踏在皇家畫舫的甲板之上,蕭然心道到底是皇室之物,這畫舫看似樸實無華,但听得這不知是何種木材所造的甲板發出的鏗然聲響,便知其堅固至極。
停駐在畫舫中央那一人來高的烏篷的獸皮門簾前,蕭然沒有立時進去。方才巢公公送他上了畫舫之後便自行搖著小舟回宮去了,蕭然尋思著這船上就只有自己和皇帝陛下二人,氣氛會不會太沉悶?
正在他醞釀情緒,準備措辭之時,烏篷內傳來一道並不渾厚卻飽含威嚴的聲音︰「蕭三步你不是素來行無忌憚,這會卻不敢進來見朕了?」
蕭然一怔,再不遲疑,挑開裘皮門簾,便看到了一名身形頎長消瘦的華發威嚴男子端坐在鋪著狐裘的花梨木圍椅中,身前的墨玉茶幾上擺著一些玉制酒具。目光一瞥,蕭然卻看到白先生竟也在此間,此時正盤坐在烏篷里頭的一個蒲團上,雙目緊闔,有如老僧入定。
原來還有第三人在,蕭然暗自松了口氣。
照理說,一介草民見著散發著煌煌天威的天子應當惶恐地跪拜大呼萬歲,然則蕭然在心底深處對下跪有種莫名的抗拒,更不消說跪拜的對象還是一名初次謀面的陌生男子。一時間蕭然便躊躇起來,若是跪了則有違自己本意,心中不甚舒暢,若不跪又恐天子一怒,血濺五步。
許是看出了蕭然心中的猶豫,皇帝李勛平易近人地笑了笑,伸手指了指茶幾另一邊的一條圓椅,道︰「坐下來吧,你也無需作出一副為難的模樣,朕平日里對這跪拜之禮也不甚在意,若非正式場合,就免了罷。」
「皇上真乃英明之主!」蕭然腆臉笑了笑,在李勛對面坐定,神色放松了許多。這句稱贊倒是出自他的肺腑,原本他對當今天子的感觀便不錯,如今更是好了許多。
然則,蕭然對李勛的好感還未來得及溫熱,後者忽而像是變了個人似的,笑意收斂,面色一肅,斥道︰「蕭然,你好大的膽子!」
天子果然都喜怒無常,蕭然忽而冒出這般念頭,心道這皇帝翻臉如翻書,直如任性的女人一般。
目光從茶幾上擺著的看似不菲的酒具上緩緩上移,蕭然直視著李勛那噙著浩浩之威無法辨知心意的雙眼,心頭一凜,語氣卻還算沉靜︰「陛下何出此言?」
「你還有臉問我何出此言?」李勛冷哼一聲,沉著臉道︰「天子呼來不上船,自言臣是酒中仙?」
蕭然一臉愕然。
那巢公公不曾上這畫舫,而自己當時吟這句詩時更是離這畫舫百丈之遠,李勛又從何得知?
心思電轉,蕭然這才想起烏篷里頭盤坐在蒲團上的白先生,心中了然。既然是天子的貼身高手,自然不會尋常,蕭然暗嘆一聲,自己對這世界的認知還是太過膚淺了些。
李勛還面如寒冰地盯著自己,蕭然此時自然不能多作思量,他嘿嘿地笑了笑,擺出他那副經年不變玩世不恭的模樣,訕笑道︰「酒話,酒話而已。我觀陛下也是愛酒之人,想必知曉人在酒後喜歡胡亂言語。小子唐突了,還請陛下原諒則個。」
在天子面前不稱草民而自稱小子,這稱謂顯得有些不倫不類。李勛誠知這蕭然不可以常理度之,被他逗樂了幾分,收起了戲弄他的心思,面色漸緩,問道︰「好一個酒話,你方才還自稱臣是酒中仙,如今又緣何成了小子了,這臣之一字從何說起?你今日要是說不出個所以然來,朕定要治你一個戲君之罪!」
眼見李勛將將緩和的臉色又變得肅然起來,蕭然心中叫苦不迭,心道跟天子打交道真真是天下第一苦差,他頓時對那巢公公生了許多同情來。
李勛盯著蕭然,面含霜色,很是期許蕭然窘迫的模樣,若是知曉後者此刻還有心思同情他人,不知會作何感想。
只見蕭然只是沉吟少許,便眉目一挑,朗朗而談︰「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小子雖是一介窮酸,卻也有一畝三分之地,自然算得是王臣。」
蕭然笑了笑,只見李勛忽而怔住了。
「哈哈哈,好一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你小子這一記馬屁可謂拍得極妙!」李勛醒過神後忽而開懷地笑了起來,瞬間又變了個人,一如市井粗漢,道︰「老子就是喜歡你小子的疾才,我天朝已經很久沒有出過似你這般有才的人了,朕心甚慰,朕心甚慰啊!」
蕭然像是看猴戲一般看著李勛,心中無言到了極致。然則還不待他有過多感慨,李勛神色再變,斂住笑意,沉聲道︰「你說的那一畝三分地是指墮民窟?你可還記得你在某個雨夜里大逆不道的言語?蕭然,你真是好大的膽子!」
這已是李勛第二次說自己好大的膽子了,蕭然對此已有所免疫,心中再不如起初那般忐忑,只是訕笑幾聲,道︰「酒話,酒話而已。」
「你小子倒是極善推月兌。」
此番李勛卻是沒有再次發難,而是盯著蕭然,面色微沉,用一種長輩告誡晚輩的語氣,有些語重心長地說道︰「當今天下之人,有人信天或者說是信天院,也有人信佛,還有人崇信某些強者,而我天朝之人多信我李氏皇權,此般種種,皆有所信仰。而我觀你雖談不上是無法無天之徒,卻也是我行我素之輩,在你眼中,似是這天下皆不可信,唯獨信你自己,不知我說得可對?」
蕭然聞言一凜。
心道天子果然不愧為天子,似這般高深的問題自己都不曾過多思及,而皇帝陛下的目光仿若可以直透人心,一時間蕭然忽而沉默了。
被李勛提及,蕭然才深深地感知到自己與周遭的人有太多的不同,雖說都是長著五官四肢能言能走的人,但思想的差異未免太過巨大。
思及自己腦海中時常浮現的奇怪記憶片段,蕭然的眉頭蹙了蹙,想要往深處尋覓,卻又感到一陣針扎般的痛意。無奈之下,他便不敢再作深思。
「許是你受傷失憶的緣由,一切順其自然便好。」眼見蕭然面露痛苦之色,李勛有些不忍,安慰了幾聲,道︰「其實你這性子也有其益處,若不如此,你又怎能釀得出那天下第一的好酒,吟得出那冠古絕今的詩詞?」
听得此言,蕭然心中微暖,心道當今天子果真是英明之主。
李勛忽而岔開話頭,問道︰「方才說起了天院,眼下朕正有一椿頭疼的事由,天院欲在天朝設立分院,此事你怎麼看?」
蕭然神色一凜,沒有料到自己竟能與天子談論如此高層次的話題。
若是換作他人,聊及此事定會諱莫如深,推搡幾句,而蕭然顯然不是此種人,于是他直抒胸臆︰「若是懼怕某種物事,一味逃避只會讓自己懼意更濃。天院雖說強大,但我天朝有百萬雄師,乃天下赫赫之邦。所謂師夷長技以制夷,眼下趁著醉翁與將軍還健在,不妨讓天院放馬過來,**猶未可知。」
那日听唐伯虎談及此事,蕭然與如今的態度截然相反,此時這般說自然不是泛泛而談,而是他在事後對此事有了一番思量,目光變得長遠了些。
目光若長遠,看待事物便更為清晰理智,所以蕭然的話傳到李勛的耳中讓後者很是受用。
「好一個師夷長技以制夷,得此一言,朕茅塞頓開。」李勛欣慰地看著蕭然,笑道︰「朕果真沒有看錯人,你才思敏捷,卻不拘泥于書理教條,頗為難得。朕之所以問你,便是想听听你這有著大異于常人思想之人的想法,不料真有所得。」
「咳咳,聖上謬贊了。」被當今天子如此稱贊,蕭然不免有些飄飄然。
李勛繼續贊道︰「你雖有些放浪不羈,卻是深得朕心。第一次見得你作的那首《關雎》朕便想要見你,後來尋思著要再觀你一段時日,便拖到了今時。你有絕世之詩才,大振我天朝文風,讓朕日後在南方諸國人面前也有了顏面。」
頓了頓,李勛道︰「朕欲賞你,不知你想要些什麼?」
蕭然聞言一喜,腦海中頓時浮現出自己當初在雨夜里對一眾怯怯的墮民,許下重諾的畫面,方欲開口,他又尋思著如此要求未免冒犯了皇威,一時又猶豫起來。
「你是想要朕抹去墮民們的奴籍吧?」
蕭然驀然抬首,驚詫于李勛直入人心的目光,又期待著他接下來的話語。
端起茶幾上那個玲瓏的白玉酒杯,李勛小抿了一口蕭然釀的明日愁,目光如春日暖陽,道︰「墮民窟是先帝征戰的榮耀,不屬朕的功績,如今天朝也無需靠那些墮民來震懾宵小,朕便應了你!」
「聖上英明!」
此時此刻,蕭然竟有一種跪拜的沖動,這無關顏面尊嚴。他蕭然終究是個重情之人,墮民們是他的家人,李勛雖然說得輕松寫意,可蕭然知曉這不是尋常君主能有的決斷,他心中感動得無以復加。
「是個重情的孩子啊,難怪連李闖那不與任何人為伍性如頑石的孩子也與你結了交情。」
看著蕭然臉上那發自肺腑的感激之色,李勛笑了笑,面露老懷安慰的神色感嘆著,又道︰「只是這墮民窟本是遺棄之地,賜予你算不得多大恩賞,你且再想想可還有其他要求?」
「啊?」
蕭然原本以為李勛對自己的賞賜只是抹了墮民們的奴籍,如今听李勛的意思,他竟是將墮民窟賜給了自己,並且還欲再賞!(求收藏,求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