寶嘉郡王妃自那夜之後玉體康全,性情大變,而與長子一晤,使她內心猶如延展出枝節,再也難安。然而她來至安常府,卻被拒于門外。如此看來,她的所作所為真正是大罪大孽。她不能見到長子景瑢,回來向郡王哭泣道︰「當日我蒙了心做下那樣的事,致使孩子受了很深的苦難,現如今恨不得一死以求瑢兒寬宥。王爺,您必定也怨恨于我,天下再也不能有我這樣狠毒的母親了。」
寶嘉郡王見妻子真心誠意悔過,又憐憫起來,「你何必這樣想法,那是個多聰慧的人。倒是你這樣幾番去找,恐惹出禍端。你知道這是可大可小的事,一個欺君之罪誰擔得起,切莫這樣不省事地找上門去了。瑢兒那夜能以身試險來探望你,可見這孩子心中還是知意的。」
這樣一來,王妃便唬得不再貿然求見,只將素轎停在街角,遠遠觀望安常大人的身姿,也覺心安了。
安常大人卻陷入一種磨難之中,夜夜不能安眠,要麼無法入睡,要麼入眠即被噩夢驚醒,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恨那位生身母親。
對此蘇信春束手無策,只好煮寧神茶,在安常大人驚醒之際牢牢抱住他,每到這時,安常大人必定全身被冷汗浸濕,幾日下來,人已消瘦異常,漸漸難以支持。
一日退朝,安常大人自朝殿下來,踱步至紫英場之間,突然暈眩,身體一軟即要倒下,而讓寶嘉郡王一把抱住。安常大人竭力站起身,回眸望見是寶嘉郡王,便拼盡全力將其推開,臉上的神色好似踫了至毒一樣。寶嘉郡王看著兒子這副模樣幾乎掉下眼淚。
回府後郡王派人千方百計地打听安常大人身上是否有恙,如此一來,王妃在佛堂也坐不住了,無論如何要去一趟安常府。她一身尋常婦人打扮,尋至安常府後門。
門房里是一位忠厚的長者,他見王妃氣度不凡,便恭敬以待。
「我是我家先生遣來的,聞听府上大人身體抱恙,妾身來看看。」王妃如是說。
「不知尊夫人府上是……」
「妾身外子趙常山。」
「原來是趙夫人,您請候候,小的這就去告知慕夫人。」
「慕夫人?」寶嘉郡王妃一怔,老者已離去,過了半盞茶功夫,轉回來,「實在得罪了,夫人。我們府上大人並未有恙,您請……」
「你們慕夫人名諱,可是紫宛?」
老者一愣,「倒沒听說過這名號,趙夫人,您請便。」
「等一下。」王妃在身上模索,將一方脂玉遞上,「老人家,請務必將這個交到慕夫人手上,千萬讓夫人見我一見,拜托了,老人家。」
老者見王妃高貴出身為人謙和,便應允著去了。不一會兒,慕夫人親自來,兩下會面,均泣不成聲。
「紫宛,是紫宛!」王妃叫出名字來,再也說不出別的什麼了,慕夫人哭了一會兒,立即引王妃至內院來,請到自己寢室,才敢行禮。
「不,不,紫宛,我受不起。」王妃拉起裙裾,反倒給慕夫人行了大禮。「王妃,折殺我了,請起來,請起來。」
「紫宛,我不知道說什麼好,空有一張嘴,是毒爛了的,你還願意見我,我該拜你,你將瑢兒女乃大,我應再拜,這些年照顧在瑢兒身邊,我更應拜。」王妃一臉磕了十多個響頭,慕夫人死命拉住,糾纏了好一會兒,才使其坐下來。
「紫宛,瑢兒是不是……是不是病了?」王妃含淚問道,慕夫人戚戚地點頭,「不知何故,早上出去還好好的……太醫正在診脈,實在……」
王妃緊緊拉住慕夫人的手,說著淚就簌簌落下,「紫宛,讓我見他,我要見他!」
「王妃請跟我來。」
慕夫人領著素服的王妃輾轉來到東庭院,進到臥房內。這里靜謐如午夜,氣息十分嚴密。房里就一位年輕大夫和一位大姑娘。這位大夫手搭安常大人腕脈,凝眉不動。
王妃走近床榻,望見安常大人面如死灰地躺在那里,頓時哭出聲來,捂嘴立住。
易華這樣診脈一刻鐘後,方才停下,移步案前提筆。
慕夫人問道︰「易大夫,怎麼樣?」
易華望望慕夫人,望望郡王妃,沉吟著,慕夫人說︰「直言無妨。」
「大人的身體,我素來就說是固疾,這是年少時結下的重癥。大人城府深重,不宜多慮,現如今郁結漸深,病發也是常理。」這位易華大夫也是年少成名,性情向來落拓,不拘禮節,他徑直說,「從今日起找個安靜的去處養著才行,別再見那些個瑣事雜人了,夫人可明白?」
慕夫人頷首,易華又說︰「若再不听易某人言,大人恐有早逝之攸,並不是我說重話,只是幾番不听勸,這樣折磨又是為何呢?待他醒來,我是無論丑話好話都要說的,做我的病人卻任性妄為,我也沒客氣的理了。」
慕夫人連連點頭,讓易華理了藥方去揀藥。郡王妃在安常大人榻前坐了坐,讓請到明宛院。
「王妃還請安心,大人身體不會有大礙事的,只是朝中事雜,養幾日,也就好了。」慕夫人諄諄撫慰,郡王妃還是難以心安,慕夫人再三言說好,這才止淚。又問起瑣事,安常大人平日吃什麼作息怎樣有甚癖好,卻不問從前事。慕夫人也只一一回答,起更後送出府門。
安常大人此次抱恙,幾日不能上朝,元統帝上心,一日掌燈時分,著了便服,悄無聲息地出了紫英門,到安常府來,使得安常府一時慌亂,不知接駕,而安常大人方用藥,躺在床上安睡。
「不必叫醒你們大人了,朕就看看。」于是入室望望床上人的容色,轉出來,在偏廳坐下,對御前侍人說︰「診治安常的那位大夫,叫來朕見一見。」
御前侍人答應著去傳,不一時易華即到廳外。
「不用避著,進來就是,朕有話問你。」
易華便進入廳中,行了大禮。元統帝坐在堂上,問道︰「大夫名諱是什麼?」
「不敢。草民賤姓日勿易,單名一個華字。」
「安常大人的身體都是你在調治?」
「是。」
「你甚年輕,不料有此醫術。」元統帝見堂下的人眉目端清,氣度中上,料是身懷高才的人,就細細地問了安常大人的病情,打了賞,讓退下了。又傳安常大人身前伺候的人來回話。
慕夫人惶惶,對蘇信春說︰「你去吧,小心說話就是。」
蘇信春來見駕,元統帝只問安常大人素日食性作息,蘇信春都老老實實回答。
「你講話伶俐,不大像是伺候的人。」元統帝笑道,蘇信春心頭一驚,頓時失了方向,不知怎樣回話。
「安常是個風雅之人,身邊的人必定教得非常好。」元統帝讓蘇信春抬頭,細細看看,忽然大笑,「朕記得你,不想長這樣大了。那時你還是個小丫頭,在跟前端茶也難穩,現在是個大姑娘了。」
蘇信春連說不敢,模不清帝王的心思。
「安常醒了,不必說我來過,讓他養著。」說著就起身,移駕回宮去了。
寶嘉郡王妃後來又來了幾趟,只在明宛院坐,不敢通報前面,安常大人自然不知道。她與慕夫人一坐幾個時辰,當然會講許多話。慕夫人雖遭受那麼多磨難,仍舊視郡王妃為自己的主子,話都盡實說,心內也打算兩邊能夠和好。
安常大人因病,向元統帝提出辭官一事,元統帝哪里願意,說︰「如果身體難支,你就丟開一切,且養著。安常,朝上沒有你,我心就不安。什麼時候好了,回來就好。」
安常大人便撇開所有,在府中深居簡出。這原本是蘇信春最最歡喜的事情,盡心盡力為安常大人調養,其實非然。
安常大人不上朝,卯時末刻才起來,悠悠閑閑地用早膳,然後或看書,或與易華對弈,倒也安逸。
蘇信春見安常大人與易華大夫坐在閣里,一步棋走下去,相視而笑,心內恍恍,走到爐邊,把煮好的熱水濾上茶葉,端到兩人面前。
「勞了半日神,也該歇歇了。」蘇信春說。
安常大人接過茶,握著蘇信春的手笑道︰「你看看,下面一步,放在哪里。」
蘇信春認真看局,拈起一個子兒落在局盤上,安常大人和易華都笑了,安常大人道︰「易華,你看我家姑娘棋藝如何?」
「棋藝區區,膽量巍巍。」說得安常大人開懷大笑,蘇信春嗔道︰「易大夫欺負我不識字,在那咬文嚼字取笑我是不是,大人您也只管笑。」
「丫頭,這個人毛病多,嘴巴不好就是一項,我們不必理會。」
蘇信春正要說話,外面小丫頭說要見蘇信春。蘇信春出去一會,進來回安常大人︰「大人這邊沒事,我可要去夫人那邊了。」
「什麼事?」
「夫人準備幾件年里的衣衫,讓我去看看。」
「去吧,說我飯後就去請安。」
蘇信春便來至明宛院,慕夫人正歪在那里剪裁布料,見到蘇信春,便笑道︰「丫頭,來。」她把一沓紙遞到蘇信春眼前,「你眼楮好,且描些花樣兒出來,要大方的,不可在艷麗上做功夫,可記著?」
「是。」蘇信春坐到案前,小丫頭磨了墨,遞筆給蘇信春,她就俯首描起來。慕夫人上了年紀,眼楮不大受用,掙著剪裁一會兒,只好停下來,看看蘇信春的作業,覺得滿意,又見她今日穿一件半舊的湖藍襦襖,底下是一色兒的長裙,隨意梳著小髻,斜插一支銀簪,臉若銀盤,眉目姣美,比起幾年前那個小丫頭美有幾倍不止。心內倒是有些驚喜。
「這圖甚好,就要這樣的。丫頭,你也歇歇,吃口茶,隨我吃飯吧。」說罷下人擺上飯來,蘇信春親自去擺弄碗筷,扶慕夫人坐下。兩人正吃飯,小丫頭進來說︰「夫人,楊大娘來了。」丫頭還沒說完,楊紅就踏進門檻,滿臉堆笑,連行數禮,「夫人萬福。」
慕夫人笑道︰「這個時辰,你進來干什麼?」
楊紅又給蘇信春行禮,「姑娘也在。可不是前日說奴家里請下一班戲子,這就要開唱,欲請夫人和姑娘一同去看看熱鬧。夫人,賞臉啦!」
慕夫人點點頭,「也是了,你家大哥兒後日是大日子,大人也記著呢。你且放心,那天我一定去你府里逛逛,春兒也去,她那府邸是新落成的,就在咱西偏門對街上。」她轉向伺候的丫頭吩咐道,「給你楊大娘看茶。」
楊紅忙謝了,看到里邊榻上的布料與描的花樣,說︰「這可是給準備年里的衣服了?我記得大人的衣服年年都是夫人親手制的,大人也只愛穿這樣的衣衫。」
慕夫人笑道︰「我這幾年大不比以前了,頂多也就做那麼兩身,大人也是一直勸不要我費這些功夫。我那一點磨碎功夫哪里夠得上他的用度,他不愛用舊的,也不喜瑣雜,虧得這些年有春兒,處處妥帖,現在大人難離她了。」
楊紅直直稱是,「春姑娘真真是府中上下無話可說的最好的人兒。算來奴有些日子未見姑娘了,出落得更叫人可憐。」
蘇信春紅搖首道︰「楊姐姐見笑了,我不懂禮,疏于拜訪,還請楊姐姐見諒。」
楊紅忙說不敢,「姑娘萬事忙,奴不敢叨擾。」慕夫人阻卻楊紅,「她年紀輕,別這樣認真,孩子受不起的。春兒這一點很是明白,你看看她,穿得素舊也不愛簪花戴玉,可見心性了。」
「姑娘年少青春,也是舉世無雙的容貌,再加上這樣的品性,大概是大人心尖兒上的人了。」
「楊姐姐再說信春就真的沒臉了。」蘇信春用了半碗飯,有點胸悶,不想再吃,就停箸,漱口洗手,「夫人,樣兒描出來了,還送到莊師傅那去,等版子定好,您就可以動工了。」
「是這樣。」慕夫人也洗手起身,蘇信春親奉茶上來給慕夫人吃了,楊紅略坐坐,就告辭出來。慕夫人拉蘇信春身邊坐下,細細地撫模她的手,「沒有她來,我也想不到這一層,這些年你跟在大人身邊,難為你了。」
「夫人言重了,這是奴婢的本分。」
「我知道他的脾性,你要是不得他的心,一萬個心思在里頭也是無用的。」
「大人是心思清明,不愛在這些上面計較。」
「你倒明白得深。」慕夫人這樣說,吩咐人都下閣樓去,不許近前。蘇信春看是要講重話,便沉心傾听。
「春丫頭,我知道你一心一意只有大人一個,也信你的衷心。如今,有些事我也不瞞你了,這是一個傷心之人,不然哪里能夠如此心硬呢。」蘇信春點頭,靜靜听著,慕夫人便嘆口氣,有悲傷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