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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跗骨桃花勝百花 從容未覺駐年華

回京前夜,花曉殘同我們說了素素的另一個秘密後便只身遠走。我心里明白,他終究是覺得與我們非同路人,他有他的江湖,有他的恩怨,而我們亦是有自己的歸宿。

他那樣的人啊,背負了太多太多,已經全然無法放下,哪怕付出的代價是背棄族規舍棄素素甚至天曉流離這個名號。他寧做花曉殘也要報得滅族之恨,所以無論是誰也阻止不了他的腳步他的決心。

我心中縱有萬般憂慮卻也還是知道一些他的為人做派,攔是攔不下的,只好祈禱有緣再聚。

早先他同我說要告知素素的秘密,我那時心里還嘀咕他磨蹭得很,不愛將事情一次性說個干淨,待他說過之後我方明了這是為什麼——委實是因為這秘密生得有些隱秘,教人不好意思開口。

他說素素後背生來一塊胎記,形若桃花。本也沒什麼,不過長得奇異些罷了。他第一次見那胎記時素素將將出生,只見粉嘟嘟的後背中間一塊略略橢圓的深色記號,當時還不曾覺得那是什麼很特別的形狀。之後他在東荒再次見到素素,只因當時素素同野獸處慣了的,並不太注重衣著形象,故而又教他見著了那胎記。令人吃驚的是,那幼時不過拳頭大小的圓長記號彼時仿若怒放的桃花,粉艷欲滴,同真正花朵別無二致,十分形似。花曉殘這才猛然記起多年前看到的那記號像極了鮮花骨朵。這種認知著實驚嚇到他,莫非那胎記能隨著人的生長而綻放?後來他逐漸明白素素並非常人,身上有這般異象委實不算的什麼,故此沒再深究。只這趟他們二人人世相遇後,素素被小茴言定一身雙心,他這才想到那背後的桃花胎記,怕是覺得兩者有什麼聯系,所以臨走之時如實相告。

我聞言驚呼有這種事為何不早說,他卻邪魅一笑,將我睨著,「你若娶了素素,倒可隨時隨便欣賞那朵桃花了。」直教我臉紅心跳羞憤不已。

對于這件事,我們最驚奇的卻是素素本人並不知道自己身上有那麼個東西。她听得我們說後,睜著一雙無辜靈動的眸子,然後居然死命地將頭向後扭,右手扯著左肩上的衣服,想親眼瞧瞧那胎記。此舉委實逗笑了所有人,小茴當下便帶她進里間檢查,李小念竟也想跟著進去,卻被柳木頭阻下。柳木頭理直氣壯地對著滿臉委屈不甘的李小念說道︰「小茴為素素檢查身子,你進去做什麼?內有婦人確診,男子回避。」

我當下覺得自己永遠忘不了李小念听她師父說完這兩句話之後的表情,簡直比無故教人砍了幾十刀還要冤枉,一雙細眸滿含清淚,雙唇顫抖卻發不出一點聲音。奸商更是一口將嘴里的茶水狂噴出去,笑得肚子抽筋。我甚至隱約瞧見不遠處小唐少俠微微顫抖的背影,心道這下可算為你出了口氣。

小茴偕素素出來時便是見得這幅詭異的景象,李小念欲哭無淚,滿面含悲,柳木頭負手廳前,氣勢卓然,而我同奸商卻是忍俊不禁,努力地憋著笑意。這使得她二人驚疑地將我們望著,連正事都險些忘了。

緩口氣之後,我佯裝正經問小茴素素的情況,她這才收起疑心正色道︰「確如花曉殘所言,素素身後的確生著一塊奇異的桃花胎記,只不過……」

我耐不得她的欲言又止,急急問道︰「如何?」

「只不過胎記已然不止初初的拳頭大小或綻開後的巴掌大小,如今已……已覆蓋半個後背,延伸至腰際了。」

「半個……後背?」我明顯感到左右周圍傳來的詫異眼色,任誰也未曾聞過這般異事。素素她——究竟怎麼了?

李小念早將剛剛的不愉快拋諸腦後,她此時的嘴巴張得巨大,簡直可以塞下一只鴕鳥蛋。「天吶,素素,你究竟是哪路神仙?身世離奇能力非凡體格怪異,如今竟還在身上種花?不行不行,我得緩一緩,緩一緩,思維跟不上了。」言罷將自己塞進角落里,埋頭嘟嘟囔囔,不知所雲。

「百花丘遍地白桃,東荒卻是沒有一棵桃樹的。」素素突然打破沉重氛圍,輕笑道︰「我最羨慕族人可以生活在桃花林里,一到春天,枝頭滿是素淨淨的花朵,彩蝶翩翩,實在美妙無比。東荒什麼都好,卻不見一棵花樹。桃樹嬌氣,無法在東荒成活,所以每年只有離哥哥折兩支白桃花枝與我欣賞。那花枝再美,終要枯的。後來族人被害,我這才得以返回百花丘。原本以為能年年賞得花開花落,卻不想不知為何自那以後百花丘萬物凋零,花草俱枯,桃樹一棵無剩,盡數枯萎。仔細算來,我只在幼年尚未記事之時真正看過鮮活的桃花。所以啊,許是上天憐憫,賜一朵不敗桃花加諸我身,了我夙願。我雖看不到,卻可以從此之後細心體會它的生長。未央啊,我——何其有幸。」

何其——有幸?我愕然地看著素素,她一貫的清新飄逸,空靈雋秀,似誤入凡塵的仙子,朱唇輕啟間,一室流光。可這樣的素素,是我能企及的麼?

各人听得她的話,皆有所感。小茴身為大夫,本不會是多愁善感之人,如今竟落下兩行清淚,將素素緊擁在懷。奸商感悟之余,又恐自家娘子傷心動氣,遂好一番勸慰。

一夜無話,各自回房。我卻明白今夜無人能夠成眠。明日即返京之日,大家都已做好回家的準備。柳木頭出來多日,定然很是牽掛艷娘同學里的孩子。奸商本就商務繁忙,一刻不得閑,如今為了我只怕耽誤好些賺錢時機,莊里更是積了一堆賬單需他審核。小茴懷有身孕,我實不該勞她費心。而小唐少俠,我日後若還有命,定得親往唐門答謝。玉呆子在京里雖無什麼正業,卻也是不能多留的,否則保不齊那一桿姑婆又鬧到長恨閣,給艷娘平添煩擾。他們于人于己皆是有所期的,京城不能沒有他們。而我呢?素素呢?可以肯定的是今後無論發生什麼,我都不可能放下素素了。

我怎能不明白自己的心?我是喜歡素素的。可……可我注定不能直面自己的心自己的情,我——不能啊……

素素無暇如白璧,心機單純,初初入世,怕是根本不懂得人世間的男女情愛。她對所有人——哪怕只是早已爛透的枯骨都懷著一顆博愛的心。倘若我真如李小念奸商所言就那麼娶了她,或許真能抱得美人歸。可即便那樣又如何呢?那只是她對我言听計從慣了的表現,並非她的真意,或者說她還尚不懂得男女嫁娶之事。我若那樣做,實是騙人之舉,如何對得住素素的一片赤誠?

更何況,即使素素懂得這些願意嫁我為妻,捫心自問,我——敢娶麼?我只剩不到半年的性命,時日無多,怎能臨死之前給她幸福又加諸她絕望?愛情——根本不是我這種人所能奢求的。

我貴為皇親,盡管有個因謀朝篡位而被流放終至郁郁而卒的王爺爹,卻因為我自小倍受恩寵故娘親這一脈得以留京固守魏王府。只這點皇恩聖眷,朝內多少大員想攀我這根高枝,想盡辦法將女兒往我身邊送。他們明知我身染沉痾命格早夭,卻只顧自己飛黃騰達不管女兒幸福。我被擾得煩了,便一頭鑽進長恨閣,央艷娘收留。心道我將自己糟蹋得聲名狼藉,那些人便不會再來煩我吧。誰知我的道行太淺薄,完全不是那一干圓滑世故的老姜對手,他們為了能與魏王府結下姻緣,竟令自己的千金小姐出入長恨閣取悅本少爺。可憐那些大家閨秀哪見過青樓妓院的世面,一個個被閣里的風流嫖客嚇得花容失色,狀若瘋癲。若非艷娘實在看不下去,痛斥了那群官老爺,那些小姐便真的耳濡目染親身體會「為後不若為娼」的感受了。我一面心中沉痛此等無恥作風,一面為自己的未來擔憂。雖說沒幾年好活,可愈是如此我便愈該活得快活些。

幸好不久之後便天降了個李小念,這廝雖為我添了無數麻煩,但並非是個全然無用的——她有各種辦法打消諸多官家小姐對我的死纏爛打,無往而不利,直至後來本少爺活到二十三高齡尚未與任何姑娘傳過緋聞。

我這簡短一生的桃花一朵未見,如今終于出了個素素,卻又是不能愛的。我感嘆老天著實喜歡同我玩笑,既然馬上便要收了我,何必要教我在這節骨眼上掉鏈子呢?

思及此,我覺得掉就掉罷,大不了來生再還。

今夜又是月圓,上月此時我同素素正隨花曉殘聖宮一行,雖說險些丟了性命,但卻能教真相大白于天下,那場驚嚇算是值了。

我躡手躡腳敲開素素的房門,卻見房內空無一人,被褥整整齊齊不曾動過。我心下一沉,莫非素素放不下花曉殘又隨之去了?

回身想奪門而出,卻猛然發現她正站在我身後,一身的冷月淒風。

我按捺著被驚嚇的神思,急問道︰「上哪兒了?為何不睡覺?」

她頷首一笑,眼角流波,輕聲道︰「我去向小茴姐姐他們辭行。」

果然——我臉色一黯,「你不願同我們一起回京?」

她聞言眸色一沉,輕嘆口氣,「我——終歸不是這里的人……我已給你們添了諸多麻煩,再不能害大家為我費心費神,我……」

「那我帶你走好不好?我不同他們回京城,我們到處走走。游山玩水本就是我這趟離家的初衷。素素,你說這樣可好?」

她閃著一雙烏溜溜的墨瞳,詫異地將我望著,「可你……你的病……小茴姐姐說你病得很重,必須回京城治療。」

「怕什麼?這不是好好的麼?放心,我暫時死不了。」心虛地望望天,忽見月已西沉,更夫敲過五更鼓,我牽起素素的手,沖她笑笑,「快走吧,等會兒大家起來便走不得了。」

我拉著素素踏風而去,回身再望望這飛華山下宅邸磅礡氣勢恢宏的天鏡莊,頓覺恍然若夢,一切的是是非非皆由此而生,亦由此而終結。

朽園里那棵參天的槐蔭樹最後還是被大家重新歸于土下,此時雖光禿禿只余樹桿,可來年春天必會再發新芽。

樹下一抹白影,呆愣愣地直視著我飄然離去的方向,那是玉倬卿。我沖他一笑,雖不清楚他能否看見,但這是我的謝意。

我早已不枉此生——除卻對素素的承諾,我已再無憾事。所以,等我了卻這樁余願,等我可以安心赴死,等我——嘗盡生歡,李未央,必定回京,以死謝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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