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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兄弟相見

更新時間︰2013-01-05

第三十一章兄弟相見

九月初九,清晨。曾守山和楊項律收拾行裝,結了房錢,草草吃完早飯即行起程。

旅游是一種享受,尤其是有良友相伴且又不缺錢的旅行更是一種享受。唯一的煩惱就是雨季,下雨是旅途計劃的未知因素,尤其是那種下個沒完的雨更是惱人。一路走走停停,雖然曾守山想早早地趕到九江,拜見神交已久的王伯安先生,但趁此旅行的機會對所見所聞及事事物物進行觀察和思考也非常的重要,所以兩人走到荊門已經九月底了。

荊門是州、縣級行政區,在大名王朝,省級以下有府,府以下有州、縣。州、縣平級,只是州的管轄範圍和人口要大于普通縣。不過富庶地方之州的實力甚至要強過偏遠地區的府,所以大名官場流行一句話︰寧做富知州,莫做窮知府。

荊門恰恰就是富有的州。曾守誠在二十七八年紀即已坐上荊門知州的位置,當年不知羨煞多少在官場苦苦模爬滾打的「後進」。曾守誠除了背景好,自己又非常有能力,原來很多人抱著看「木秀于林,風必摧之;行高于人,眾必非之。」心理,沒想到曾守誠不僅沒有被摧掉,反而把荊門治理得井井有條。

曾守山和楊項律兩人進入荊門境內已經兩天,一路打听得知︰和鄂省其它地方一樣,荊門的賦稅也已預收了三年。不過曾守山敏銳感覺到荊門的士農工商似乎沒有其它地方那樣人心惶惶,民怨沸騰。他無法解釋,楊項律也說不出個所以然,所以曾守山只有繼續觀察。

這日已近中午,曾、楊兩人從鄉間小路走上官道。曾守山決定趕到城里和大哥曾守誠見面,自從大哥出外為官兩人就再也沒見過。雖然兄弟之間也通過家信,但片紙方字如何能承載了親情之沉甸。

前方有茶鋪,曾守山和楊項律快步走過去,要了一壺茶小許點心。茶鋪是一對中年夫婦所開,沒有小二,跑前跑後只是老板本人和他十幾歲的兒子。曾守山和茶鋪老板聊了會,從那了解到這里雖已上了官道,但離荊門城還有四五十里路。通過這些天的相處,楊項律特別佩服曾守山聊天的本事。對曾守山而言,似乎什麼人都能聊上幾句,方言的隔閡也沒給他帶去交流障礙。往往只見他漫不經心地和人聊幾句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甚至是意外的信息,小至問路辨向,大至民情生計。且又謹慎地多處參驗,去偽存真,他有句話叫︰孤證不立,所以不能相信個別人的一面之詞,以免形成錯誤的認識,必須反復求證參驗。此人心思之細和他威猛魁梧的個頭正截然相反也!

曾守山沒有打攪茶鋪老板太多時間,很快回到桌前,看了眼楊項律道︰「還有四十多里才到荊門城里。你行不行?」

平日里曾守山走路的節奏不快也不慢,明明他個高腿長,兩步當得別人三步,但楊項律和他同行並不需要緊趕慢趕,跟著他走沒有緊迫感,反而覺得舒服隨意。楊項律當然明白這是曾守山在刻意將就自己。今天能不能在入夜前趕到城里,不取決于曾守山,而是個頭相對較矮的楊項律。

「能行。」楊項律道。雖然是個不小的挑戰,但他還是決定試上一試,大不了忍個肌肉酸疼。

兩人正說話間一隊人馬在茶鋪前停了下來。幾個衙役和護衛簇擁著一個著官服的青年人走進茶鋪,外頭留了兩人負責拴住坐騎,弄些草料。

那青年官員走進茶鋪時,曾守山眼楮一亮。此人文雅清秀,個頭在眾人中不算高也不算矮,但面容沉靜如水,舉手投足自有一種威嚴莊重之勢。曾守山見著卻覺得親近,此人雖然一身儒雅氣質,和自己魁梧強壯全然不同,但眉宇之間仍有曾家一脈的神似。莫不他就是大哥曾守誠?曾守山心中已有此計較,再看那青年官員時越發覺得跟大伯長得像。

那青年官員進得店來坐下,自有人去吩咐茶鋪老板上茶水點心。這些官府中人和茶鋪老板說話竟然還頗有禮,只是言語之間的命令意味還是很明顯。但茶鋪老板一家人已然受寵若驚,從來沒有官府的人能這麼客氣地和他們說話,那言語間的強勢意味他們自然听不出來,即使听出來也不會去計較。

那官員進來後掃視了茶鋪一眼,此時茶鋪也就兩三桌打尖的客人。他看見曾守山和楊項律時眼神明顯頓了一下,卻沒有做過多的停留,也許是因為在南方很少見到曾守山這麼高大的人物。

曾守山吃了口點心,喝了點水,沒有貿然過去認人的意思。這時那青年官員身邊一個護衛卻往曾守山一桌走來。曾守山本來正和楊項律吃著東西,說點閑話,稍事休息即要起程,眼楮余光雖然瞥見有人走過來,兩人卻也不甚理會,自顧自地說話。

曾守山突然覺得此人身影有點熟悉,那人這時已走到他們一桌,一坐下,看著曾守山道︰「兄弟,借個地唄。」

看清來人,曾守山哈哈一笑,站起來行禮道︰「方叔!你怎麼在這里?」

那人正是曾府護衛五組的隊長方子信,曾守山自然認識。曾家子佷對曾府護衛諸人一直是以叔輩相待,于是連忙起身打招呼。方子信也笑著起身道︰「五少爺,我剛才失禮了。」又上下打量站起身的曾守山,這小子不站還好,站起來還真給人一種壓迫感。道︰「有段時間沒見你,沒想到長這麼高大了。看來曾家現在屬你最高了吧?」

在異鄉遇上自己家里的人,曾守山十分高興。這時那青年官員也走了過來,曾守山搶先一步行禮道︰「大哥!」見到方子信在此出現,曾守山已經可以確定那人就是大哥曾守誠。

那青年官員正是曾家排行老大的曾守誠。曾守誠看了一眼方子信,見他微微點頭,知道這個跟自己行禮的正是自家老五,欣喜莫名,拉住曾守山好好打量了半天。喜道︰「老五啊老五,連你也長這麼大了。」說完這句竟不知說什麼好了。曾守山也是如此,見到久違的大哥,似乎一肚子話不知從何說起。

方子信是過來人,見狀笑道︰「我說你們兩兄弟別在那傻站了,到這邊慢慢聊。」

方子信給曾守山介紹了幾個他們一行中的重要人物,有縣里主薄,巡檢,還有一位曾守誠私聘的刑名師爺陳敬齋。眾人見這個年輕人是知州曾大人的弟弟,很客氣地和曾守山見禮。曾守山微笑著一一還禮,可惜他記性太壞,方子信介紹了一堆人他基本上沒記住名字,除了那位刑名師爺。那刑名師爺大約四十左右年紀,相貌堂堂,一臉正氣,雖然是曾守誠聘請的幕友,但舉止言談不卑不亢,循循有禮,曾守山看在眼里,覺得此人不凡,于是在心里把他的名字多念了幾遍方才記住。曾守山隨後也給眾人介紹了一身儒服的楊項律。

眾人都見禮之後,陳敬齋道︰「大伙都到那頭吃茶去,讓曾大人和曾兄弟好好聊聊。」于是陳敬齋和主薄帶著一干衙役到另外一桌喝茶休息。這頭就留下曾氏兄弟還有方子信和楊項律。

曾守誠看著曾守山感嘆道︰「時間飛逝啊,我自澄光四年進京為官,至今已經七八年沒見過你們了。看看你都長這麼高大了,比我高了不少。」曾守誠進京為官時曾守山才不過十一歲左右,再見面時當年的鼻涕蟲已長成健壯的猛男。那時候曾邦侯和曾邦泉都還在東南和洪匪鏖戰,萇沙城的曾府還沒開始建,兩家都住在和業堂老屋。曾守誠作為大哥,經常幫著長輩督促弟弟們的學業,從曾守澤到曾守宜都非常畏懼這個大哥,畢竟曾守誠比排行老二的曾守澤都要大上五歲之多。只有曾守山是個另類,傻乎乎的,誰也不理,誰也不懼。後來在京為官的曾守誠听說老五開竅,無比欣喜,特連寫兩封家書賀喜。

曾守山給大哥續上茶水,怪他道︰「大哥你這麼多年也不回家看看我們,快把我們忘光了吧?」

曾守誠伸出手想像小時候那樣模模曾守山的大頭,卻發現這回已不自然,略有尷尬的笑道︰「多少次做夢都想回。只是在夢里,你還是這麼高。」說著做個手勢比劃了一下。又道︰「以前想回但假期短,京城離家又遠,來回一趟小半年就過去了。後來到荊門任職,近是近了,但這里形勢比較復雜,你大伯也就不準我回了。」

曾守山其實已經知道一些原委,大哥原來在京城做官確實回不成,但在荊門只要有一個多月時間都可以回家一趟。但伯父曾邦侯考慮他初到地方根基不穩,所以不讓他請假回。何況只怕還有別的布局,方子信在大哥身邊擔任護衛已可以說明很多問題,由此可推測大哥更不可能輕離荊門。所以去年春天都只是大嫂帶著孩子回家省親。

曾守山道︰「紀千現在都快上學了吧?上次見他都可以背好多唐詩了。」

「快了,打算今年過完年就送他上私塾開蒙。」曾守誠笑呵呵地說道。

「有你這個天才,還送什麼私塾。你自己教不是更好。」曾守山倒不是恭維。曾守誠二十一歲即已中進士成為庶吉士,甚至比他父親曾邦侯更牛。所以從小都是以天才聞名,經常被長輩們用來做榜樣教育老二、老三他們。

「我哪有時間?孩子小的時候送到外面上學比在家里教要好。再說我哪是什麼天才?」曾守誠笑著道︰「對了,老三結婚了。」

「是啊,竟敢搶在二哥前頭。」

「他結婚的時候我都沒回去,那幾天一直打噴嚏來著,老三那家伙肯定在家里怪我。」

「哈哈,我也是,他結婚那天我連打了六個噴嚏。」

兩人興奮地聊些家常,把方子信和楊項律晾在一邊,那兩人相視一笑,表示理解。曾守誠舉杯跟楊項律道︰「項律兄,失禮了,等回城我再好好給你賠罪。」

楊項律連道︰「不敢。曾大人不必多想,你們兄弟多年未見,這完全在情理之中。」

曾守山看了看大哥一行人,頗為詫異地道︰「大哥,你們這是干什麼去,帶這麼多人?」

「我們昨天就出去了,有點公事。今天這是準備回城。在此稍事休息,沒想到遇上你。」曾守誠稍稍說明了一下。

「哦,什麼事情竟然如此勞師動眾,不是有盜匪吧?」曾守山又擎出他的聊天套話之法,變換角度,百折不回。他明知這一帶出現盜匪的可能性不大,大哥一行也不像是外出剿匪的樣子,故意提出一個錯誤答案,引出話題。

曾守誠見老五興趣濃厚,便轉頭對方子信道︰「方叔,要不勞煩你給老五講講,他既然出來游學,讓他長長見識也好。」

方子信笑道︰「大少爺客氣了,有甚麼好勞煩的。」他在私底下一直叫曾守誠大少爺,只是在公共場合便稱呼曾大人。喝了口茶潤潤嗓子,方子信講道︰「村民群毆,大少爺帶著人是去調解的。」

見曾守山和楊項律兩人豎起耳朵認真听,方子信接著道︰「大少爺到任後,在荊門境內實地勘測,打算把那些年久失修的水利工程重新利用起來,在那些經常遭遇水旱災害的地方找尋合適的位置修建水庫。」

曾守山听著眼楮一亮,贊道︰「這是好事啊。」農業基本上都是靠天吃飯,但上天降水並不總如人意,或者多了,或者少了,多則澇,少則旱,農作物的收成會因此受到影響,嚴重時甚至會顆粒無收。興修水利工程例如水庫塘壩之類雖然不能改變上天降水的時節和多少,但可以人為地調節水量,一定程度上減少對上天的依賴。

曾守誠不置可否,方子信也大聲贊道︰「誰說不是呢?大少爺到這一年多以來,已經修復了十三個荒廢不用的塘壩,現在正在修建一個新的水庫。只是要建成這個水庫就要牽涉到三個村的土地佔用和個別村民的搬遷問題。去年水庫在立項時大少爺把三個村的村長都叫了過來商量這件事情。」

方子信頓了頓,楊項律這時插了句話︰「知州老爺親自叫他們去商議事情,他們很有面子啊,應該會全力支持吧?何況這是功在當代利在千秋的好事。」

曾守誠笑了笑,沒有說話。方子信搖搖頭道︰「那還真是不一定的事情,那些村長雖然支持大少爺,但更怕村民之間的矛盾,引發亂子,所以當時出現的局面還真是讓人想不到︰只有一個村長拍板說沒有問題,說村里人都好說話,肯定會把問題都解決好,不給曾大人添麻煩。另外兩個村的村長,當著大少爺的面不好當面說,吭哧了半天最後才道︰我們回去找大伙開個會,商量商量再說。當時那兩個家伙的表態差點連我都氣得要打人,這麼好的事情竟然還要商量商量再說。他們不知道大少爺為了他們修這個水庫,到處想辦法籌集資金,都快把頭發急白了。」

曾守誠笑著搖搖頭,這個方子信還真能掰扯。

方子信又喝了口茶,道︰「後來足足等了兩個月,大少爺在期間還派了幾撥人去催他們,那兩個村長才給回話。他們還真的召集村里的老少爺們商討,把事情的方方面面講得清清楚楚,然後投竹簽。第一次沒有通過,很多村民有意見,覺得補償方案不公平,還說有很多受益的村子根本不用承擔任何損失卻享受利益。此後又找了些德高望重的人做村民的思想工作。反反復復好幾次,耽誤了不少時間。我就沒見過大少爺這麼好說話的官,換了其他人只怕早就霸王硬上弓了。」

見方子信說得興起,情緒完全代入進去。曾守誠輕輕咳嗽了一聲,道︰「方叔,直接說事情,別添油加醋了,我們等會要起程回城了。」

方子信不好意思地笑了笑,道︰「是,大少爺。兩個月後那兩個村長才說沒有問題,可以動工。所以這個事情一直拖了兩個多月才立項成功,否則這個水庫現在都快建好了。當然…………只是現在因為村民斗毆事件暫時停工了。」

「斗毆的村民是不是那個答應得比較爽快的村長村里的?」曾守山插了一句。

方子信點頭道︰「五少爺不簡單啊。正是如此,那個村長直接以官府的方式命令那些相關村民搬遷或者讓出土地,村民們開始懾于官府的威名,不敢有異,後來越來越想不通,群眾的意見也越來越大,最終釀成群體斗毆事件,造成一死五傷。那個王八蛋原先說得好好的,後來什麼事情也沒辦好。甚至出現這種事情,還導致工程停工。大少爺見事態嚴重,親自帶人下村處理。」

曾守山看了一眼曾守誠。大哥看起來情緒很高,可能是因為兄弟相會吧,但眼角還是能看出一絲疲倦之色。

這時曾守誠苦笑道︰「這個事情責任在我,是我事前沒有考慮清楚。」

方子信立即表示不同意,道︰「這事不能怪大少爺你,你是為百姓好。這個水庫加上灌溉渠道如果建成方圓百里可免于旱澇之苦。這是大好事,只是那個村長太不著調。還真不如另外兩個不爽快的村長,他們耽誤事情畢竟那時工程還沒開始,現在工程已經進行到關鍵時期突然停工,損失太大了。」

曾守誠沒有多說,看著曾守山,道︰「老五,你怎麼看?」

曾守山知道這是大哥要考考他,笑了笑,道︰「大哥,這件事你還真有點責任。」

方子信詫異地看了曾守山一眼,這家伙說話還真不拐彎啊。曾守誠則點點頭,道︰「你繼續說。」

曾守山道︰「大哥也是心急為民辦實事,所以情有可原。但如果能深入基層了解實情,了解村民的難處和矛盾,就會明白另外兩個村長的猶豫是有道理的。這樣的話大哥可以提前采取措施,或許能避免斗毆事件的發生。」

曾守山說的不算委婉,但曾守誠並沒有像別人想象的那樣惱羞成怒,只是輕輕嘆了一句︰「陳敬齋當時也這麼說,可惜我沒听進去。」曾守山不由對陳敬齋又高看一眼,自己是事後諸葛亮,陳敬齋卻料事在前,這相當不簡單!

曾守山繼續說道︰「我今年七月份從家里出發到現在,走了不少村鎮,明白了一個道理︰好事不一定成功,壞事不一定不成。要做事情,不僅單純地看事情的性質,還得看誰來做,以及做事情的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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