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光依然靜好,燕京依然繁華,蕭然的生活依然愜意。
唐伯虎說的那些麻煩如今還沒找上門來,蕭然也樂得清靜,清早起來左右無事在園中胡亂打了一通拳,松了松筋骨之後他便去找老爺子手談了幾局。
照舊去給蘇焚香送了午膳,蕭然又讓蘇管家驅車將他送到了墮民窟。
「蕭然你來啦!」阿棄見到蕭然便一臉興奮,「一應物事我都備好了,來,我給介紹個人。」說罷,阿棄閃身到一旁讓出身後一個花甲駝背老者,得意道︰「真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咱墮民窟原來就有懂釀酒的人,喏,這是張三駝,他祖上就是釀酒的。」
「小人張三駝見過蕭少爺!」張三駝面容蒼老,顴骨高凸,站在那里不用躬身便感覺在給人行著大禮。
「不必多禮。」蕭然眉毛挑了挑,頗有興趣地看著張三駝,問道,「不知你都懂釀些什麼酒?」
張三駝遲疑了片刻,有些底氣不足地回道︰「小人沒有釀過酒,只是小人祖上是釀酒的,當年家父傳給了我,米酒、黃酒、白干等等都傳過的。」
看來還是個釀酒世家,蕭然心中暗喜,縱然張三駝也沒實踐過,但畢竟有完整的傳承,不像自己只在夢里拾得一些零碎的記憶。
「沒釀過無妨,反正我們酒坊也需要多番實驗。走,一起去看看,今日可以開始了。」
這片原來的荊棘地較之昨日又大變了樣,十來畝地已經平整夯實,上面錯落有致地挖了一些用作牆基或排水的溝壑,一排排木架已經成型,只等那些土磚再干固一些便可以建房了。
阿棄置辦的物事安放在一間臨時搭建的茅草屋里,蕭然走進來時,便看了許多瓶瓶罐罐,還有一些按照蕭然給的圖紙制成的木架鐵具等釀酒器具。
「釀酒的方法五花八門,但又異曲同工,張三駝你先與阿棄將高粱浸泡好,稍後我們來研究酒曲。」蕭然挽起衣袖,開始吩咐下來。
酒曲是將糧食轉化成酒的媒介,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酒曲不同,所釀成的酒必然天差地別。奈何蕭然對酒曲制法的記憶不甚明了,還需慢慢模索。
待阿棄二人將高粱浸泡好後,蕭然便問起了張三駝他家祖傳酒曲的制法,得知他們也是用麩粉、麥芽汁、飴糖、辣蓼花一類的原料,與自己記憶中的制法大同小異,不過他記憶中的制法似乎要更為繁復一些。好在這些材料都很是尋常,沉吟片刻後,蕭然便譴阿棄去將可能用得到的材料弄齊,自己便與張三駝研究起酒曲的配方來。
眼下張三駝手中有幾份完整的酒曲配方,而蕭然記憶中的酒曲制法只有具體材料卻不知各種材料的配比。只是蕭然感覺自己記憶中的酒曲要更好一些—至少材料更為復雜,所以他打算以張三駝的配方為參照來完善自己的配方。
張三駝不愧為釀酒世家的傳人,雖不曾釀過一次酒,卻對釀酒的諸般方法以及酒曲都很有一番見解。當蕭然說出自己的想法後,他便很快地給出了自己的意見,哪怕有些材料他不曾听聞也能揣測出其具體功用。
于是,二人便蹲在地上,很是忘情地討論起來。
新修的茅草屋里還散發著一股綠草獨有的青味兒,屋內新造的木具剛染過桐油,黃橙橙的,味道有些刺鼻。
張三駝蹲在那兒有如一只半立起來的蒼老巨龜,蕭然的臉上難得地露出嚴謹之色,二人各執一支老樹枝,在新整的還泛著土紅色的泥地上劃個不停。
約模一個時辰後,阿棄籌備了材料回來,看著屋中一老一少二人蹲在地上渾然忘我地討論著,畫寫著,二人還時不時地挪子,屋內本來就不算大的泥地上早已被劃得溝壑縱橫。
「唔,眼下就先用這十五種配方試試吧,日後再慢慢試驗。」
「哎喲!」蕭然剛站起來就往地上猛地一坐,原來是蹲得太久,兩條腿完全失去了知覺。張三駝有了蕭然的前車之鑒,干脆一坐到地上,不停地揉捏著雙腿。
阿棄將盛滿了材料的簍子放到地上,蹲下來幫蕭然揉著腿,問道︰「商量好了?」
長長地吐了口氣,蕭然面露疲憊兼欣喜之色,道︰「差不多了,先這麼弄著,等日後酒坊真正建起來了再慢慢完善。你今日先與張三駝一起將酒曲配好,我過幾日再來。」
酒曲並不能即配即用,菌種的繁衍便需要一個過程,少說也要兩三日光景,既然有張三駝在,蕭然則無需事必躬親了,交待一番後便離開了墮民窟。
接下來的日子便有些乏善可陳了,蕭然每日不過與蘇老爺子下下棋,然後便是去理苑給蘇焚香送中午的膳食,偶爾與隔壁的唐伯虎論一論詩道。
這日子優哉游哉,倒也自在。
墮民窟那邊緊鑼密鼓地建造著,各種實驗有條不紊地進行著,蕭然隔三差五便過去看上一眼。
蕭然記憶中釀酒方式看似簡單,不過浸泡、初蒸、燜糧、復蒸、攤涼、加曲、培菌、配槽、發酵、蒸餾等一系列工序,然而每一道工序都頗有講究,稍有差池便會影響酒的味道,指不定就將酒釀成了醋。
而張三駝的家族傳承雖然完善,但蕭然听其對成酒的描述單說度數就很不滿意,所以他依然只以其為參照,具體以自己的記憶為準。
于是乎,對于釀酒的工序,蕭然與張三駝又商討出了七種方案,加上酒曲的十五種配方,這意味著他們必須準備一百零五個樣品分別進行試驗。
當初蕭然只叫阿棄采購了兩石高粱,而後來每個樣品便用去了十斤,于是不得不又采購了七石高粱回來。
眼看著白花花的銀子就那麼溜走,錢途未卜,阿棄當時面容抽搐不已,蕭然則放出狂言安慰他,只要這一百零五個樣品中成功出了一壇好酒,便能連本帶息地賺回來。
這話說出來自然沒人信的,要知道如今各大酒坊的酒大多不過二錢銀子一壇,就算在酒樓里賣也不會超過一兩銀子。按蕭然的意思,似乎一壇酒要賣十兩銀子,這說出去不知要遭多少人白眼。
只十兩銀子一壇麼?
蕭然的野心顯然不止于此。只是如今酒還沒釀成,他也懶得爭辯什麼,到時候自然會讓人信服。
陽春三月已然到了尾聲,百花依然妖冶,只是漸漸有了頹勢,園子里遍地落紅,一片淒然。
蕭然的酒坊終于落成,取名「無聊坊」,意指酒後無話不聊,偏生這麼個俗得不能再俗的名字竟還隱隱有「酒後吐真言」的深意—至少蕭然自己是這麼理會的,至于他人作何想法就不得而知了。
眼下離出酒的日子還有十來日,蕭然心中期許不已,每日去給蘇焚香送完中飯都要去墮民窟看一看,聞一聞那些尚未發酵得透徹的酒醅隱隱散發的酒香。
這一日暮時,天下著小雨,蕭然從墮民窟回到蘇府,一路上回味著那並不濃烈的酒味兒,心情很是暢快,情景相宜之下他不由得哼起了腦海中忽然冒出的一段小曲︰
繁華聲遁入空門折煞了世人
夢偏冷輾轉一生情債又幾本
如你默認生死枯等
枯等一圈又一圈的年輪
浮圖塔斷了幾層斷了誰的魂
痛直奔一盞殘燈傾塌的山門
容我再等歷史轉身
等酒香醇等你彈一曲古箏
雨紛紛舊故里草木深
我听聞你始終一個人
斑駁的城門盤踞著老樹根
石板上回蕩的是再等
……
曲調低沉,帶著些許淒涼,蕭然臉上酒窩浮現,對自己的歌喉很是滿意,回到廂房時他匆匆瞥了對面一眼,腦海中登時浮現出那恬靜的身影,嘴角不由得微微上揚。
「小姐,姑爺在等你為他彈一曲古箏呢!」
掃兒撲閃著一對大眼珠,很是驚羨地說道︰「姑爺真是太有才了,隨便哼個不倫不類的曲子都這麼好听,還深情款款的,真教人心酸。」
我听聞,你始終一個人。
蘇焚香沒有理會掃兒,而是在心中反復地念叨著這句話,怔怔出神。
不得不說,蕭然哼的這首曲子很應景,如今蘇府上下都知道他在墮民窟整了個酒坊,他的舊故里草木的確很深,他也的確在等酒香醇。
蘇焚香很自然地以為蕭然在等她彈一曲古箏,那句你始終一個人大概是說自己冷落了他吧。畢竟兩人的親事在燕京城已是人盡皆知,而自己待他卻有如路人,兩個人與一個人有何區別呢?
將近一個月以來,蕭然每日親自下廚,費盡心思地換著菜式,風雨無阻地送去理苑,蘇焚香再如何恬淡,心中那汪秋水中不起眼的漣漪也漸漸滌蕩開來了。
她再如何理性,終究是個女子,而女子的心都是水做的,即使因為某種緣由結成了堅冰,也終有融化的時候。
回過神後,蘇焚香蹙了蹙眉,轉頭對掃兒道︰「掃兒,你明日去琴行購一把古箏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