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很長一段人生里,雷都不願意去回憶人生最開始的時光。
可作為一個接受過基因調整的克隆人,他雖然有一般調整者不會有的可怖缺陷,卻也在同時擁有調整者的早熟——他記事很早。
于是那最早的記憶,是伏在心底的夢魘。從來都不想記得,卻始終揮之不去——
那是沒有陽光的黑暗。
穿著白大褂的人用冰冷的管線將他和儀器連接起來,那些劃過屏幕的線和數據,仿佛就代表了他整個人。然後……
針管,訓練,還有和長得差不多的幼童之間的戰斗,構成了生命中的全部。
很多時候,他甚至奇怪自己的為什麼會活下來,為什麼會努力的去戰斗?明明他什麼都不知道,沒人教他任何東西,他只能從訓練中汲取知識。
後來想想,覺得也許只是不想自己也變成那冰冷的實驗台上,殘破的幼童身體。
所以,將這份黑暗終結的勞,是他人生中最重要的人之一。
雖然勞從來都沒有說過他為什麼要把他從那個暗無天日的地下實驗室里帶出來,沒讓他和其他人一樣,死于那場大火,和實驗室的自毀。
而且連他的名字也是勞起的。在勞說「以後你叫雷」之前,他只有一個冷冰冰的代號——68號。
只是,在很長一段時間內,他甚至不知道,在知道自己有了名字的時候,為什麼他會那麼欣喜雀躍。
那本來應該是他擁有自我,擁有一個獨立的人生的開始。可那個時候,在他剛剛欣喜于自己不再和其他的序列號一樣了的時候,欣喜于不再被數字代表的時候,勞就將他剛剛從巨石中掙扎出來的希望之苗給徹底掐碎了。
那是第一次有人面對面的向他灌輸某種思想,他為之驚恐,卻似乎不得不接受。
勞告訴他,他是一個克隆人,是人類罪孽的結晶,所以從出生起就已經沒有了未來。
既然只是罪孽的證據,那麼自然也就沒有自我可言。何況他這樣的證據,不止一個……
怎麼能不相信呢?
在實驗室里,他們甚至從來就沒被當成生命看過。
玻璃上印出來的幼童的面孔,也幾乎都是一模一樣的。
于是,原本還覺得很溫暖的陽光也瞬間冰冷下來,明明還很明亮的世界,碎裂成了很多碎片,將他隔離在了所有碎片的外面。
最終,真正領著他走進一個多姿多彩世界的人,是拉克絲。
迪亞哥後來評價說,他和拉克絲都很幸運。
他是拉克絲見到的第一個同齡人小孩,她沒有別的選擇,所以她才會有這個耐心,一點點的去敲他的心防。如果不是對他產生了類似于姐姐亦或是母親的感情,她大概也找不到最後的路。
他就更不用說。如果這個世界上人人都能接納克隆人,並為克隆人那樣努力,勞也就不會走上最終的毀滅之路了。
他不知道遇到他是不是拉克絲的幸運,但他肯定,遇到拉克絲是他的幸運。
哪怕是在還不知道拉克絲為他做了什麼的時候,就已經那麼覺得。
——拉克絲哪怕一時孤單,終究她還是能找到朋友的。他那時候卻滿心以為自己是罪孽的存在,警惕著外面的一切,深怕受到傷害。任何一個小孩,若是有其他的玩伴,只怕都不會在他身上努力。即使是沒有其他玩伴的小孩,只怕也不會有拉克絲的細膩和堅持。
那幾年的他,一直有一種「如在夢中」的感覺。
一開始拉克絲讓他喊「姐姐」的時候,他其實就已經很高興,很想喊了。
離開黑暗的地底已經有大半年,他已經知道了普通小孩的生活是怎麼樣的。明知道不會有未來,但對一些東西,卻總是忍不住的期待。
比如說……親人,和其他小孩一樣的童年。
可勞不喜歡他,他知道。
而戶籍上是他監護人,是養父的吉爾,也不喜歡他喊「爸爸」。
同時,勞只會告訴他他是怎樣罪惡的存在,吉爾也只是盡心的教他各種知識。他們不會領著他玩,也都不希望他軟弱。
拉克絲彌補了這些。
可想到自己克隆人的身份,丑陋的、罪惡的,這些詞匯總是在心里翻騰不休。明明欣喜渴望,卻總是猶猶豫豫的,不敢跨出那一步。
一開始,他總是在喊了一兩聲「姐姐」之後就自我質疑起來,覺得自己不配,又害怕受到傷害。在這個詞匯出口之前,就會被這些東西強行塞回去,然後用「你」、「嗯」之類的詞來替代,來提醒拉克絲——我在和你說話。
可拉克絲很堅持。
她總是告訴他說——「如果你想和我說話,那就總得找個稱呼。我不想做‘你’,也不想做‘嗯’或者‘哪’。既然你已經叫了姐姐,就該繼續叫姐姐。」
而除了這少數的強硬之外,她總是很照顧他的心情和喜好。
她讓廚師做他喜歡吃的東西,她看見他喜歡鋼琴,成了第一個鼓勵他在音樂上努力進修的人;而在看那些血腥殘忍的記錄片的時候,她會抓著他的手,似乎能在他身上得到支持和安慰……
慢慢的他就習慣了。或者說不想再繼續掙扎。
——只當在做夢吧。只是,這樣的美夢,希望永遠不要醒來。
那幾年,拉克絲拉著他前進,也把越來越多的人帶到了他面前。伊扎克、迪亞哥,艾麗西亞……有了和這些人接觸的經驗,他在學校里才沒有因為性格問題而被徹底孤立。
可惜,這樣的美夢不會真的永遠持續下去。
拉克絲明明也喜歡音樂超過政治,可看她的學習方向就知道,她一早就選擇了以「政客」為主業。和伊扎克、迪亞哥他們一樣……不管他們原本最喜歡什麼,那是他們無可推卸的義務與責任。他們都有這樣的自覺。
因為plant和地球,調整者和自然人之間日益尖銳的矛盾。
在燦爛的陽光下,甜美的笑容後,那些沉重嚴肅的東西,始終揮之不去。
他自己也是一樣。
看不見的未來,也曾讓他想要徹底逃避——既然只有那麼短暫的人生,為什麼要去管那麼多?享受現在就好了。
可「罪孽」這個詞或者是無法逃避的。
當勞讓他看到他那急速衰老的面容,變得干枯的手,他的心里也是不寒而栗。總有一個聲音在心底大聲叫囂——
甘心嗎?甘心嗎?沒有獨立的人生,沒有獨立的血脈牽系,你生來就已經是一無所有。等你長大,別人還是青春年華,你又已經要死掉。沒有掙扎的可能,沒有掙扎的余地。
那是怎樣的絕望?
甘心嗎!?
當然不甘心!
不想默默無聞的死,更不想平平淡淡的死!
所以他一早就發現,勞有一個計劃。而他自己也總是有種莫名的沖動,想去做些什麼。不是音樂。在這個時代,音樂能造成的影響起到的作用太微弱。
是別的什麼……
可到底是別的什麼?
他又總是茫然。
拉克絲他們都準備為plant奉獻一生。那他呢?他是該期望這夢一般的生活多持續幾年,還是該期望一切都趕緊在戰亂中決定,好讓他有時間有機會,輔助拉克絲完成她的心願?
他連這個都不知道。
不是因為不希望拉克絲完成心願,而是那個時候他已經隱約察覺到,拉克絲和勞的目標是有沖突的。他不知所措,只得逃避這個現實。
當然,他沒能逃避到底。雖然他一開始不知道勞的計劃到底有多麼瘋狂,但當搭乘銀風號的拉克絲宣告失蹤的那一刻,他知道他不可能再去無視那些事實了——
勞不是薩拉派,他要做的事情不只是屠殺自然人那麼簡單;
拉克絲已經讓勞感覺到了威脅;
最後……
勞不想讓他繼續悠閑下去了,他想讓他變得和他一樣!
他一直都記得,在听到拉克絲失蹤的消息時那種冰寒徹骨的感覺。
在那之前,他想過,拉克絲要是知道了他的身世該怎麼辦?想過阿斯蘭要是支撐不了拉克絲該怎麼辦?
前者他不敢去想,後者是真切的擔憂。
但他真的從來沒想過,拉克絲要是……要是隕落在他之前該怎麼辦!
那大概,是比拉克絲鄙棄他的身世還要糟糕的事。
現在他知道了,不是這樣。
哪怕拉克絲當真將他視作罪孽,他也不會希望她死去。
而如果……如果拉克絲真的死了,他又能對勞下手嗎?
他不知道答案。只能抱著最後的希望,苦苦等待——明明在那個時候,不管plant還是地球連和乃至于藍色波斯菊對她下手都沒有什麼好處,她卻依然帶上了瑪馬修他們……有準備,就有希望。
然後,讓他松了一口氣的事情是,拉克絲生還了。
既然如此,他可以暫時不去考慮那最糾結的事情。他決定離開,去為拉克絲報仇。
他也該離開了。勞不會總是放任他,再留下去,搞不好拉克絲就會知道他的身世。而且他的時間已經不多,不能讓拉克絲看著他急速衰老的模樣。他必須要去做點什麼,不能再戀戀不舍。
離開plant的時候,他完全沒想到他會遇上什麼。
本來以為要隱忍很久才能發泄的怒火,卻是沒過多少時間就找到了機會發泄——情報販子接了勞的委托,露出了破綻。做完這件事後,他本來不可避免的要再次陷入「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才好」的困惑,但這時,他又踫上了一個充滿樂觀希望的「同類」。
他怎麼也沒想到,居然能有這樣的同類,可以那麼積極樂觀的去看待他們那沒有希望與未來的生命!
他做不到這點。可這也讓他疑惑——如果說他還在找自己的路,兩個堅定了自己的路的「同類」擁有截然相反的目標,這是不是說明,他們可以不同?
再然後,就是意外的雇佣。
他毫無防備的,意外的走到了拉克絲的面前。雖然早下定了決心就那麼離開,但能再見到拉克絲,卻實在無法升起任何懊惱的感覺。
——就是這樣的不是嗎?一直待在陽光的世界里的話,又怎麼會舍得離開?
所以,接受「雇佣」是理所當然的事。他看得到拉克絲的鄭重其事,希望能幫到他的忙。誰知道……
拉克絲讓他到灰岩號,真的是想讓他幫忙嗎?
整整十二個「戰斗用調整者」,同樣孕育于冰冷機器,被當做研究品、流水線產品「生產」出來的生命;二月他們意味深長,若有所指的話……
一個從來都不敢去想,害怕絕望的希望不可抑制的冒了出來——拉克絲知道他的身世嗎?她不但不在意,反而希望他能像一月他們一樣找到自我,自己把自己和其他克隆人區分開來嗎?
能期待嗎?敢期待嗎?
那大概是他一生中最忐忑也最迷茫的日子。
以前絕對不敢期待的東西,忽然變得很想去期待。可人性的可怖之處,逐漸發現的勞的計劃,卻讓他忍不住的質疑。
太想去期待的東西一旦破滅的話……那可能會是他變得和勞一樣的唯一可能。
而且,勞顯然已經和拉克絲站到了絕對的對立面,勞將拉克絲視作了可能的威脅,而將瑪馬修調回身邊的拉克絲只怕也並非一無所覺。
他真的有可能眼睜睜的看著勞將拉克絲連同世界一起毀滅嗎?還是去和那個將他從地底帶出來,給予了他名字的那個人為敵?
拉克絲從銀風號生還,讓他逃避了一次,沒有思考下去。可這一次,他已經無法逃避。
只是迷茫是肯定不行的,非得做出個選擇不可。
勞的目標讓他下定了決心……如果不知道是否應該期待,那就讓拉克絲給他答案。只要拉克絲給了他答案,他一定就能明白下一步怎麼做。
可拉克絲給他的更多。遠比他能想到的最多還要多。
她一直都知道,並且一直都在默默守護,為他努力。她不但不介意他的過去,反而為他找到了他最想要的東西。
他知道,從那一刻開始,曾經被勞碾碎的東西,重新拼湊成了一個完整的世界。
也是從那時起,他和勞,和普雷亞,和所有的其他克隆人都不再相同。哪怕拉克絲給出的技術失敗,也是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