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新時間︰2013-01-18
第三十七章虛靈不昧
听得王伯安的答案,曾守山心中一絲明悟升起。對了,正是體驗!自己在練拳過程中所經歷的一切不正是體驗嗎?師父陳旺廷所教給他的力量、氣息還是義理統統都是體驗。雖然在此中也有條分縷析的道理講解,但如果沒有體驗到,一切都是空談。例如講氣息,如果體內經脈中沒有絲絲氣息流動,那麼道理講得再清楚也不知所雲。
曾守山感覺到王伯安的話已接近王學精要了。
在眾人的求知眼神如痴如怨的注視之下,王伯安接著道︰「心之本體肯定不是指感知之心。接物而動,遇事而起者,如遇喜事則樂,遇哀事則悲,此等皆是感知之心;心之本體也不是我們概念中虛設的事物,如九重天、十八層地獄之類的;心之本體是在感知之心里面的更深層次的事物,我把它稱之為良知。藍水此前所說‘工夫所至即是本體’中的本體不是真正的心之本體,而只是心中觀念而已。」
黃藍水眼中有愧色,端而禮之道︰「多謝老師指正。」
王伯安示意黃藍水坐下,道︰「我一直在講‘致良知’,藍水遵而循之,用功亦勤。從你‘心無本體,功夫所至即是本體’一語可知你暫時還沒有體驗真正的良知,所以才有此語。」
黃藍水恭聲道︰「是。弟子愚笨,尚未習得師門精要。」
王伯安笑了笑,看了看黃藍水,又看著眾人道︰「你們藍水師兄可不是愚笨,他是謙虛。他的《大有待訪錄》多有遠見卓識,于國計民生不無裨益,說明他心中雜念私欲已近絕跡,方能不受成見之束縛,看問題一針見血,直指要害。」
黃藍水自嘲笑道︰「弟子不識深淺,狂言悖語,沒想到老師竟然也知曉了。」
王伯安看著黃藍水笑道︰「古人在討論何為不朽時,曾說︰‘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雖久不廢,此之謂不朽’你現在雖然德、功未立,但已立言于世,也算是不朽了。」
眾人紛紛稱是。
王伯安又道︰「你剛才‘工夫’一語雖有弊病,不過也說明你在致良知之學上已入得門了,否則說不出那等話來。但你如果不想止步于立言,還需繼續用功才行。」
黃藍水肅然道︰「是。」
曾守山全神貫注,豎起耳朵听王伯安師徒對話,有悟于心,只覺如飲甘泉、如沐春風。他和王伯安的另一個門人楊項律同行于途,听過類似話語︰「掃除塵埃,良知澄然如鏡,自然眾理具備,百應不窮。以良知來衡量萬事萬物,縴毫畢現,直指內核,所得結論自然與世俗不同。其實這些平常不過,只是一般人沒有這麼去想而已。」雖然楊項律也曾透露過王學之要,只是此時听得王伯安先生親口所述,更是親切明白。
曾守山于是道︰「先生說心之本體即是良知,能否說明一二?」
王伯安見曾守山一直站立問答,便道︰「坐。」有門人遞過蒲團來,曾守山也不客氣,和其他人一樣席而坐之,且坐于眾學子之前,離王伯安更近的地方。
待曾守山坐下後,王伯安伸出手掌,如按虛空,靜靜地道︰「良知者,虛靈不昧,眾理具備。」
曾守山繼而問道︰「如何致良知?」
「摒棄私欲、掃除塵埃,良知自然能致。」
對于王伯安先生所垂教之語,曾守山並不意外,以前楊項律和他也這麼說過。楊項律作為他的親傳弟子所言所行已現其中三味。
曾守山再問道︰「《五燈》有載和尚神秀作偈子曰︰身是菩提樹,心如明鏡台。時時勤拂拭,勿使惹塵埃!先生所教可是此道?」
王伯安微笑搖頭。
曾守山再請。
王伯安緩緩道︰「心如明鏡者,仍是個感知之心。有明心如鏡者,未必體驗到了良知;但體驗到良知者,必然有心明如鏡之效應。」
眾人靜听天籟,王伯安又道︰「曾守山所說之偈子雖然有未盡未到之處,但其中自有智慧在,不可等閑視之。更不可因此偈子是佛門中人所做便視為異端棄如敝屣。」
眾人稱是。
曾守山再三問道︰「何如‘菩提本非樹,明鏡亦非台。本來無一物,何處惹塵埃?’,此偈子如何?」
王伯安道︰「入虛無寂滅之道矣。既然為無,學它作甚,教它作甚,言語它作甚?」
曾守山明悟更深,大笑道︰「是也,是也。如果真是個無,則法為無,教為無,你為無,我也為無,便不知所歸,不知所守,于民何益?」
這時有一學子示意要發言,王伯安點頭同意,那學子起身道︰「這位同學剛才所說的偈子是六祖惠能所作,特提出直指人心、見性成佛之旨,一掃僧徒繁瑣章句之學,摧陷廓清,發聾振聵。難道六祖錯了?」
听得此言,王伯安喝道︰「六祖又如何?」
見先生怒喝,那學生兀自覺得委屈,道︰「先生剛才還說不能因為偈子是佛門所做便棄如敝屣。」
王伯安見那學生尚難明悟,便放緩語氣道︰「其中有智慧在,我等自應尊重。但不能因為是六祖所說便要尊重。你明白了嗎?」
那學生還是沒有轉過彎來。
王伯安轉而問曾守山道︰「你明白了嗎?」
曾守山笑而言道︰「六祖惠能,惠者,以法惠施眾生;能者,能作佛事。既然稱‘本來無一物’,如何能惠施眾生?導人入虛無寂滅之境,如此佛,不作也罷。莫說是六祖所說,便是佛祖親口言之,那又如何!」
王伯安贊道︰「好。」
黃藍水和楊項律會心一笑。大部分學子也若有所悟,多有釋然之神情。只有那提出「難道六祖錯了」的學生臉上尚有疑惑之色。王伯安和曾守山所說其實已點明︰懷疑和否定外在權威,贏得本心的覺醒和自在。
時近晌午,府學教諭便提醒王伯安結束今天的講學。眾學子各有所得,加上時間也不早了,便沒有再提問。征得知府大人王伯安的同意之後,教諭宣布今天的講學到此結束。
教諭宣布結束之後,楊項律立即上前和老師和師兄見禮請安,隨後又跟老師介紹了自己和那個好問好學的壯漢之間的關系。王伯安非常高興,臨別前邀請楊項律和曾守山晚上到家吃個家常便飯。
王伯安自有公務要處理,曾守山雖然有問題要問,但不好再耽擱王大人的工夫,只好靜候晚上吃飯時間。黃藍水和楊項律相見分外親熱高興,暢述別後之事。曾守山則在旁靜候。
黃藍水見把曾守山晾在一邊過意不去,便跟楊項律打趣道︰「老師的家宴可不是一般人能吃到的,沒想到你剛回來便得此殊榮,我看你是沾了這位曾兄弟的光了。」
楊項律笑道︰「那是,那是,其實我一直在沾他的光。」
曾守山上前對黃藍水拱手為禮,微笑道︰「藍水先生,在下久仰您的大名。您的大作《大有待訪錄》我可是看得不忍釋卷,一口氣看完,還覺得不過癮。」
黃藍水還禮曾守山,客氣道︰「曾兄弟,過獎了。我境界未到,書中自然有許多狂悖之語,還請守山兄弟不吝賜教。」
楊項律在旁道︰「我說你們倆別在那客氣,我們還是找個地方,邊吃邊聊。」
三人在街上找了家飯館,一頓飯吃了一個時辰,猶然談興未盡。曾守山還是以听為主,一般不插話。說起楊項律的遭遇,三人唏噓感嘆一番;黃藍水則近兩年一直在家鄉寫他的《待訪錄》,去年殺青付梓,得知王先生還在九江任知府便過來再次請益,印證近年來之所學所得。說來也巧,他其實比楊、曾二人只不過早到十天而已。臨了,曾守山搶著結了帳。雖然黃藍水堅持歸自己結賬,說是給二人接風洗塵,但曾守山從他洗的發白的外袍和微露腳趾的布鞋中已然得知黃藍水境況不佳,便堅決地搶著把帳結了。
據黃藍水說,前來王伯安先生所在之九江府問學的人越來越多,先生雖任九江知府但還是經常抽時間跟學子們講課,討論。地點一般都設在府學。曾守山便問這些前來問學的士子們住宿如何解決。楊項律笑道,學子們的住宿飲食一概由學子自己負責,只有像黃藍水這種人物府學教諭才安頓他住在府學宿舍。這大概也是為了府學生員早晚請益黃先生吧,曾守山心中想。
吃完飯,黃藍水便邀楊項律和曾守山同住府學宿舍,楊項律自然應允,他以前就在府學宿舍住過。曾守山婉拒了黃藍水的好意,畢竟府學不是由黃藍水負責的,能否住宿還得經過教諭的允許。
曾守山笑稱︰「我喜歡住客棧,鬧中取靜。」
黃、楊也不再堅持,各自散去。
回到客棧,曾守山洗了把臉,然後站了會樁,做了幾個姿勢。雖然他現在動靜語默之間皆是練功,只要他願意隨時隨地都可以義理壯神強心,以氣息易筋改髓實髒腑,但有時間走套路站樁功做姿勢還是倍感熟悉親切,這是他兩三年間從未間斷的東西,不僅是回憶,更是實在的擁有。
躺在床上,曾守山回想他所間接或直接了解的王學,覺得和伯父曾邦侯、師父陳旺廷所教許多有暗合之處,只是氣質卻有明顯的不同︰家學嚴整,王學活潑,尤其是王學門人之奇妙思想,又多遠見卓識,讓人拍案叫絕。
唯有讓人郁悶不解的是此前听楊項律等人述及王學,與己共鳴之處甚多,心中亦有明悟,但總覺心中最後有層紗還是沒有揭開。這次當面請益王伯安先生,明悟更甚,可覺最後一關仍未突破,還是差那麼一點。那最後一層雖多次觸及但就是點不破。
曾守山靜思了一會,沒有過多糾纏。伯父曾訓示有雲︰「聖人之學,莫若廓然而大公,物來而順應。系于物,而不役于物。」此語深中拿得起,放不下之弊病,曾守山素來服膺。
心中放下之後,曾守山看了十幾頁書,做了這些日的筆記。自出門游學以來,他雖然看書堅持不懈,但時間已大為縮短。不過時間這個東西,直如一位高人所言︰「時間就像,擠一擠總是有的。」實際上,有些事情,利用日常零散的時間比專門抽出時間的效果更好。
抬頭看天,晚霞如帔。曾守山便步出客棧,前往府學找黃藍水和楊項律二人一同去王伯安先生家里吃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