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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只緣感君一回顧 使我思君暮與朝

張起靈潛回杭州的時候,東方已泛起了魚肚白。他悄悄地靠近吳家大宅,卻發現門口站著兩個日本兵。他心中一凜,忙抓住一個準備擺攤的小販問了問,才得知,昨天半夜吳邪遣散家丁送走他後不久,日本人就像是早得了消息似氣勢洶洶地上門來了。

只知道昨晚動靜很大,但是並沒有看見任何人出來。也就是說,吳邪現在是什麼情況,沒有人知道。

張起靈的心一下子就沉到了谷底。他隔得遠遠地繞著吳家走了一圈,發現處處都有日本人偽裝成的普通人盯著哨,而大宅子里靜悄悄的,好像什麼人也沒有。想來之前吳邪就已經被人盯上了,他很是懊惱自己先前總是窩在吳家沒有出去,否則這些人他早就能發現清理掉了,如今想來,上次他和吳邪唯一一次出門時發現被人跟蹤也應該是日本人的所為。

此時,光天化日,他什麼事情也做不了,只能等到晚上。他自忖著自己不是一個魯莽行事的人,而且這種事情對他來說也遇到過很多次,可是今天,他卻意外地內心焦躁不安起來。

張起靈穩了穩心神,腦袋里過了一遍他此時能想到的辦法,然後快速穿過了半個臨安城,來到了貧民區,找到一間小茶攤,對里面那個正打著瞌睡的老板說道,「老板,你們的龍井茶是什麼顏色的?」

那老板打著哈欠,眼皮都沒抬一下,回道,「既不是紅的也不是綠的。」

「那我要黑的。」

老板睜開了眼,一掃剛才那副萎靡不振的模樣,對他說道,「這位爺找我們黑爺有什麼事兒?」

「我要見他,樓外樓。」

黑眼鏡雖然老窩和他一樣在東北,但是他野心大得多,關內許多城市都有他的據點,慢慢地也發展起了不少勢力,至于他到底想干什麼,張起靈並不感興趣,他只需要知道,如何可以找到他。

因為兩人之前合作過不少勾當,所以張起靈基本上知道黑眼鏡的幾個據點和暗號。他雖然不能斷定現在黑眼鏡有沒有離開臨安,但是即使不在,他大不了換一種辦法便是了。

反正,他有的是辦法。

「喲,張小哥,今個兒怎麼想起來約我了?」人還未上來,就遠遠地听到黑眼鏡那熟悉的帶著些調侃的語調。

張起靈皺了皺眉,悶了一口杯中的酒,沒有說話。

「怎麼了?」黑眼鏡坐定後,毫不客氣地自己動起手倒了杯酒,舉起筷子便夾了塊桌上的醬牛肉。

「我要救吳邪。」

簡單且直接。這是張起靈一貫的風格,只是黑眼鏡聞言愣了一愣,咯咯咯地笑了起來,他和日本人有千絲萬縷的關系,自然多少是知道一些的,他甚至很有可能早就知道日本人想要對付吳家的計劃。他吧唧著嘴嚼著牛肉,對張起靈說道,「你向來都是一個人行動,怎麼今個兒想起我來想要合作了?」

「不是合作。」張起靈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說道,「今晚我會把他帶出來,然後你給他安排一個地方,日本人懷疑誰也不會懷疑到你身上。」

黑眼鏡挑了挑眉,無法看清他墨鏡後的眼色,他翹著嘴角,忽然笑了起來,說道,「啞巴張,你是不是急糊涂了?」他干笑了兩聲,「就憑你一個人,一柄刀,就想把那大宅子里的日本人都干掉,你是不是太自信了?好好好,你別這樣看著我,我信你有這本事,你有想過今後他可都要在異鄉隱姓埋名的生活了,你忍心嗎?」。

看著張起靈沉默不語,黑眼鏡為他斟滿了一杯酒,說道,「我有個好主意,而且,還非你做不可。」

聞言,張起靈抬起了頭,一雙漆黑的眸子緊緊地逼視著他,黑眼鏡「嘖」了一聲,說道,「其實,你也應該能想到,就是你這次有些關心則亂了。」他頓了頓,確定張起靈的耐心快要到極限了,才淺笑著說道,「告訴你也可以,不過,我有什麼好處?」

「你想要什麼?」

「我有個斗……」

「好。」

「喂喂,我還沒說完吶,你連斗的基本情況都不需要知道就答應嗎?」。黑眼鏡有些不可思議地說道。這家伙今天有些反常,若是以往總是要推三阻四,磨破嘴皮出得高價才能請得動這位倒斗界出名的人物,可今個兒,自己只說了四個字,他連眼都沒眨一下就答應了下來,好生叫人奇怪。

黑眼鏡瞧了他半天,發現對方並沒有開玩笑,心里似乎明白了幾分,嘿嘿地笑了兩聲,說道,「啞巴張,你會縮骨,又會易容,而且最關鍵的一點,你在日本留過一年學,會說日本話。怎麼樣,這個提示夠不夠?」

張起靈沉吟了片刻,忽然眼中一亮,看向那個嬉笑不停的黑眼鏡淺淺地一笑,說道,「多謝。」說完,他直接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半句話也沒有留下。黑眼鏡笑著搖了搖頭,篤悠悠地坐在那里把他點的菜全部吃完後才拍了拍衣服,一搖一擺地離開了飯館。

昨晚在屋子里點的安神香還沒有完全燃盡,縷縷青煙在空氣中彌漫開來,只可惜如今這香看上去似乎並沒有太大的作用。吳邪臉色有些憔悴,想必昨晚並沒有睡好。他披著一件淺蔥色的外衣,不停地模著手上的扳指,在屋內不安地踱著步,神色有些慌亂。

房門被推開了,一個長著吊三角眼的矮個子男人走了進來,身後還跟著兩個日本兵。吳邪看見他,臉上一掃方才的焦慮,露出了淺淺的笑容,坐到了一旁的太師椅上,淡淡地說道,「中村先生,昨晚睡得好嗎?」。

中村輕哼了一聲,看著吳邪說道,「吳家不愧是臨安城的這個」,他邊說著邊豎起了大拇指,「只是不知道,吳先生睡得好不好?」

傍晚,下起了淅淅瀝瀝的小雨。張起靈只得坐在屋內,倚著窗看院子的地面被一點一點打濕。

一時之間,外面響起了一片喧鬧聲,他循聲望了過去,瞧見王盟神色十分的慌張,正在派人外出,像是在找什麼人。他又仔細看了看,沒有見到吳邪。

心里突然咯 了一下。

張起靈披上一件外衣,悄悄推門走了出去,隱在暗處,听王盟說話。

「你們幾個小子,動作快些,去城南找找,少爺常去的那幾家戲樓都得挨個尋了去。」王盟拍著幾個小子的肩膀,讓他們快些出門。那兩個下人面面相覷,看著王盟說道,「盟哥,少爺會這麼不靠譜,扔下你一個人也不說一聲,自己跑去听戲嗎?」。

王盟聞言臉色慘白,「你小子怎麼廢話這麼多,讓你去你就去,叨嘮個什麼勁!」

那兩人見王盟生氣,不敢多言,忙喏喏地趕忙出門。

王盟搓著手,在門口來回走動,顯得很是不安。嘴里不知喃喃地在嘀咕什麼。

「少爺,你可千萬別出事啊……」

「怎麼回事?」張起靈清冷低沉的聲音在王盟的背後響起,讓毫無防備的王盟嚇了一跳。

「啊,沒什麼事。」王盟低下頭,不敢看他的臉。

張起靈皺了皺眉,說道,「是不是吳邪出事了?」

王盟一怔,頓了頓,便將自己與吳邪在集市上閑逛,他去買吃的,但一回頭吳邪就已不在的事情說了一遍。

張起靈听了,沉默了一會,忽然臉色一沉,說道,「糟了。」他馬上推開王盟,準備出門,卻被對方一把拉住。

「張爺,您這是要上哪兒?您現在可不能隨便出去啊。少爺興許是看到什麼新奇的玩意,怕過會兒自己就回來了……」

這話說得連王盟自己都不信。

張起靈那雙純黑的眸子盯著他,他手一哆嗦,忙松開了。

「我去找他,速速便回。」

「不用了。」這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不遠處響起,吳邪喘著氣,雨水濡濕了他的衣衫,柔軟的發絲貼著面額,臉上滿是雨水。

「少爺!」王盟又驚又喜,連忙上前去扶他,突然大叫了起來,「少爺!你的脖子怎麼了!」

盡管已經不再流血,但是吳邪的脖子上仍有一條刺眼醒目的血痕。

張起靈看著他,緊了緊眉。

吳邪沒有搭理王盟,他只是看著對面站著的張起靈,這個人的臉他再熟悉不過了,可是不知為什麼,就是想再趁著這檔口可以多看他兩眼。沒變,真的一點兒都沒變,這額頭、這眼眉、這鼻峰、這薄唇,和十年前一模一樣。他的樣子其實早就刻在了吳邪的心里,磨都磨不掉了。也不知過了多久,吳邪突然笑了,對他說道,「小哥,真抱歉,我不能留你了。」

張起靈意外地沒有動,也沒有任何反應,那雙淡然的眸子只是看著他,看得吳邪有些心虛,從張起靈身體漸漸滲出的寒意,一點點透著雨水滴落在了吳邪的肩頭,他不由得打了一個冷顫,扭頭避開了對方的目光,對王盟說道,「快去準備馬車,馬上送他走。」

「我想明天走。」

「不行!」吳邪月兌口而出。看著他反常的反應,張起靈眯起了眼,淡淡地說道,「你是不是遇到了什麼麻煩?」

吳邪額角一陣亂跳,垂下眼簾,回答道,「現在還沒遇到,不過你再待下去,可就要連累我了,所以,還請你快點走吧。」

張起靈聞言一怔,神色變得有些復雜,感覺他身上的氣勢一下子減退了不少,可是那雨卻淋得人透心兒的涼。張起靈淡淡地問道,「你的傷從何而來?」

「與你有關嗎?」。吳邪怒道,一股腦地說道,「如今你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在我家白吃白喝養了這麼久也該夠了吧,我是好客,但也不想總讓人佔便宜。」

這話說的極重,吳邪的尾音甚至都有些顫抖,他緊握著拳,手背上青筋暴起。在這些話說完之後,他早已感受不到自己心髒跳動的痕跡了,所有的力氣仿佛一瞬間從身體里消失,他斷定這些話在擊垮張起靈之前,率先崩潰的人絕對是自己。他承受著大雨落在身上的力度,即使是溫柔的水,此時也像是鞭子一般打在他身上,生疼生疼的。

張起靈的臉色此時變得極難看,他緊抿著唇,一言不發,只是望著大雨中的吳邪,濕透了的長衫貼在他的身上,雨很涼,連他都有些承受不住了,看著雨水順著他的臉頰滑落,他的心莫名的竟然有了些痛感,也不知是被他的話刺傷,還是看見他淋雨。張起靈念了一句,「叨擾了。」便轉身回屋收拾自己的行裝。

一直強撐著的吳邪目送他關上門,不由得身子一軟,若不是旁邊王盟手腳快,眼看就要摔在地上了。

「王盟,」吳邪咬著唇,對他道,「快,去賬房內支些錢,吳家上下每人一張五十塊大洋的銀票,現錢有多少就分多少,今天晚上就把人都遣了回老家去,一個都不準留。」

王盟大驚,問道,「少爺,這到底是什麼變故,怎麼如此匆忙?」

吳邪沒有理他,自顧自地說著,「不行,這事還得我自個兒做,你得親自送小哥去金陵。到了金陵之後,也別回來了,听到沒有?」

「少爺!」

吳邪一把推開扶著自己的王盟,吼了一句,「還不快去!」

雨,越下越大。

張起靈的東西並不多,他只拿了幾件換洗的貼身衣物和那幅吳邪畫的畫。出來時,只見王盟穿著簑衣,已經坐在了馬車上,一旁的吳邪站在房檐下背對著自己,看不見他的表情。

張起靈沉默不語,望著那背影,一顆心沉到了谷底。

吳邪回過頭,看到了他,勉強地笑了笑,笑容既僵硬又難看。張起靈走上前去,站在了他的面前,「多謝。」

吳邪淺笑,沒有說什麼,只是抖開自己手里的一件斗篷,親自為他系上,他的動作很慢,系得很是細心,系完了之後,他還稍稍整理了一下,沖他說道,「小哥,你我萍水相逢,雖是緣分,倒不如相忘于江湖來得好。」

一旁兩個小廝抬著一把通體漆黑的古刀上前,遞到了張起靈的面前。

「我沒什麼好送你,這把刀與你極為相配,如今贈你總比待在我家庫房落滿灰塵來的強。」

「我不要。」

吳邪一愣,有些難堪,他轉頭對王盟說道,「那王盟,你帶著這刀,一路上也好自己保護自己。」

張起靈皺了皺眉,王盟能拿得動這把需要兩個人拿著的刀?這算什麼意思?

可惜吳邪不再多說什麼,只是朝他們揮了揮手,隨後便自己轉身回屋了。

馬車緩緩地城外駛去。而此時,吳邪正癱坐在自己的屋內,凝望著牆上那張萬里山河圖。他甚至覺得自己可以听到遠處滾滾的馬車聲,一直朝著金陵的方向而去。連一句「再見」都沒有,吳邪抱著自己,脖子上有些疼,身子卻是冰涼的,當真是「萍水相逢」嗎?為什麼,為什麼還要在十年後遇到他,為什麼還要逼自己去說那些話?

——「我不願再與他有半分糾葛。我不想再見到他,一刻也不想。」

——「我不曾尋思找他清算舊賬,就是不想再與他有半分糾葛!」

何苦呢?他從不敢問自己的內心,是否真的是這樣想的,生怕得到了讓他再也坦然無法面對張起靈的答案。

馬車很快就駛出了城,王盟也加快了速度。大風吹起了車簾,雨水敲打了進來,張起靈坐在車內,用斗篷裹緊了身子,閉上了眼。

王盟的車越駕越快,車輪磕在亂石上使得整輛車都晃動的很厲害。張起靈睜開眼,皺了皺眉,問道,「怎麼了?」

「怎麼了,我也想知道怎麼了!」王盟語氣像是抱怨又像是焦慮,「少爺他不知道是發哪門子瘋,要把人都遣走,還叫我到了南京之後,就別回來了,真不知道他那腦袋里成天在想些什麼!」

張起靈一听,心中大駭,卻不露聲色,問道,「上次那個日本人來,所為何事?」

「說是什麼,請少爺做地陪,那人好像來頭挺頭大的,關東軍什麼來著……」

自從上次那個日本領事上門來找吳邪之後,他便始終有些不安。他知道吳邪是臨安城里響當當的人物,富甲一方,日本人自然會來拉攏。雖然接觸的時間不多,只有短短的一月有余,他看上去始終與人有些疏離感,總是擺著一張冷臉生人勿近的模樣,卻會在不經意間流露出溫柔。盡管他並不否認一開始對吳邪,對整個吳家都頗為防備,而且他曾暗中多次查探過吳邪的起居室和書房,但這些日子的接觸,吳邪給他的印象並不差甚至可以說他是對他有些好感的。所以,他愈發擔心自己可能會連累他。

他張起靈,是刺殺偽軍司令汪藏海的頭號通緝犯。是偽軍的眼中釘,是日本人的肉中刺。

當威逼利誘都不成功的時候,躲在吳家的自己就成了一枚威力巨大的炸彈,隨時都有可能會要了他們的命。

所以,他在知道中村上門之後本就想在近日主動告辭,卻沒有想到,今日得了他那樣的話語。

「有時候,我常在想,我們家少爺怎麼那麼倒霉,十年前救了你,結果吳家差點倒了,如今又救了你,看樣子也是一副山雨欲來的模樣。」王盟還是稍稍放緩了行駛的速度。

十年前,還是十年前。張起靈閉上眼,腦子卻一片混沌。

「張爺,你還記得這輛馬車嗎?當年少爺就是把你藏在這輛馬車里偷偷運到家里的。那時你傷得很重,全是血,怕你當時就不記得了吧。」王盟絮絮叨叨地說著,「少爺後來極少用代步,說常走走對身體好,到最後,家里就只剩下這輛馬車,修修補補的卻還一直在用著。」

張起靈靠在車內,抿著唇,一句不發,沉默地听著王盟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字。只是突然地,他覺得身子好涼,不由得裹緊了身上的披風。

「那會子你像是個血人倒在了我們店門口,別人瞧見你都繞著道走,當時說有日本人的細作混進了城,查的可嚴呢,情形啊和現在差不多,也就我們家少爺這種爛好人把你拖了進來。竟沒想到,你倒還有那樣的背景。張爺,張軍座,你知道嗎?我那時看見你那樣的軍爺心里怕得很。」

「那你現在還怕我?」

王盟呵呵笑了兩聲,回答道,「怕。不過那時候是怕你會不會動不動就殺人,現在,是怕你再傷了我們少爺一次。說實話,我到底是沒這個立場說這話的。因為少爺他對那些身外之物根本不在乎,他只是傷心,他拿你當朋友,而你卻背棄了他。」

張起靈想了一會兒,還是直截了當地說道,「我不明白。」

王盟輕嘆了一聲,說道,「那時您不是為了籌軍餉想要跟我們三爺合作去刨地嘛,可我們三爺手下的盤口都說只幫您賣,不會下地。你知道,我們家少爺他當時說什麼嗎——」

——「今個兒我來不是求你們同意的,是來知會你們一聲,這忙我是幫定了!人家給的圖給的盤子,你們倒好,不出力也就罷了,起出來的貨還要五五分賬,我吳家啥時候這麼愛佔人便宜了?都是盤口的大把頭了,個個的倒也不嫌臊!你們再敢對張爺說一個不字,就是不把我吳邪放在眼里!」

想起他那張因怒火而燒得通紅的臉,張起靈才意識到這個看上去總是溫順的人發怒起來,也是駭人的。

那個時候的吳邪,是什麼樣子的呢?

張起靈閉上眼,頭痛欲裂,卻甘之如飴。

奉系軍閥在關外縱橫多年,早期為了派系之戰而多發動戰爭,因而不得不向日本人借款,往後便授人以柄,多有制肘。

一邊是日本人的步步壓迫,緊逼他們履行當年支持奉軍入關奪權時所立下的承諾,另一邊,則是在國軍與四大集團軍的北伐戰場上,他們節節敗退。一時之間兩面受敵。投靠日本人將土地拱手相讓自然是不可能的,最後內部商議之後還是一致決定向國軍談和。

畢竟談和之後,整支奉系將仍在關外活動,只是換個名頭罷了。如此算來,還是劃算的。奉系便一邊通電南京政府求和,一邊派出一人親赴江南。

而這個人,就是張起靈。

至于為何還要在通電之後再派一人,自是有道理的。張起靈並不是普通的軍官,他身為發丘中郎將,帶領的是整支軍隊中最特殊的隊伍。他不僅是來求和的,他更重要的任務是為整支部隊尋到更有效且長期的財路。

只有經濟獨立,才能徹底擺月兌日本人的挾持。

而當時來錢最快,也是最普遍的方式,就是倒斗。奉軍敗退之後,北伐軍未達之前,由于處于無人看管的狀態,清東陵曾一度多有被小規模的盜掘,這倒給了他們一個很好的提示。他們當時最大的一個問題,其實並不是點不到穴,而是找不到專業干這行的人,也沒有途徑出貨。所以在權衡再三的情況下,他們選擇了遠在江南的吳家而不是更近一些的解家。

一個原因是吳家當時既有下地的喇嘛盤也有專門出貨的馬盤渠道,二是隔得遠兩方沒有那麼過分的了解,彼此不會有太深的糾葛,只有生意往來才能長久。

為了不引人注意,當時張起靈是獨身一人往南的,沒有人會想到,他們的行動早就在日本人的掌握之中,而張起靈則早已被日本人盯上了。

盯上他的理由很簡單。一旦張起靈進了臨安,搭上了吳家這條線,奉軍就沒有必要再向他們借款,若是之後東北易幟,奉軍將成為他們進軍中原、盤食東北的重要障礙。他們的手還伸不到江南,況且對付一個單身上路的人怎麼也比對抗一個盤根錯節的家族容易得多。

從東北到杭州,長路漫漫,張起靈不知道躲過了多少暗殺、做掉了多少日本特務,可是當他最後千辛萬苦到達杭州城外的時候,他還是中了埋伏。對方最後幾乎是拼死一搏一定要將他堵在城外,為此甚至動用了十把美制m1921沖鋒槍,張起靈後來回想起來,自己當時沒有死果然是個奇跡。不過,他也沒有好到哪里去,當他只用一把毛瑟手槍干掉所有人之後,自己的血也快流干了。

他的動作再敏捷,速度再快,反應再靈敏,也躲不過那麼多子彈。

他從刺客的身上扒下一件還算干淨的大衣,套在了自己滿是鮮血的身上,然後混進了城。吳家的地址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腦子中,可是,他卻實在沒有力氣走到那個地方了。

他只記得自己沿著西湖一直走,一直走,大概是他慘白的臉色,和大衣下透出來的血跡讓旁人連連卻步,他的大腦一片模糊,逐步潰散的意志讓他無法控制自己的腳步,那個時候,任何一個小混混都可以要了他的命。

他不記得自己最後倒在了什麼地方,他只是覺得自己好累好想睡覺,在身體著地的那一瞬間,他覺得自己好像笑了,撐了這麼久卻倒在了終點,仿佛這一路都變得毫無意義。

他以為自己再也沒有機會醒過來。

由于日本人的頻繁動作,導致臨安城被宵禁,不過,當然沒有人知道,這個中原因是為了一個千里迢迢從東北趕過來的人。而此時這個人正窩在一輛馬車上。

由于顛簸的馬車和渾身的疼痛,他慢慢地蘇醒過來,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會在一輛馬車上,也不知道現在身邊那個探著腦袋對外面的人解釋著什麼的男孩是誰,他只听到那個男孩的聲音很輕快,很好听,听上去很年輕。

「不行,小三爺,我們得瞧瞧您的馬車,不是信不過您,是上頭的命令,您可不能讓我們難做。」

「唉唉,我說你們怎麼今個兒都那麼認真啊,我就帶了個人回家過夜你們也要查,要是傳出去,我三叔可又要說我不務正業游手好閑了。更何況我和他剛剛……咳咳,他現在衣服都還沒穿好呢,要是讓你們瞧見了,吃虧的可是我。」

外面的人沉默了一會兒,卻始終不肯讓步。

他不知從哪里來的力氣,一把扯過那個年輕人,直接吻了上去,對方毫無防備,發出了嗚嗚的聲音。外面那兩人一愣,尷尬地笑了笑,連忙說道,「小三爺,真對不住,耽誤您太長的時間了,您那位朋友可是等急了。代我們警長向吳三爺問個好。」

車內只傳來一片喘息申吟和喉頭吞咽的聲音作為回應。

盤查的人抑制住自己的笑意忙讓王盟駕著車快走。

所以,很長一段時間,甚至到現在都有這樣的傳言,吳家的小三爺曾經有個相好,是個男人。他曾為了這個男人差點敗了整個吳家。而吳邪,對此從來不解釋。

張起靈從來沒有想過,自己有一天也會得到這樣的眷顧。也許,遇到這個人,已經花光了他人生所有的運氣。

他竟然被同一個人救了兩次。而自己又為他做過什麼呢?

此時此刻,他一個人坐在十年前他曾坐過的馬車里,回憶猶如排山倒海般涌來。

「我說,張爺,你有沒有在听我說啊。喂!張爺?」王盟見他一直沒有反應,有些奇怪,不知他在干什麼。

王盟一邊駕著車,一邊扭過頭去看,卻發現車內早已沒有了人,他一時慌了神,忙停了車。這時,張起靈不知又是從哪里冒出來的,竟然跳到了他的座位旁邊。

他拿起王盟身邊的黑金古刀,對他說,「你去金陵,莫要回頭。」

「那你呢?」

他輕輕地笑了,沒有回答,只是夜色中,他的臉色顯得有些慘白。

他翻身跳下車,泥濘的地面濺起的泥漿污了他的軍靴,他對此毫不在意,只是朝著來時的方向一路狂奔,大風卷著雨水濕了他的臉頰,那襲吳邪親手系上的黑色斗篷隨著大風在空中肆意的翻卷。

他像是拼盡了自己全身的力氣來完成這樣一場奔襲,從北到南,從過去到現在。

只有一個目的地。

還有一句話,自己曾在心中默念了無數遍,而如今更是折磨得他幾乎要狂嘯出來。

吳邪,等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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