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國大考從最開始的松散無序,到後面越來越嚴格,近十年來已經鮮有人能從中漁利。浪客中文網大考的主考官由皇帝親自任命,必須是在朝中享有清譽且持身甚正的重臣才有資格擔任。
主考官之外,另有兩名從考官與三十位閱卷官,這三十三人便是主持大考的核心人物。在大考前三天,皇帝會派人將他們請到皇城,然後這三天他們便住在皇城,身邊時刻跟著一個軍機處的密探,出則同車,入則同席,絕對不允許和外人有聯系,哪怕是身有惡疾,也必須稟告皇帝,得到允許之後才能就醫。
大考前一天晚上,皇帝會將用火漆封好的三套考題交到主考官手中,然後召集所有的從考官和閱卷官,在軍機處密探的貼身監視下前往貢院。從接到考題的那一刻起,他們就徹底失去人身自由,哪怕突然染了重疾,也得等到大考開始之後才能尋醫。
事先的監察如此嚴密,事後的懲處更為嚴厲。
如果在大考後查出有人舞弊,考生將被永遠取消參加大考的資格,貶為平民,此生不得為官,情況嚴重的還會被下獄追責。至于考官,輕則發配重則處死。數十年前太祖在第一次大考後,就將涉嫌舞弊的兩個從考官滿門抄斬,雞犬不留。
如此嚴苛的規矩便是太祖所定,這位出身東海漁家的皇帝深知文治的重要性,更清楚三年一次的大考是國之大典,絲毫不敢輕視。
所以今天在離園中听到柳隨風的請求,王石想都沒想便拒絕,且不說王粲不會對他透漏消息,即便老尚書願意,王石也不會答應,因為他不想尚書府數百口因為這件事被皇帝屠戮干淨。柳隨風是他的朋友,但是尚書府里有他在這個世界上的親人,他內心的準則不會同意他做出傷害任何一方的決定。
可誰能想到,朝歌山一句話如奇峰陡起,將三人的目光都吸引過去。
書痴先是對王石點頭示意,沉聲說道︰「按照朝廷定下的規矩,即便是王尚書也沒辦法知道考題,但是我們可以換一個角度去考慮這個問題。大家都知道,大考不考詩詞歌賦,只考一篇策論,寫得好壞與否就是關鍵。」
柳隨風撓頭道︰「你說的我們都知道,可這又有什麼用處?」
他就差沒直接說朝歌山說的是廢話。
朝歌山神情嚴肅道︰「我們是沒辦法知道考題,可如果能猜到聖上命題的方向,那樣準備起來不就簡單很多?」
任宣平插話道︰「哪有那麼容易。」
「是不容易。」朝歌山點頭,隨即話鋒一轉道︰「可要說到猜測聖上的心意,有誰能比王尚書強?他身為禮部尚書,聖上在命題時肯定會參考他的意見,而且他又是這次大考的主考官,若說他一點不知情,我是不相信的。」
看到眾人的目光又集中在自己身上,王石不禁苦笑道︰「繞來繞去,還是要我去打探消息?」
柳隨風眼珠一轉,喜道︰「其實不用那樣做,你只需要隨便寫幾篇策論,拿去向王尚書討教一下,他肯定會給你指正一番,那不就是極有用的消息?」
王石瞪了他一眼,道︰「你現在腦瓜倒真好使。」
柳隨風咧開大嘴,笑容竟帶著一絲羞澀。
王石沉默良久,終于嘆口氣說道︰「我可以去試著猜一下皇上命題的方向,但是你們可要明白,我不會做任何保證,哪怕最後我什麼都做不了,你們也不要怨我。」
柳隨風等的就是這句話,他深知王石的脾氣,是那種承諾了就一定會做到的人,便大喜說道︰「有你這句話我就放心了,來,咱們干一杯。」
王石舉起酒杯,道︰「這件事就到此為止,無論我能否猜到,明天都會派人去知會你們一聲。」
「干杯!」
酒過三巡,柳隨風心中懸的大石落下地,不禁動起了花花腸子,婬笑道︰「咱們在二樓喝酒,三樓的姑娘們等得可著急了,要不這酒先歇著,咱們上樓去給姑娘們解解悶?」
王石搖頭道︰「我還要幫你猜題,沒心思去給姑娘解悶。」
柳隨風的目光轉向朝歌山,書痴連忙擺手道︰「我可沒這個興趣,你請自便。」
胖子繼續轉頭,一看是任宣平,便勾手道︰「走,他們不去就算了,咱們上去。」
「我?」任宣平一指自己,然後沉聲道︰「我當然是要去的。」
兩人並肩而行,離了內室便往三樓奔去。
這兩家伙一離開,內室頓時安靜下來,連空氣也變得清新不少。長夜幽涼,桌上滿滿的珍饈佳肴成了殘羹冷炙,壺中溫熱的美酒透出一絲涼意。王石一撥面前的銀筷,對珠簾後面的芸娘說道︰「閑坐無趣,曲家不如再唱一首詞。」
芸娘婉婉道︰「不知公子想听什麼曲子?」
王石心中一動,笑道︰「隨便。」
可惜芸娘听不懂他偶爾來之的惡趣味,也不會突然從珠簾後跑出來,遞過來一根雪糕。這個無法從聲音中判斷出年齡的女子微微一愣神,嘴角邊浮起一抹笑容,然後清清嗓子,琴聲一動,便輕聲吟唱起來。
王石執起一壺酒,拿上兩個酒杯,示意朝歌山跟自己來,兩人離開酒席,從內室來到臨空懸出的外廊上。
「朝歌,你給我出了一個難題。」王石倚在欄桿上,斟滿一杯酒遞給朝歌山。
「王兄,不過是猜題而已,哪里會難倒你。」朝歌山接過酒杯,輕抿一口,微笑著說道。
王石注視著朝歌山年輕的面龐,注意到他血絲滿布的雙眼,道︰「猜題難,猜人心更難。」
朝歌山是個聰明人,所以沒有回答王石這句別有所指的話,而是轉過身來望著夜色中迷離的離園,喟嘆道︰「二十年來,我只知讀書,只愛讀書,除了讀書,其他一切都視如浮雲,哪里能想到有一天自己也會走進青樓,陪你們這些世家公子喝花酒,說一些並不好笑的笑話。」
「還要幫我這個並不高雅的公子圓場,還要幫柳隨風這個胖子解決考題,如此看來,朝歌你確實很忙,忙得我有點模不著頭腦。」王石輕聲道。
「王兄不必嘲笑我,白塔一別之後,我便想方設法打听你的消息,數次前往尚書府想探視你的傷情,卻苦于囊中羞澀,被你家門子攔在府外,不能得門而入。」朝歌山說著不平之語,面上卻無不平之色,依舊淡然如常。
王石亦無自慚神色,點頭道︰「尚書府的門子,那自然是難纏的人物。然後你便找到柳隨風,三言兩語就能打動這胖子,通過他把我弄到這青樓來,不得不說,朝歌你的手段真是不俗。」
朝歌山笑而不語,從王石手中接過酒壺,斟滿一杯然後一飲而盡。
王石道︰「其實我更好奇另外一件事情,朝歌你究竟是怎麼知道青黎郡主會出現在白塔上,或者說,朝歌你究竟是什麼人?」
朝歌山盯著王石的雙眼,忽地鄭重問道︰「你相信我嗎?」
王石搖頭道︰「這不重要。」
「這當然重要!」朝歌山忽地提高聲音,微微怒道︰「如果你不肯相信我,我又何必告訴你?」
王石一夜飲酒無數,仗著自己精修武道,對于酒勁的抵抗能力強悍,所以此時依然十分清醒。他注視著朝歌山,發現這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痴面色雖紅,眼神卻是一片清明。其實從他在離園見到朝歌山那一刻起,他便懷疑書痴與白塔刺殺一事有關系,那日情勢危急他沒有細究,日後回想起來,才發現當日眾人中唯有朝歌山的存在十分突兀,極有可能便是一個變數。
方才在席間他故意拋出那個話題,便是想對朝歌山試探一番。
然而此時此刻,他卻很難再生出懷疑之心,因為書痴的眼神太真誠,並不像是在偽裝,便輕輕點頭道︰「我信你。」
朝歌山輕嘆一口氣,道︰「世人都愛虛名,我這二十年時光全花在讀書上,所以在上京博得一個書痴的名頭,兼之在詩書一道上略有研究,便有一些達官貴人垂青于我,經常請我去談書論道。結識這些人非我本願,卻也讓我知道一些消息。所以那日我知道青黎郡主會去游玩白塔,也知道你和壽亭侯府柳公子的關系密切,才有今日這些事。」
他飲杯酒,繼續說道︰「我不過是一個沒權沒勢的窮酸書生,哪里有資格參與到那些大事中?王兄以為我和白塔刺殺一事有關,實在是太抬舉我了。」
朝歌山此時的笑容有些苦澀,令王石微微動容。
「我只是不太明白,你做這一切是為了什麼?」王石沉聲問道。
朝歌山想起自己這些日子的冥思苦想,想起那個看起來遙不可及的夢想,明白此時是自己最好的機會,便咬牙說道︰「我想娶青黎郡主。」
王石一愣,他以為自己喝多了出現幻覺,看到朝歌山堅定的神情,才明白這人不是在逗趣,啞然道︰「我很佩服你,既然喜歡就去追求,這沒什麼大不了的。可你想娶青黎郡主,跟我有什麼關系?」
朝歌山帶著一絲落寞說道︰「因為你有力量,而我只是一個風都能刮倒的瘦弱書生,所以我想借助你的力量。」
王石不禁被酒噎了一下,搖頭道︰「朝歌,這個笑話真不好笑。」
「我不是在說笑,你能在白塔下一掌擊敗北鄭刀客,難道這不是力量?王尚書是你的父親,他能在朝中屹立三十年不倒,難道這不是力量?再者我知道柳瀚文柳大家是你的授業老師,你騙的了柳隨風,但你騙不了我,在詩書一道上你根本就不弱于我,所以你將來必定會平步青雲,難道這些還不能算力量?」朝歌山長長的一段話說完,整個人仿佛一下子就輕松許多。
王石沉吟不語,朝歌山查到他的底細他並不驚訝,只要有心,想查到這些並不是難事。王石以前是很低調,但沒有刻意地去隱藏什麼。可他依然不願開口答應書痴,因為他是一個極重承諾的男人,他很清楚想娶青黎郡主為妻是多麼天真的想法,這不是某一個人能決定的事情,即便是天啟帝和寧親王,在這件事上也會極其慎重地考慮。
「我真的很難應承你什麼。」思索良久,王石終究打算拒絕他。
「我不需要你應承我什麼,我只需要你肯幫我。」朝歌山誠懇地說道。
他之所以會找上王石,並不僅僅是因為王石擁有的實力,更重要的是那天在白塔下他看出這個年輕人身上有一種可貴的特質,而且他對青黎郡主有救命之恩,有些事做起來會方便許多。
他知道王石在考慮,所以懇切地說道︰「王兄,只要你能幫我,朝歌身無長物,只有這條性命,賣與你便是。」
王石失笑道︰「我要你的性命做什麼?」
「這不過是個說法,王兄也可以理解成我願意幫你做事,直到你幫我達成我的夢想。」
「做什麼事?」
「譬如方才在席間的事情。」
「他們是我的朋友,即便你不提議我也會想辦法幫他們。」
「但是這樣他們更會感激你,不是嗎?」
「朝歌,我不喜歡這樣對待朋友。」
朝歌山深吸一口氣,露出笑容道︰「這麼說,王兄是答應幫我?」
王石嘆道︰「你願意幫我做任何事?」
「只要不是讓我去自殺,那麼殺人放火都可以,前提是你能瞧得上我這副身板。」
王石發現這個書痴真是一個怪人,仿佛世間任何準則對于他來說都不算什麼,只要他喜歡,他就會不擇一切手段達成目的,這種人如果一心向惡,那顯然是非常可怕的事情。
「書痴啊書痴,我今天才發現,你這個雅號十分恰當,這世上恐怕沒有比你更痴的人了。」
朝歌山道︰「名號不過是身外物,書痴又如何?即便別人叫我白痴,我也無所謂。」
他站直身體活動了一下,顯然一夜飲酒長談耗費他太多精神,現在那張微白的臉上已經流露出濃重的疲憊之色。
王石瞧見他的疲態,打趣道︰「既然你願意幫我做事,不如幫我猜題,這事我斷不會去問父親,如果自己猜的話,八成是及不上你的。」
朝歌山轉過身伏在欄桿上,嘴里嘟噥道︰「這有什麼難的?當今聖上最重天下局勢,恰好又在大考前夕發生了刺殺郡主的事情,所以這次的考題十有**會跟對待北鄭的國策有關,你大可這樣跟他們說。即便最後猜的不對,那也不關我們的事情……」
我們?
朝歌山的聲音逐漸低沉,等說到這兩個字時已經悄若無聲,但王石還是清晰地听到,他露出一個意味深長的笑容,轉過頭去看時,發現朝歌山竟然趴在欄桿上睡著了。
這個朝歌山,不光是個痴人,還是個妙人。只是不知道他以後會自己帶來什麼,是福是禍?王石說不清楚,也不願去想。
夜風吹過,漸生寒意,將這家伙扔在這里肯定會大病一場,王石苦笑一聲,伸出手臂繞到朝歌山的胸前,微微一用力便將他扛到自己肩上,向內室走去。
芸娘停了曲聲,依舊端坐在珠簾後面。王石示意她自行離去,然後便扛著朝歌山走上三樓。
樓梯狹窄,朝歌山頭一晃,猛地撞到了牆壁上,迷迷糊糊中疼得發出一聲嘟囔。
「輕點,你這蠢材……」
「閉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