驀然听得有人叫喚自己的名字,蕭然愣了愣,待听清那人自稱為朕時,他不由得心頭微凜,心道自己真是糊涂了。
尬尷地笑了笑,蕭然緩步來到李勛的面前站定,躬身行了一禮︰「微臣參見陛下。」隨即,他的身子微微側了側,朝著那名正打量著他、不見喜怒的華貴婦人︰「參見皇後娘娘。」
「這便是陛下時常提及的蕭三步、蕭然?」皇後露出微微訝異的神色,鳳眼微凝,輕笑道,「果真是與其他才俊不一樣呢。」
「就是他了。」李勛微微頷首,隨即對蕭然招了招手,「過來,到朕身邊來。」
這已是李勛第二次喚蕭然去他身邊了,周遭的人早已知曉蕭然頗受天子恩寵,卻不料恩寵到了如此地步。
「娘娘謬贊了。」蕭然接過了皇後的話頭,心中卻是暗凜︰也不知這皇後稱自己與他人不一樣,是在稱贊自己,還是數落自己先前的失禮。
女人本是天底下最難琢磨的動物,何況這女人還是天下女人之首,蕭然這般竊想著,繞到李勛與兩位皇子之間站定,並未睬兩位皇子一眼。
李燁對蕭然可謂是情敵見面分外眼紅,那李逸卻是早早就想結識蕭然這名神奇的少年了,二人都以為蕭然會對自己行禮,心中已暗自擬好了措辭,不料對方的目光竟沒在自己身上停留哪怕一瞬。
二人為之氣結,卻又發作不得。他們乃天朝皇子,來日的九五之尊,這蕭然竟如此無禮,未免太過狂傲了些。
小白靜立在李勛身後,對蕭然微微點頭致意,蕭然報之以淺笑,挨著李勛站定,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樣。
李勛看著他,嗔道︰「若不是朕叫住你,你怕是都不會來見朕吧?」
見李勛看似在責備自己,臉上卻無一絲恚意,蕭然心中微觸,模了模後腦,笑道︰「臣想著來遲了,一時心急了些,還請陛下莫怪。」
微微擺手,李勛贊許道︰「雙苑的考核,你可是拔了頭籌,為朕爭了不少顏面吶。」忽而,他蹙了蹙眉,話鋒一轉,「今次的入院試可不是筆墨考較了,你可有把握?」
想起這些日子所做的努力,都是為了心中的那個願想,或成或敗,都在今日一舉,蕭然忽而變得神色凝重,道︰「臣當竭力為之。」
從蕭然的眉宇間看出了他的那抹堅毅,李勛伸手拍了拍他的手臂,鄭重道︰「盡力便好,切不可勉強。這道門的考核看似平平無奇,朕確是深諳個中凶險。遑論結果如何,你都得完好地歸來!」
李勛的語氣漸漸揚了幾分,蕭然听得心中一暖,並未言語,只是緩緩地點了點頭。
叮囑一番後,李勛便揮手遣走了蕭然,微微側首對小白道︰「這孩子前月里對我說欲要修道,我還頗感詫異,今日觀他的神色,竟是比其他考生都顯得堅定許多,也不知他這般迫切究竟為何……」
「我也不知,此子我一直看之不透……」
皇後一直靜坐在一旁不曾言語,這會卻是端莊一笑,道︰「這蕭然真是有幸,竟能得陛下如此關懷,說出去不知要羨煞多少才俊呢。」
「皇後有話便直說,你知曉朕不喜拐彎抹角。」李勛微嗔道。
覺察到夫君臉上的不耐,皇後笑意微斂,略顯委屈道︰「陛下多慮了,妾身並無他意。」
……
凱風自南,悠悠拂過。
蕭然一路行去,引得不少目光一路相隨,李勛對他的偏愛眾人都看在眼中,羨慕者有之,嫉妒者有之,恨者有之……
「不虧為天子寵臣吶。」眼見蕭然走來,唐伯虎將聲音壓低,笑呵呵地說道。
周遭的人都淺笑著,只是不知這笑意是真是假,蕭然點頭致意之余,目光隨意地掃了下,看到了不少熟人。
董翰林一眾人都站在人群左側那邊,張謙竟然也來了,只是不敢朝這邊看,唐宋陣營的人站得靠後一點,唐離兒正踮起腳尖,沖蕭然吐著舌頭。
蕭然笑著搖了搖頭,便轉過身來,與唐伯虎並排站著。
「這天院的人好大的架子,陛下都來了一陣了,他們竟然還不出現。」唐伯虎忿然道。
誰知他的話還未落音,便有人悄聲道︰「來了,來了。」
蕭然一時不知往哪兒看,見身旁的人紛紛回頭,不由得轉身看去,這才發現廣場右側有一道寬闊青石階梯往山上而去,先前被這群人身子遮住了,他竟沒有注意到。
仰起頭,蕭然便看到天院一行五人從那石階高處緩步而來,細看這行人的步履,竟似踩在雲端一般,毫不著力。
蕭然的目光漸漸上移,看到為首的人正是一襲青衫的余常道長,他身後跟隨著四人,右側是一名亦是穿著青色道衣,梳著道髻,體態微腴的中年道人,那人身旁卻是一襲淺褐道衫,年歲四十上下的圓臉道姑。目光再移,當蕭然看清右側那一對男女時,心緒猛烈地澎湃起來!
正是眼前這名白衣勝雪,有如一朵凝著寒霜的冰蓮,不可方物的女子,被老乞丐當作了救苦救難的菩薩;正是那名仿若來自雲端,不將這人間看在眼中的英俊男子,屈指一彈,結束了老頭淒苦的一生,留給蕭然一生的悔恨。
「我還沒來得及孝順他啊,你竟就那般彈死了他……」
蕭然是第一次如此接近這個人,這個被他在夢里殺死無數次的英俊青年,這一次,他看得很清晰,似是要記住他的每一根毛發。
他的雙眸開始泛紅,他的心髒在飛速搏動,他的一腔怒血在沸騰,似是要逼出一道血箭,在白羽塵身上留下一個碗口大的窟窿。
蕭然淹沒在仇恨之中,而他周遭的人卻是沉迷在東方夜雨絕世的容顏里,身份尊崇如董翰林,卑賤至食不果月復的窮苦書生,在此刻都無甚區別,終究都是一群俗物,何時曾見過這般攜著一抹謫仙氣息的女子?
只因在人群中多看了你一眼,便再也忘不掉你容顏。
東方夜雨皺了皺眉,這一凝眉便如同凝在冰蓮上的薄冰在輕響中脆然破碎,所有盯著她肆無忌憚打量的考生,腦海里都傳來一聲 嚓碎響,聲音很輕,隨即他們的視野已變成白茫茫一片,什麼也看不見。
好在這失明的感覺只在片刻間便褪盡,考生們也未覺著有何痛苦,只是他們已被駭得臉色微白,再也不敢抬起頭來,哪怕看上一眼。
不是人間的女子,自然不能被來自人間的目光褻瀆。
考生們心中了然,駭然,深以為然。
白羽塵輕哼了一聲,很是隨意地哼了一聲,便是這隨意的哼聲,竟似化作了一道弱不可聞的雷霆。他不是因為考生們的目光褻瀆了東方夜雨而出聲,而是他又看到了那只螻蟻,那只看向他的目光中帶著殺意的螻蟻。
雷霆有多快,這道哼聲便有多快,在普通人根本覺察不到的須臾間,便落到了蕭然的耳畔,然後炸響。
這炸響聲別人听不見,只有蕭然听得見,因為雷霆炸響在他深深的腦海里,蕭然能清晰地看到腦海里,那道小小雷霆炸開時散逸出的圈圈波紋。
蕭然腦海里的成字符登時金芒大作,充斥了他的整個腦海,須臾之後,金芒驟斂,一如從來不曾閃爍過,與之一同消失的,還有那道小小的雷霆。
成,乃生長,乃盎然生機,自能消弭一切摧殘毀敗。
白羽塵見蕭然好端端地站在那里,臉上沒有顯露一絲痛苦之色,不由得眉頭微蹙,有些訝異,只道自己下手輕了些,正自思量,身前的余常道長開口了。
余常道長作為天朝分院首座,地位自是尊崇無比,哪怕是見著了當朝天子李勛,也只是遙遙地頷首致意,隨即便將帶著些許滄桑之感的目光,放在石階下的考生身上。
「分院此番發出的柬帖一共有四百二十封,由于分院新成,此次招收的弟子將是最多的一次,爾等只要不是毫無修道之資,都將被納入我院門下,聆听天道。」
听聞此言,考生們原本緊繃的心弦驟然松了不少,每個人都堅信自己不可能那般倒霉,連一絲修道的資質都缺乏。
「然則——」余常道長話鋒頓轉,引得考生們心神驟凜,只听他繼續道,「分院弟子自然要分三六九等,不同階層享有不同的修道條件,這不是歧視,而是天道之下的物競天擇,爾等莫要有異想。熟知天院的人大概知曉,天院分天機殿、潛龍殿、雛鷹殿,此番天機殿招十人,潛龍殿招百人,余下的盡皆納入培英殿。」
「另,此番考核的前三甲將有額外獎賞,暫且不表,爾等當盡力而為。」余常道長一襲青衫在山風中獵獵而舞,儼然世外高人,他頓了片刻,忽而面色嚴肅道,「為了節省時辰,我便不再多言,眼下你們離我有十級石階,你們朝我走來便可,能踏上我腳下這道石梯的人便算過了第一關。」
說罷,余常道長道袖一擺,負手而立,臉上神色忽而變得古井不波,宛如一尊蒼老的木雕。
在此之前,考生們還在紛紛疑惑這分院的書院試是何試法,不料這第一關僅是看似尋常無比的拾階而上,霎時便有些詫異莫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