼嘯的聲浪一陣陣地傳上城來。
而城上的兵卒和宗國的國人卻似並不理會,他們只是忙碌地在城上準備著,行動有條不紊。
鐘無雙讓開身體,盡量不阻住他們的道路,再朝城下望去,卻仍不敢相信眼前所見。
想她早晨與司馬宣談論夷人之時,她還曾想著,或許夷人去而復返,還只是一種或許不會發生的顧慮,不想短短半日未到,他們卻瞬間到了……
「無雙!」
身後忽而響起司馬宣的聲音,未等她回頭,手臂已經被他握住。
「你來此做甚?!」
司馬宣瞪著她,臉繃得緊緊的。
不等鐘無雙答話,就一把拽著她朝城牆下走去。
「司馬宣……」
鐘無雙的腳步幾乎跟不上,打了幾個趔趄。
直到走下台階,司馬宣突然停住腳步,轉身對她斥道︰「可知城上危險?!」
「司馬宣,,」顧不上正對自己怒目而視的男人,鐘無雙急急地問︰「怎會如此?」
司馬宣的嘴唇動了動,沉聲道︰「夷人突然而至,內有喬裝之士。」
「內有喬裝之士?」
鐘無雙的心一沉,嗓子里頓時像卡著什麼,聲音發虛。
那背後之人終是忍不住要出手了麼?
「無雙!」
司馬宣沒有解釋,只將雙手重重地放在她的肩上,神色帶著焦慮,低低地說︰「休要心慌,我等已有準備,如今夷人返來之快雖然出乎我的意料,卻也不致影響大計。你在大廟安心等候,此時情勢你也知曉,勿在這時使我憂心!」
他的目光堅定,話音入耳,聲聲沉入心中。
鐘無雙望著他,壓下心頭的不安,笑道︰「有夫主在,我便不慌。」
司馬宣沒有說話,他凝視著她,眉間稍稍松開,目光深深。
鐘無雙肩上的手忽然緊了緊,隨即放下。
司馬宣轉過頭去,命一名侍從送鐘無雙返回大廟,又看看她,邁步踏上階梯,這才轉身向城牆上頭奔去。
鐘無雙跟著侍從離開。
每行兩步,她便不由自主地往回望去。城頭上,司馬宣正朝著這里看來。
努力讓自己唇邊漾起微笑,鐘無雙回頭,大步走向街道那頭。
雖然人是回到了廟堂,但鐘無雙的心,卻仍為剛才見到的景象驚跳不已。
同時,一種突然而至的想法瞬時閃入鐘無雙的心頭。
她跟夷人領主面對面地接觸過,她清楚地了解到,夷人的目的,無非是為了粟糧罷了。
現在,夷人既已得糧而去,到底是什麼樣的原因,促使他甘願冒著與天下諸侯為敵的危險,去而復返?甘為他人所用?
究竟是什麼樣的利益,足以驅使他們這麼做?
再思及司馬宣曾說過,他們前往邑中之時,各路諸侯俱向自己的國家發出了增援的密涵,然而,除了司馬宣的人險死還生,將消息傳遞了出去,其余的國家無一兵一卒前來,如此種種,足以推反鐘無雙之前的猜想。
那就是︰夷人背後的推手,必定也在宗國的諸侯之中!否則他不可能這麼輕易地,便可以掌握到從諸侯的動向。
鐘無雙又想到,燕國又怎麼會如此湊巧,竟然選在這種時候向北國進攻?
越往深處思考,她便愈是覺得,這一切,在如今看來竟然都是有計劃,有預謀地沖司馬宣而來的!
死死地咬著自己的下唇,鐘無雙無意識地望向頭頂,火燒雲映著霞光染滿天空,似血一般通紅。
然而,鐘無雙的心卻隱隱生寒,如墜冰窟。
夷人很快開始了攻擊,城牆那邊喊聲震天。
廟堂里聚集的人越來越多,幾乎全是老弱婦孺。巫師在廟前不停地祝禱,上了年紀的長者也不停地向先祖叩拜,口中念念有詞。
也許是之前夷人已經圍城數日,又幾番惡戰,邑中的人對于戰爭,已經沒有初時的驚怕了。所以到了真正開始開戰時,人們的情緒反而安定了不少,沒有表現出太多的恐慌,除了造飯遞水,還有人到城上去看能否幫忙。
鐘無雙哪里也沒有去,卻也不願干等。
她四處看了看,見很多人也不知該干什麼,便去勸說城中那些德高望重的長者,組織大家闢起臨時的醫所,召集人們救助傷員。
事情很順利,城中懂醫的人都來了,盡管對于那些傷重者,大家還是束手無策,但是簡單的包扎還是有不少人懂的。
隨著時間的推移,不斷有傷者從城牆上下來。鐘無雙和婦女們收集干淨的布塊,有條不紊地幫忙。
司馬宣曾來過兩次。確切地說,他是經過。
鐘無雙也是經旁人提醒,方愕然抬頭,只見他遠遠地朝這里望來。不過對視片刻,他的神色似乎緩了緩,又轉身離開。
雖然短暫,但鐘無雙至少可以確定他沒事,她的心,也就穩穩落了地。
天色漸漸暗下,夜色襲來,烽火仍在城頭熊熊燃燒,光照耀眼。
春日的夜里,空氣也很濕冷。人們動手把傷員抬到廟堂和廂房中安置,又搭起草棚,不少人從家里拿來了火炭,在庭中燒起,讓忙活的人取暖。
鐘無雙學起東西來甚快,在醫者身邊看得多了,眼見著醫者忙不過來,她便也學著醫者的模樣替那些傷兵包扎。如此忙活了一會,居然經她包扎過的,也還像模像樣。
「夫人甚是了得!」
旁邊的婦人看著鐘無雙將一名傷者的頭部包扎妥當,忍不住嘖嘖稱贊。
「北王卻是得了賢婦。」
身後,一位正給稚子喂粥的老丈亦笑著夸道。
鐘無雙莞爾,繼續打起精神做事。
「南王。」
不遠處,只听有人恭聲喚道。鐘無雙轉頭望去,卻見是南宮柳來了。
不少人紛紛起來行禮,招呼他坐下。南宮柳面帶微笑,卻不停步,徑自繞著人群朝這里過來。
鐘無雙訝然,心沉了沉,看著他走到自己身前。
她終是展顏一笑,問道︰「南王怎麼來了?」
南宮柳看看她︰「小食已過,來用些膳食。」
說著,他尋著地上一小塊空地,坐了下來。
旁邊有人端了一盂粟米粥遞過來,他頷首接過,往上面吹了吹,不緊不慢地啜飲。
鐘無雙有些怔忡。
他的衣服上已經被髒了,鬢發也有些散亂,面容卻依舊沉著。
似乎現在經歷的,並不足以使他煩惱。
曾經那個如珠如玉的公子,曾幾何時,竟然這般不修邊幅,也可以坦然展示于人前了?
外面殺聲震天,盡管南宮柳素來行事淡然,但鐘無雙便是有股奇怪的感覺,那便是︰當下,他是真的渾不在意。
司馬宣呢?
鐘無雙突然想起,她已經許久不曾看到司馬宣了,不由忍不住將雙眼往別處望去。
「北王仍在城上不願下來。」
南宮柳淡淡地說了一句,鐘無雙的動作嗖然頓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