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燕京城淅淅瀝瀝了一整夜的雨終于消停了下來,青石路面上濕痕猶在,道旁的花草樹木淚跡斑斑,不知道多少花瓣兒被雨打風吹了去。浪客中文網
昨夜為風雨所阻,蕭然便在墮民窟留宿了一宿,此時不過朝陽初升,他便踏著晨曦回到了流蘇河畔的蘇府。
「你個該死的臭小子,你還知道回家?!看老娘不打死你!」
蕭然甫進蘇府門庭,便看到一道火紅的身影向他疾奔而來,那身影手中還揮舞著一支碩大的雞毛撢子!
蕭然登時懵了。
蘇夫人看起來身子柔柔弱弱,這會兒卻是奔得飛快,隔著十幾丈的距離眨眼便到了蕭然的身前,二話不說,她立時拿起雞毛撢子在蕭然的上一頓猛抽。
「他們都說你拿了五十兩銀子跑了,我就不信了,大清早便拿著這撢子在門口候著,就等著好好教訓你這臭小子。老娘叫你夜不歸宿,叫你夜不歸宿……」
回家?
蕭然此刻還在回味著蘇夫人之前那句話,忽而一種久違的溫馨涌上了心頭,他驀然驚覺,原來記憶盡失而流離在墮民窟的他有家了……
听著蘇夫人喋喋不休的呵斥責罵,感受著上並沒多少力道的雞毛撢子的抽打,蕭然竟是有些享受這種感覺。
此情此景,便是在夢里也不曾遭遇。
眼見蕭然一動不動地杵在那里,蘇夫人心道這孩子不是傻了吧?她停下了手中的動作,原本還怒氣洶洶的神色頓時化為了憐愛,她連忙扔掉雞毛撢子,關切地看著蕭然︰「你這傻孩子不會躲麼,娘親打疼你了嗎?」
良久,蕭然才回過神來,斂起追思之色,臉上露出一抹淺淺的笑意,他緩緩搖頭︰「不疼。」
「昨日我去了趟墮民窟,不料遭逢了夜間那場雨,便在那廂留宿了一晚,讓您擔心了。」
蕭然小心翼翼地解釋著,眼見蘇夫人的臉上並無責怪之色,心知丈母大人只是關心自己,神色便放松了許多。
「以後出去要先知會我一聲知道麼?娘親就你這麼一個寶貝女婿,心疼得緊哩!」蘇夫人向來直人直語,心頭想什麼便說什麼,她眉頭微蹙,沒有再糾纏蕭然夜不歸宿的話題,忽然道︰「隔壁唐尚書家的公子上次來拜訪你走了個空,今日他又來了,如今正在後院陪老爺子下棋。你且先去梳洗一番,我去知會一聲。」
蕭然皺了皺眉頭,不知對方是何來意,竟然大清早就來拜訪自己。他只好先應了下來,便匆匆走到了西廂住處,夏兒冬兒興許是得知他回來,早已準備好了梳洗物事。
褪下那襲滿是污漬的淺白錦衫,蕭然換了一套金絲領邊的黑色長衫,依舊叫冬兒梳了個朝天髻,這裝扮較之前書卷氣減了幾分,卻是平添了些許冷傲之感。
出得廂房,蕭然行走在花圃間的鵝卵石道上,正自疑惑著來訪之人的來意,不料在那片桃花間看到了一名翩然瀟灑,正搖頭晃腦低聲吟哦的華服公子。
「那年桃花真是紅,美人藏在桃花中。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唉,不妙不妙,總是少了些意境……」
听得自己那日隨口吟出來的兩句詩被眼前這位一臉認真的公子爺補了兩句打油詩,蕭然差點沒笑出聲來,心想對方是來拜訪自己的,他也不好笑得太明顯,只得連連拍掌,大笑道︰「好詩,好詩!」
那名華服公子正自沉思,被蕭然這麼一驚,登時顫了一下,他轉過頭來看到了蕭然,那張俊俏得好似美人的臉上受驚的神色霎時化為欣喜。他幾步趕了過來,在蕭然面前站定,上下打量一番,拱手興奮道︰「閣下莫非就是作出《關雎》這等神作的蕭三步,蕭君子,蕭然?」
第二次听聞自己憑空多出的這些名號蕭然已經不似之前那般驚疑了,他淡定自若地笑了笑,絲毫沒有自謙之辭,拱手回禮道︰「不錯,正是在下。」
華服公子露出一副果然如此的神色,臉上欣喜更勝,他的神態語氣與他的妝容顯得極不相稱,道︰「久仰久仰了,嘿嘿,我是你隔壁的鄰居,我叫唐伯虎,上次便來拜訪過蕭兄,不料緣鏗一面,我對蕭兄可是仰慕之極哇!」
唐伯虎?
蕭然差點打了個踉蹌。他忽而想起了記憶中某個風流不羈的大才子,眼前這唐伯虎確實有幾分風流不羈的味道,只是這作詩的水平……
「蕭兄你的臉色怎生如此怪異?」唐伯虎疑惑地蹙起他那宛若柳葉的眉毛,不由得模了模臉頰,以為自己的臉上沾了早餐殘留的飯菜。
「呃,沒有沒有,伯虎兄真是取了個好名字!」蕭然的臉微微抽搐,他強忍著笑意,趕忙茬開了話題,「不知伯虎兄此番來訪有何貴干?」
「蕭兄謬贊了!」唐伯虎很是受用地笑了笑,挑眉道︰「我酷愛詩文,奈何才思缺缺。蕭兄的詩有大家之風,我自然是來請教的。」唐伯虎頗有幾分自知之明,他撓了撓頭,忽而拍掌道︰「方才听蘇老子吟起蕭兄那兩句桃花詩,在下很是喜歡,于是胡謅了兩句,讓蕭兄見笑了。不知蕭兄可得全篇?我實在心癢得緊!」
桃園里滿園桃樹在春風中輕顫,似是在發出陣陣笑意。古來詩卷中從來不乏吟誦桃花的詩作,于是這些笑意中還夾雜著些許粉紅的唯美詩意。
在唐伯虎期許的目光中,蕭然盯著那被風凋落的粉色花瓣,語氣迷離,緩緩吟道︰「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
蕭然吟罷,唐伯虎已然被他帶入了意境,輕輕搖晃著腦袋,將這首桃花詩反復吟哦了幾遍。
「就是這個意境了,蕭兄果然大才,我是拍馬不及的。」唐伯虎搓著手喟嘆著,一臉贊許。
這唐伯虎很有幾分意思,脾性很合蕭然的口味,二人信馬由韁地行走在草木間,談詩論詞,很快便熟稔起來。
隨手折下一根花枝,唐伯虎似是想起了什麼,忽然蹙眉道︰「光顧著談論詩詞,差些忘了正事。」
「正事?」蕭然一臉不解。
唐伯虎道︰「蕭然你是不知你那首姻緣詩《關雎》在燕京引起了怎樣的轟動,就連陛下都對其贊許不已啊。所謂人紅是非多,且自古文人相輕,如今不知有多少才子不服,想要與你一決高下。」
原來是這檔子事,蕭然不以為意地擺了擺手,淡然道︰「別人的想法與我何干,我蕭然向來我行我素,你想與我論詩我便與你論?枉這群人自詡才子,不知文無第一武無第二的道理麼?」
「話雖如此,奈何都是些心高氣傲之輩啊。」唐伯虎皺眉道,「這些還不算麻煩,不知你有沒有听說過董翰林這個人,此人被譽為燕京第一才子,與你妻子蘇焚香齊名,加之他又是當朝宰相之孫,燕京才俊多以他為首,他對焚香小姐垂涎已久可是滿城皆知的。如今他在江南游學,若是回來得知你娶了焚香小姐,怕是少不了興一番波瀾。而且你蘇家的浩少爺與他交情匪淺,我怕到時他會令你難堪。」
「蘇浩?」蕭然蹙了蹙眉,咬了咬嘴唇。
蘇老爺子膝下有兩子,長子蘇定文,次子蘇定武。蘇定武在外為官,官拜江南郡巡撫,蘇浩便是他唯一的兒子,如今也游學在江南。
這些都是蕭然從丫鬟口中得知的,他想自立門戶便也是怕日後與蘇浩有沖突,畢竟對方才是蘇家嫡出,自己充其量只是個贅婿。
蕭然的眉頭舒展了一些,道︰「他們都出自雙苑,按院律都得在外游學一年,年末方能歸來,眼下顧慮這些未免為時過早吧?」
不料唐伯虎卻是左顧右盼一番,確認四下無人後,這才以手掩唇,悄聲道︰「我無意中听我家老爺子與人談起,這次天院派了使者過來,便是想要與天朝談判設立分院之事。似乎聖上將軍以及醉翁都有應允的跡象。一旦分院成立,其選拔弟子必然優先雙苑的學生,那些在外游學的人怕是會提早趕回來。」
「天朝怎會讓天院滲透進來?!」蕭然眉頭一挑,驚詫莫名。他看似放浪不羈,不諳世事,但對于天下大勢他卻是頗為上心的。天院勢大,以天之名,不知俘獲了多少信徒,滲透了多少國度。天朝若不是有那兩位老人坐鎮,怕也會為其所攝。
蕭然很是詫異,以當今天朝的昌榮國勢,以當今天子的英明神武,怎會傻乎乎地讓天院滲透進來?
唐伯虎面露黯然之色,與周遭盎然的花草形成鮮明的對照,他很不情願地說道︰「將軍老了,醉翁也老了,天朝要繼續昌榮下去必然需要一些超越世俗的力量來守護,而借天院之手培養一批年輕高手便是一條很好的途徑。我相信陛下他們自有考量,不會如那些傀儡國度一般,任由天院亂了內政。」
柔弱的花枝在春風中輕顫,蕭然烏黑的發絲在春風中輕舞,唐伯虎的話讓他的思緒也有些紛亂。
超越世俗的力量麼?
蕭然再次想起了白羽塵那日看向自己的那一眼,那便是超越了世俗吧,一眼之間便可置他于死地。
嘴角微揚,蕭然露出一個自嘲的笑意,心道自己離那個目標還很遠很遠,哪里還管得了這天下的風雲際會,真是住著墮民窟的命,操著金鑾殿的心。
「這些不是如今的我們需要掛牽的,該吃吃,該喝喝,該吟詩就得好好吟!」
隨手摘下一朵粉得誘人的桃花放在鼻尖輕嗅著,借著淡淡的花香驅散心中的陰霾,打量著周遭紛紛揚揚的花雨,蕭然便覺得這世界依然靜好。
唐伯虎哈哈笑著︰「蕭然你果然是灑月兌之人,甚合我的脾性,要不是近日染了風寒不宜飲酒,我定要與你暢飲三百杯!」
「日後有機會的。」
所謂酒逢知己千杯少,話不投機半句多,蕭然與唐伯虎一見如故,說了許多話也不嫌多。二人聊了一個多時辰依然話題多多,直到蕭然提起要去給蘇焚香送午膳,唐伯虎才意猶未盡地離開,連稱日後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