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最難消受美人恩,蕭然卻覺得這天子之恩也頗不好消受,他素來不喜欠人人情,奈何今日李勛對他的賞賜容不得他拒絕。人家貴為天子,自然是無所或缺,那麼自己拿什麼償還?
看著那艘親自送自己上岸的皇家畫舫靜靜地往對岸飄去,蕭然微微蹙起眉頭,欣喜之余不免有些顧慮。自己只想無所拘束地度此一生,如今卻與這塵世牽扯得越來越深,那願想離自己便愈發遠了。
嘆息一聲,蕭然踏著夕陽最後的余暉,往無聊齋行去。
暮色如墨,緩緩地將燕京城的夜色渲染開來,日間噪雜的長安街人聲漸息,有更夫行走在街頭巷尾打著木綁吆喝著,聲音顯得格外清晰。
無聊齋里響起的兩道驚呼聲也顯得格外清晰。
一道來自夢蝶,一道來自阿棄。
蕭然早已料到二人听聞這個消息會有如此反應,倒也不見怪,兀自坐在圓凳上,品著夢蝶給他沏的濃茶。
「陛下當真將墮民窟賞給了你,還封了你五品大官?!」
「我幾時又曾騙過你?」
阿棄尋思著蕭哥兒還真沒騙過自己,一時心不自禁,似是比日間賺了近兩千兩銀子還高興。雖說如今朝廷也沒人管理墮民窟,但他們還是得小心翼翼,便是想整一片土地,建一間土房也不敢。如今墮民窟歸了蕭然,加之他又當了官,無聊坊的酒又那般受捧,可以預見日後的墮民窟是何等的繁榮。
夢蝶卻是沒有說話,只是一雙眼眸早已淚水泛濫,她倒不是因日後能過上舒適日子喜極而泣,而是她們一眾墮民的奴籍終于得以抹去了。那是一道恥辱的烙印,一道卑賤的烙印,已經壓了墮民們幾代人的烙印。
在那個雨夜里,蕭然站在破敗石橋上對墮民們許下重諾,當時夢蝶便已泣涕連連,卻不曾料想蕭然在短短十數日內就兌現了自己的承諾。
這教她如何不感動?
「一個守財奴,一個鼻涕蟲,真教人受不了。」蕭然一臉不耐地起身,撢了撢衣袖,走上了那道旋梯,回頭道,「阿棄你將夢蝶送回墮民窟去,她爹還需要照顧,我今日便在此間歇息了。」也不待二人應答,蕭然便匆匆地上樓去了。
無聊齋的走廊不在長安街那一面,而是臨著流蘇河,蕭然站在晚風中,倚著朱紅木欄,發絲輕舞,他看著眼前緩緩而去的浩瀚河水,思緒有些紛亂。
「逝者如斯夫,不舍晝夜。」
正自嗟嘆,蕭然忽而听到吱呀一聲輕響,似是木窗被推開的聲音。轉身抬頭望去,他便見到左側登仙樓最高處那間廂房的窗頁果真被撐了開來,露出半截素衣身影。
夜幕已臨,蕭然的眼楮又不大好使,所以只能看清一個模糊的輪廓,即便如此,他卻能篤定那是一個標致到了極點的美人兒。
莫非那就是之前撫出引人入勝琴音的蔚語遲?蕭然暗自揣度著,卻見那女子似是看到了她,匆匆一瞥後竟如一只見著什麼可怕的物事一般,急急地合上了窗頁,再不見絲毫動靜。
蕭然嗤笑一聲,不知何意,回轉身來,繼續望著眼前的暮春之水,理一理紛亂思緒。夜漸深沉,他也不知佇立了多久,直到覺察到了晚風中的寒意才緊了緊衣衫,轉身進了廂房。
廂房不大,一應物事卻早已備好,夢蝶將床褥錦被鋪得極為齊整,蕭然卻沒有憐惜那疊得稜角分明的棉被,此時酒意回涌,他連連打了幾個哈欠,仰躺在床上蹬掉布靴,胡亂地扯開被子蓋上,不消片刻便進入了夢鄉。
第二日蕭然還沒醒來,燕京城卻又鬧騰起來,他再次成了眾人的言論焦點。
天子李勛在早朝時宣諸百官,從即日起,墮民窟一應墮民月兌去奴籍,晉為平民,正式歸為天朝子民。城西墮民窟一應土地賜予蕭然,墮民也歸其管轄,並封蕭然為天朝第一任詩酒令,從五品之官,隸屬文淵閣。
這兩道消息便如兩記驚雷,炸開了燕京城。
朝中文武百官盡半數提出了抗議,武官以為墮民窟為天朝震懾宵小的碑石,不可廢棄,文官卻是以蕭然年紀尚小,無甚功績,當不得如此大官為由,對天子李勛喋喋不休。
「這天下還是不是朕的天下?」皇帝只說了這麼一句,便草草地退了朝,絲毫不顧滿朝文武義憤填膺的言語。
蕭然再次以驚煞世人的姿態登時了燕京這座華麗的舞台,李勛向來是英明之主,極少不顧大臣的顏面,如今卻是為了蕭然而置百官之憤慨不顧,可見他對蕭然的寵信到了何種地步。
而當事人此時正以一種驚煞世人的姿勢躺在床上,蕭然睡覺極不老實,身子橫躺著,一條腿架在檀木床欄上,被褥被揉成一團掩著胸口,有一半已垂到了地上。
掙扎著坐了起來,蕭然花了很長時間才從睡意與酒意中掙月兌出來,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看透窗而入的晨曦,想著今日還要去蘇府,便絕了再次躺下的念頭,這才翻身走下了床。
燕京城民都在議論著蕭然,蘇家的人自然也不外如是。
蘇夫人從上朝歸來的蘇定文口中得知蕭然今日要回蘇府,一時激切不已,特地換上了一件新置的棉裙,依舊是她最喜的朱紅色。
如同蕭然初次進蘇府那般,蘇夫人頻頻差丫鬟去門口探望,竟是一刻也坐不住。她看著神色平靜的蘇定文,嗔道︰「我們那寶貝女婿要回來了,你臉色就不能擺好些?」
蘇定文獨自品茗,蹙眉道︰「他又不是出征歸來,平日里也在燕京,若想見他日日都可見到,有何可喜的?」
「你這死老頭,在我面前還裝個勞什子!」蘇夫人臉色一沉,鄙夷道,「你道我不清白,此時你心里怕是樂開了花!」
「你那女婿給你長臉啊,年歲輕輕便官拜從五品,還是聖上特地為他新擬的官餃,還封了那麼大一塊地,這得多能耐?」蘇夫人說得急切不已,自豪之色溢于言表,「你這死老頭最愛面子,這得給你掙多大的面子!」
「好了,好了。」蘇定文實在忍不住笑了出來,卻又瞬間斂住了笑意,神色看上去頗為怪異。正如蘇夫人所言,他此時歡樂不已,卻又不想表露出來。
蘇夫人搓了搓手,喃喃喜道︰「這下好了,蕭然當初說自立了門戶便將焚香迎娶過去,眼下正是這個時辰了。」
恰逢今日蘇焚香休了例假,此刻她正在西廂里奏著古箏。
若是讓蕭然听見這古箏聲,定不會相信這是蘇焚香奏出來的,比起當初的生澀,如今她已登堂入室,能奏出娓娓動听的曲子了。
停下撫箏的雙手,蘇焚香怔怔地看著自己青蔥玉指上被箏弦印上的淺淺血痕,不覺疼痛,顯然是心思不在指尖之上。
這幾日蕭然釀美酒、詠宋詞、晉朝臣,可謂名噪燕京城,便是蘇焚香不刻意去打听,也總能听到關于他的消息。
恍惚間,她憶起了當初在流蘇河畔樓船之上衣衫襤褸,放蕩不羈的如乞少年,誰能料想他一朝便有如此大的作為,直令燕京才俊黯然失色。
又想起蕭然離開蘇府時對自己的言語,蘇焚香那顆如秋水般極少波動的芳心竟是跌宕開來,如今看來,他該是要迎娶自己了。
便在這時,掃兒急沖沖地跑了進來,喘著粗氣道︰「小姐,小姐,姑爺來了,來了!」
暮春之際,燕京城里的景致便是一日不同一日。
離開蘇府不過幾日,當蕭然再次踏進蘇府庭院時,卻有種闊別經年的錯覺。
庭院花圃中最後一波春花也已在風雨中枯敗,有的耷拉在枝頭,有的零落在地上,有的已化作了塵泥。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
春日將盡,蕭然卻正是春風得意之時,所以他沒有多看那些枯敗的落花一眼,也未為之吟一句詩,而是掛著一副春風般的笑意,向蘇府宅院里款款而去。
「你個該死的臭小子,你還知道回家?」
听著這熟悉的苛責聲,看著那熟悉的朱紅身影,蕭然心頭微暖,蘇夫人說著與上次一般的話語,手中卻沒有執著雞毛撢子,便是連語氣也較上次輕緩了許多。
「娘親。」蕭然恭敬地彎身行禮,聲色款款。
一聲娘親便惹紅了蘇夫人的眼眶,只見她疾步從石階上走了下來,拉起蕭然的衣袖上下打量了一番,聲音便變了味道︰「你這孩子,這才幾日不見,就瘦了許多!」
听著這看似責罵實為心疼的話語,蕭然心中微顫,如今在這世上,除卻那名沉睡在黃土下的老乞丐,便是蘇夫人最讓他感動。
蘇夫人二話不說便拉起蕭然的衣袖朝內堂走去,念叨著要蕭然好些說說這些日子是如何過的,一邊還不忘吩咐丫鬟煮好香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