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在很多人眼中莊嚴而神秘,在有些人眼中卻索然無味。
起碼青黎郡主便是這麼覺得。
她今年芳齡十七,身份尊貴,榮華富貴享之不盡,如果日後能找到一個稱心如意的夫君,那這樣的人生在很多人眼中自然便是圓滿。
圓滿是一種境界,如長河奔流入海,如大樹枝繁葉茂,如情人終成眷屬,世間種種無外如是。然而長河終會干涸,大樹終會枯萎,情人終會死去,所有美好的事情總有消弭的那一天。很多人越過圓滿,開始渴望長生,也許在他們看來,長生不死才是真正的圓滿。
然而長生不過是一場夢,世人痴于夢中不願醒。
青黎郡主沒有那麼大的野心,她甚至不渴求圓滿。她所願,不過是父親平安,兄長歸來,僅此而已,簡單如是。
她以往冷漠待人,然而白塔刺殺事件發生後,她並沒有過多地憂傷恐懼于自己所遇,而是關心起那些用身體擋在她身前的普通侍衛,甚至還特地過問了一下撫恤的事情。當然,發生于這個豆蔻少女身上的細微變化,並沒有引起寧親王爺的過多關注。
步入中年的寧親王最近的情緒有些暴躁,甚至還摔壞了書房里那幾件他最鐘愛的瓷器,青黎郡主還听到過他罵自己的兄長,大抵便是些不孝之類的難听話。
青黎郡主不願去管父親的事情,她也知道自己沒有那個能力。
今日皇宮里的人們神色淡然中帶著一絲喜悅,因為大考已經結束,再過幾日便會分出名次。按照往年的規矩,宮里總會慶賀一番,他們這些太監宮女也覺得與有榮焉。
青黎郡主清晨便入宮,這也是慣例。每到旬日,她都會到皇宮里來,到相識的各宮轉轉,拜訪一下那些深居宮中的嬪妃們,然後去找皇帝和太後聊聊天。在她年幼時候,天啟帝將她留在皇宮里,一直到十四歲封了郡主才送回寧親王府。
所以,她對這皇宮並不陌生,與那些嬪妃的關系,甚至要比幾位正經公主還熟絡。
近日來她總覺得自己神色有些恍惚,不知是心神不寧,還是憂慮過甚,好幾天都沒睡個完整覺。跟在她身後的兩個宮女也瞧出來郡主心情不好,所以也不敢似往日那般談笑,只默默地跟著她前行。
皇宮格局恢宏,房屋鱗次櫛比,青黎郡主先是去了德貴妃住的廣寧宮,這位貴妃是太子殿下的生母,娘家則是魏國公府,也是開國功臣後代,在上京算得上高門大族。德貴妃年紀還輕,她十六歲便誕下太子,兼之在宮中保養得好,看起來還如二十來歲的女子一般,不過是多了一份成熟女人的風韻罷了。
離開廣寧宮後,青黎郡主又順路去了相熟的幾個嬪妃宮里略坐一坐,然後便朝著和仁宮行去。
和仁宮里住的是當今皇後,當年的北鄭夢華公主,如今的吳國和仁皇後。青黎郡主小時候最喜歡待在和仁宮里,皇後待她也很親熱。後來寧親王知道後,狠狠地訓斥了她一頓,再後來她便去得少了,彼此之間也有些疏遠的感覺。
遠遠瞧見和仁宮的瓦檐,青黎郡主的腳步下意識地慢了下來。
走到宮門前時,恰巧數人從宮里走出來。
青黎郡主一見走在最前面的那個年輕男子,便停下腳步側身站在一旁。
「寧涵妹妹,沒想到會在這里踫見你,倒也是巧得很。」
青黎郡主上前一步,微微一禮道︰「三皇兄,多日未見。」
「前幾日本想去王府探望你,但你知道,王叔他不怎麼待見我,所以便沒去成。」
這兩皇室兄妹談話,旁邊的宮女侍衛自然退得極遠,給這兄妹二人留下一個安靜的環境。青黎郡主抬眼打量著對方,看見他臉上的風霜之色,便說道︰「勞煩皇兄記掛,也請皇兄多多照顧自己。」
「你呀,還是這個淡漠性子,即便是跟皇兄在一起,也不願多說幾句話。我听說那天是王尚書府上的公子出手幫忙?」
青黎郡主本不願想起這個名字,可三皇子偏偏說了出來,她略略蹙眉說道︰「是的。」
「果然是英雄出少年。我還有事,改日再陪你聊天,你且去母後那里坐坐。她挺掛念你的。」
青黎郡主點頭道︰「皇兄慢走。」
目送三皇子一行離去,她便轉身進了和仁宮。
早有宮女進去通傳,和仁皇後親自出門迎接。她瞧著這個年近五十的尊貴婦人,雖然眼角的皺紋透出她的年齡,但眉眼間依然有當年的風情。從她的臉型便能看出多年前那個名動天下的公主的絕代風華,雖然如今韶華不再,卻平添幾分成熟女人的雅致味道。
和仁皇後對她極親熱,就像是對待自己的親生女兒一般,只不過青黎郡主從她眉宇間看出了淡淡怒氣,內心里不免有些驚訝。
和仁皇後性情安雅,待人寬厚,雖然執掌**大權數十年,卻很少以權壓人,她能將佳麗上千的**治理得井井有條,憑借的是天啟帝的寵愛和自身的和煦。如今日這般怒意難掩,著實是很不常見的事情。
青黎郡主見她雖然十分親熱,但談興不足,不知是為什麼事情煩憂,便略說了幾句然後告辭。
和仁皇後也未強留,只是拉著她的手站在門前說了一些體己話兒。
出了和仁宮,青黎郡主覺得自己腿腳有些酸痛,不免嘆這皇宮實在太大,自己每次來一次之後,都要回家睡上一天。而且面對那些嬪妃也不是易事,總之是身心俱疲的事兒。
她看了看日頭,這個時間皇帝應該還在早朝,便打消了去太清殿的念頭,折身向東南方向而去。這浩大皇宮中,若說有什麼地方讓她能夠放松下來,只有數年前的和仁宮,以及現在的福寧宮。
福寧宮是太後寢宮,也是青黎郡主幼年在皇宮中居住的地方。
太後今年已經七十九歲,是實實在在的高齡,過了年末便是八十,這在這個年代已經是極為難得的高壽。更難得的是太後身體依然康健,歲月並未對她的身體作何殘忍摧殘。
青黎郡主自幼母親便去世,她幾乎是太後一手養大的,所以與這老人家感情也極為不同。
進了福寧宮,青黎郡主的眉頭緩和下來,臉上也露出淡淡的笑容,身形也變得輕盈起來。她命那兩個一直跟著自己的宮女自去歇息,然後匆匆進了正殿,一見到那位安坐在榻上的老人家,便如燕子般撲了過去,伏在老人的懷中。
太後生得慈眉善目,哪怕是那斑駁的老人斑,也露出慈愛之意。她用蒼老的手掌撫模著少女那插滿金飾的青絲,愛惜地說道︰「乖孫女,這些天嚇壞你了吧?」
青黎郡主揚起頭,小心翼翼地幫太後捶著腿,搖頭道︰「女乃女乃,涵兒才不怕那些北鄭人。」
太後寬慰地笑道︰「那是自然,我孟家的子女,怎麼會怕北邊那些蠻人?倒是女乃女乃老糊涂了。」
青黎郡主輕聲道︰「女乃女乃不老,也不糊涂。」
「要是別人都像你這麼想就好了。」太後輕嘆一聲,復又笑道︰「那天在白塔下救了你的王家小子,我听你皇帝伯伯提起過,倒真是個不錯的孩子。」
青黎郡主無奈地蹙起眉,手上的動作也停了下來。白塔下發生的事情,她不願去想,因為每每一想起,她的腦海中就會浮現王石那帶著嘲諷意味的笑容。她只是比較冷漠,卻也不是全然不懂人情世故。
毫無疑問,那天她的表現確實有些過分。
不管怎麼說,王石不顧安危地救了她,而且在那些白衣刀客從車廂中殺出來的時候,王石的一舉一動讓她感到格外心安,這是以前從未有過的感覺。
她依然記得,王石背對著她站在白塔門外,並不魁梧的身軀如一道牆擋在她的面前,為她遮擋住漫天風雨。
每每想到這些,她內心里就會惱羞並存,而那個清秀的年輕人筆直如山的身軀,就會盤旋在她的腦海里揮之不去,而且時日越久,那種印象就會愈發清晰,簡直如一抹烙印,再也沒辦法從心中剔除。
所以她不願意在別人面前談及王石,因為這種情緒讓她有些惶恐,可偏偏自己不論走到哪里都會听到那人的名字,簡直是避無可避。
太後是見慣了人心多變的大人物,哪里還看不出來自家孫女百轉千回的心緒?不由得好奇地問道︰「丫頭,是不是那孩子對你不敬?」
青黎郡主慌忙搖頭道︰「當然不是,只是那天情勢混亂,我記得不太清楚了。」
太後便按下這事不提,轉眼笑道︰「你今年已經十七歲,雖說咱皇家的子女大都較晚成家,卻也不能太晚,免得叫天下人笑話。我打算過段時間和你父親說下這件事,幫你尋個稱心如意的夫婿,你看如何?」
青黎郡主俏臉一紅,內心里驀然生出十分強烈的抗拒之心,低頭拒道︰「女乃女乃,涵兒還不想嫁人,涵兒想一輩子在這里陪著您。」
太後一愣,隨即失笑道︰「傻孩子,淨說些胡話。女乃女乃是快進黃土的人,哪里還需要你陪?你還年輕,以後的路還長,如果女乃女乃不在走之前幫你找個好夫婿,哪怕是到了下面,女乃女乃也不會安心的。」
青黎郡主心中一疼,想到最親的女乃女乃也會離自己而去,不免生出惘然惆悵,但她下意識里依然很堅決地說道︰「可是涵兒現在真的不想嫁人。」
太後搖頭道︰「涵兒,你是不是有看中的人了?」
青黎郡主心里一慌,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句話,只得站起身來,匆匆忙忙地扔下一句話便跑進了內室。
「女乃女乃,涵兒走了半天實在是乏了,先去歇息一會再來陪您。」
太後望著孫女輕俏的身影,幽遠的目光暗暗跟了過去,隨即眼簾下沉,陷入長久的沉思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