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官若愚到了東殿,沒有看到白晨,卻有啞僕侍立在側,將她引入後殿。兩人一前一後,步過庭台花院,仍是在無名居前站定。
上官若愚抬頭望了一眼高懸的無字白匾,推門入室。白晨坐在窗邊,如雲的白衫鋪陳在地,潔白無塵。他靜靜地望著窗外美景,側臉淨澤美好,高潔孤雅,神色寧靜悠遠,儒雅涵泊。他風姿向來卓絕無雙,只是她從小瞧慣了,便就不怎麼當回事了。如今靜下心來仔細觀研,單論樣貌,玉羊與他倒真算得上是一對璧人。
不知為何,心頭竟微妙地一酸,頗不是滋味。站了一會兒見他不理,便上前幾步說道︰「叫我何事?」
白晨微微一怔,似是如夢初醒,回過神來,望了她一陣,才開口說道︰「來,坐。」
上官若愚遲疑了一下,見他神色有異,便上前坐在他身旁另一把椅子上。
窗外是一池荷塘,塘中有一間小小的水閣,四周垂幔,屋檐斜飛。時值深秋,荷花敗盡,塘邊的菊花卻開得正盛,奼紫嫣紅,美不勝收,襯著四周楓樺如霞,染得一切如夢似幻。
白晨道︰「漂亮麼?」
上官若愚不禁點頭︰「嗯,漂亮。」
白晨雙眼微微一亮,似是忽然便來了精神,直起身子指著樓下的花園說道︰「再過一陣等天寒了,那邊的梅花便該開了。這園子四季花開不敗,當初命人設計的時候,可下了一番功夫。你這性子喜歡熱鬧不愛冷清,就知道會喜歡這些。」
上官若愚望著他,半晌不語。
白晨靜默了一陣,忽爾又嘆了口氣,道︰「知道這屋子為何沒有名字麼?」
上官若愚默默搖頭。
「你不是自負聰明,怎麼連這也想不出來?」
上官若愚無奈苦笑︰「你的性子最是古怪,我有哪一次是猜中的?」
「若是有心,又怎會猜不中。」白晨淡淡冷笑,道,「罷了,反正你向來對我不上心,慣了。」言畢,又轉過頭去望向窗外。
上官若愚見他許久不語,便忍不住開口︰「你叫我來,有什麼事?」
「你毒解了沒?」
「解了。」
「嗯,沒落下什麼病根吧?」
「瞧你說的。我若真是這麼弱不禁風,早就死在北司了。」
白晨眉頭微微一蹙。上官若愚心想︰原來這五年不但是我的心結,亦是他的一個心結。
只听白晨說道︰「你還是恨我。」
「恨算不上,怨總是有的。」
「你便真的沒有想過,我為何要關你?」
「想過……」上官若愚眼望窗外,不敢再看白晨,目光卻是堅定的,深深地吸了口氣,似是要說出堵在心中多年的話,一字字地續道,「……想過,懂過,卻不後悔。」
白晨的身子重重一震,蒼白著唇,聲音微顫著大笑道︰「原來如此……原來如此……我還總抱著一絲妄想,想你生性不拘小節,未必便會注意這些微小暗示,我當真是蠢。想你上官若愚,無論多細小、多不起眼,只要有心又豈會有解不開的?原來……你是根本就不願懂!」
「我知道你心里恨,要殺要剮你知道我是不會反抗的。只是,若師仇不報,我便是死了亦不瞑目。你我相識相伴十二年,只求你讓我報了師仇。其他,一切都听你的。」
「一切都听我的?」白晨站起身來,冷冷地望著她,「我讓你嫁我,你也听?」
上官若愚重重一怔,多年來兩人素來心照不宣,白晨更是自尊心重,偶有調笑暗示,也極是隱晦,淺觸即止。不想今日竟突然便捅破了窗紙將話說亮,望著白晨盛滿惱怒的鳳目中,仍舊悄悄泄露出來的一絲期望,上官若愚只覺得心頭被一雙手驀地揪緊。
沉默片刻後,用力地點了下頭,重重答道︰「好!」
白晨先是震驚,爾後細細地端詳著她倔強的表情,許久許久,目光中的光亮如流星般黯淡下來,頹然坐下,垂著頭,將手一擺,道︰「滾出去!」
上官若愚不懂,為何自己明明答應了,他卻反而失望之極?硬著頭皮站起身來道︰「你答應了?」
「要報仇,出城向南,去神劍山莊,快馬加鞭……」這短短幾個字中,卻透著無盡的疲憊。
上官若愚心中不忍,上前一步道︰「白晨,我……」
「滾!」一聲怒喝,喝斷了余下的話,上官若愚心頭狂跳不止,卻未感生氣,頭一次,離去之時心中猶自忐忑,數次回頭。
只見白晨枯坐窗前,如謫仙一般的身影,卻透著濃濃的孤獨。
房中復歸平靜,白晨自懷中模出一個劍穗來,穗子上掛著一串小玉,玲瓏瑩透,精巧絕倫,正是那日懸在轎頭的「梅蘭竹菊」四枚小玉。這串玉石經年撫摩,已是溫潤之極。
他望著它們,目光溫暖柔軟,不再有半分強硬霸氣。他們當年在昆侖山一塊兒研習兩位師父留下的武功典籍的時候,他的眼神也是這般,溫潤敦厚,不帶銳氣。上官若愚有時練錯了招式,或是偷懶取巧,他也至多用手輕扣她的額頭,說兩句責怪的話,不曾真的對她發火惱怒。
賞玩了一陣,他便開始對著它們說話︰
「你那時被關在北司,我尋思著,苦頭也該吃盡了,出來怎麼也得好好享樂一番,是以命公輸坊的人為你建了這麼一間屋子。這兒四壁藏書,窗對美景,花香不絕,處處是合著你的心思蓋的,我還特意空留著牌匾,想著你的屋子,總該由你自己起個喜歡的名字才好。我算這算那,以為自己想到了一切,待屋子建成才忽然發現自己竟犯了最大的一個錯……
……我真蠢,想妥了一切,卻獨獨選錯了地方,竟會將這屋子蓋在這兒。你不是我妻子、不是我親人,我的後殿你又如何能長住?這番心血可算是白費了……
我知道,你如今心中定然怨我極深,只是……我亦無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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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房收拾了行裝,上官若愚一邊忙著出城的準備,一邊對陳聰吩咐道︰「讓人去把神劍山莊的宗卷、近日附近往來的人蹤、以及正在前往那兒的人蹤全部調來,爾後飛鴿傳信于我。」
陳聰應著,忍不住擔心道︰「你身子尚未調養好呢,這便急著趕遠路,要不要帶上阿蘅,一路也好有個照應。」
上官若愚道︰「不了,江湖顛簸,多有凶險,阿蘅手無縛雞之力,跟著我反成拖累。她若有什麼調理的方子,你也一並飛鴿于我便是。」
陳聰道︰「你莫唬我,縱是方子傳到手中,你又怎會顧及得上?呆在這兒有人服侍都不願吃藥了,更不指望外面。」
上官若愚笑著拍了拍他,說道︰「還是你知我。」
陳聰道︰「再懶,藥還是要吃的。我讓阿蘅制成藥丸,你每回收到,往口里一送便是。」
「依你就是。」頓一頓,又想起什麼,說道,「白晨特意囑咐了‘快馬加鞭’,你去馬廄幫我選匹好馬來。」
「院中最好的,便是洛東凡那匹‘墨疾’,可惜他告假之時讓他騎了去。」說到洛東凡,陳聰似是忽然便想起了什麼,突然問道,「你此去何處?」
「神劍山莊。」
「昔日劍神的那座神劍山莊?」
「這世上又有幾座神劍山莊了?」
陳聰神色漸漸凝重,思量了一下,說道︰「既是與劍神有關,那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訴你。」
「你怎麼了,這般神神秘秘的?」
「洛東凡入城才短短三年,便已頗得城主青睞,當時我便覺得,此人談吐、膽識俱是過人,卻又為何入城之前籍籍無名,不曾听聞過他一星半點的事?存疑之下便派人去查了他的底細。」
上官若愚不禁停下手中的活,問道︰「結果如何?」
「一片空白。出生、家鄉、父母、族親、師承……一切的一切俱是空白,可唯有一件事,讓我在意。」陳聰眉頭收緊,似是直到今天這疑惑仍郁結心頭不散,「他從不用劍,說是沒有學過,不懂使劍。可有一次,我與他出城遇敵,他手中無刀,情急之下折了樹枝應敵,使出的不似刀法,竟似劍法,而且招式之奇竟是聞所未聞,遠勝于他的刀法。
我當時記了幾招下來,回來後翻遍各大用劍的派別,均無記載。倒是偶有一日,翻到那日劍神亂紅崗大戰七大派高手的記載,覺得其中描述的劍神之姿,竟有幾分與洛東凡的劍招相似。只是洛東凡生性內斂嚴謹,輕易套不出話來,是以這個迷團,至今不得解開。
你此去神劍山莊,他又正好告假不在,若是遇上了,記得要有防人之心。」
上官若愚對上代劍神之事所知不多,也不便多說什麼,道︰「反正你只管替我查宗卷。我心中有數,遇上了自有應對試探之策。」
陳聰答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