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城佔地萬畝,主城所佔不過三分,余下七分指的卻是城中東殿所依的那座後山。
後山千峰矗立,削壁巉岩,樹木蔥蘢,蓊郁莽莽,山中林海蒼翠,地勢險峻。當年上官若愚將東殿蓋在此山附近,是想著若哪一日強敵來犯,即便不敵,被逼至最後一步,他們還可遁入山中,仗地形之利再作一搏,因此東殿中有多條秘道可通後山各個角落。一方城中的草妙堂、公輸坊均隱匿其中,一來是山中草木豐盛,方便他們就地取材,二來也是為了將來臨敵之時,武器、醫、毒俱在山中,便多了幾分勝算。
入了山,馬腿不時為草藤所絆,行走頗為艱難,上官若愚便下了馬,松開韁繩,讓它自行吃草,自己徒步前行。
林中的草很長,樹冠連蔭,公輸坊所處的地方卻是山林深處,越是前行,路旁草木竟越是稀疏,到後來更是寸草不生,地下黑黝黝光溜溜的一片。
掌理公輸坊的公輸家族,世代俱是公匠,手藝延傳至今,更是臻入化境。十年前因鑄出了一柄絕世寶劍而引起各方勢力垂涎爭搶,公輸家差點在爭亂中滅族。幸得一方城出手干預,召集各門各派舉辦熔劍大會,由公輸家主——公輸適當眾熔爐毀劍,才算了結這場災禍。自此以後公輸一家遷入城中,深居後山,為一方城打造兵器、建設屋坻,再不過問江湖之事。城中各種鬼斧神工的建築、暗器、兵刃,俱是出自他們之手,包括關押上官若愚的十層北司。
上官若愚對此地熟門熟路,一路行去,遠遠地便望見一座模樣古怪的房屋,圓頂弧牆,煙囪里燃著縷縷青煙。她見了,便快步上前,朗聲叫道︰「公輸老頭兒你還活著沒?」
話音才落,便從屋內飛出明晃晃的一把細雨針。上官若愚早有準備,右手在袖中一模、一撒,亦是一把黑塵揚起。那細雨針、黑塵在空中一遇,竟紛紛失了力道,落在地上。上官若愚笑道︰「好老頭兒,出手這般狠辣,不怕真要了我的命麼?」
屋中一人說道︰「怎麼五年都不曾將你關死?我還道你撐不過一個月就該悶死了呢!」說著,房門打開,走出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孩兒來,杏眼薄唇,額頭正中長著一顆蝌蚪般大小的黑痣,一臉的嬌俏。
上官若愚笑道︰「我還道是誰,原來是條小蝌蚪,這都五年不見了,怎麼你還未長成癩蛤蟆?」
那女孩兒啐了她一口,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來,你才是癩蛤蟆呢!」一邊說,一邊望了一眼滿地的黑塵,原來俱是磁石粉,喃喃說道︰「原來如此。哼,下回我便用真金白銀制那些針,到時瞧你的這把磁石還管不管用。」
上官若愚道︰「我好像記得,金絲銀針早在十年之前你爺爺便已造出。如今卻棄而不用,定是怕你手上沒個準頭,回頭真的傷了我,他老人家卻要心疼了。」
女孩兒連「呸」了好幾聲,手指刮著臉頰說道︰「真不要臉,誰心疼你啦!爺爺巴不得你快死,這樣便不會再有人想些稀奇古怪的東西來煩他了。」
上官若愚道︰「你爺爺真的這樣煩我?這我可得當面問個清楚,他人呢?可是命你迎我進去?」
女孩兒「哼」了一聲,道︰「爺爺叫我帶了這把針來將你快快打發走。」
「你爺爺知我身帶磁石,還讓你攜鐵針而來,已是同意放行之意。好珍兒,你便讓我進去吧。等我這次出城回來,一定再帶些有趣的玩意兒給你。」
公輸珍雙眼一亮,拍手笑道︰「真的?一言為定!」
「這是自然。」
公輸珍蹦蹦跳跳地上前牽起她的手,說道︰「我就知道你最好!你快隨我來,咱們說了這會子話,爺爺一定等得急了,一會兒又該發脾氣啦。」
上官若愚苦笑︰「還不是你鬧的,真有脾氣也該發在你身上。」
公輸珍道︰「等會兒你可不準揭穿我!不然我便焊死這鐵屋之門,再不讓你來了。」
上官若愚連聲答應。兩人攜手步入鐵屋,只見里面空無一處,公輸珍在牆上輕扣三下,地板上便現出一個暗道來,兩壁燃起的琉璃燈映得道中燈火通明。公輸珍道︰「爺爺知道你出來後,特意命我們在兩旁多加了幾盞燈,燈芯亦已換成了最粗的。他怕你在地下關得怕了,再見到這樣的秘道會心中難受。」
上官若愚心中感動,笑著說道︰「替我謝謝他老人家。」
公輸珍小嘴一扁,道︰「你自己干嘛不謝?」
兩人邊說邊行,圓屋之下竟是別有洞天,只見深不見底的巨大穴室中,縱橫交錯著上百條階梯,階梯之間又互有相連,織成一張密密的巨網,妄入其中的人只怕行不了幾步便要迷失在這地底迷宮之中。偶爾能看到遠處的崖牆上鑿出一間間穴室,卻因離得遠了,看不清室中情況。有時明明看見穴室就在眼前,腳下的階梯卻又拐向了別處,而真正通向這間穴室的道路卻又不知是從何處延伸而來的。
雖說洞中甚為敞亮,但上官若愚卻仍覺氣悶,跟著公輸珍左拐右行了不知走了多久,終于看到洞穴正中懸著的那間青石方屋。
青石方屋與固定在四周山壁上的成百上千根玄鐵鏈條相連,不搖不晃,穩穩地懸掛在巨穴的正中央,抬頭望不見天日,低頭望不見穴底,上官若愚亦不知當年他們是如何算出此處便是巨穴中央的。
方屋的石門緊閉,卻不見鎖眼,正中安著一個八卦盤。公輸珍轉動八卦盤,石門便緩緩開啟。
一個灰袍老頭兒坐在房中,彎腰駝背,手中拄著一根黑黝黝的鐵杖,臉倒是又圓又紅地似個彌勒佛,只是緊繃著一張臉,如鐵板一般。身旁站著一名三十多歲的紅衣女子,姿容本算得上俏麗,只可惜膚色黝黑,倒將那端正的五官掩住了不少。
公輸珍一見了那紅衣發子便叫道︰「爺爺,娘!我將她好好地帶來了,沒缺胳膊沒少腳!」
紅衣女子一見了她們便笑道︰「可算來了,再不來,你爺爺就要發脾氣了。」
灰袍老頭兒「哼」了一聲,道︰「我見了她,才要生氣呢!」
上官若愚笑道︰「都是當爺爺的人了,你的脾氣怎麼還是這般大。」
紅衣女子陳余對上官若愚說道︰「我爹便是個鐵嘴綿心的人,小妹子莫要放在心上。你不知你被關的這五年,他可有多想你。城主不論布置下什麼事兒,他都要罵人呢。」
上官若愚笑道︰「噢,他怎麼罵的?」
灰袍老頭卻罵︰「多嘴!」
陳余掩嘴笑道︰「他說,‘盡叫咱們做些砌磚抹牆的活兒,難道當咱們堂堂公輸家是泥石瓦匠麼?自己抱著寶珠卻當魚眼用,當真是個……’是個……」她粗了聲音學她公公說話,說到此處忽然閉上了嘴,有些緊張的四下張望了一下,顯是怕自己的言語被不知伏在何處的蛛絲听了去。
灰袍老兒公輸適卻不理這些,接著媳婦的話大聲續道︰「是個蠢才!」
陳余嚇得「呀」了一聲,卻知公公的脾氣,也不敢出言責怪。上官若愚听後大笑幾聲,說道︰「放心,如今那些蜘蛛都歸我管,他們若敢在白晨跟前多嘴多舌,我便替你出氣去!」
公輸適緊板著的臉這才露出笑意,道︰「誰要你替我出氣,有氣我自己不會出麼?你這小鬼出來這麼多時不來看我,今日來找,必定是來討債!」
上官若愚笑道︰「誰教你將北司造得那樣陰森可怖,害我在里面差點得了病,瞧見陽光便渾身打顫。這不,藏了這麼些日子,好不容易才緩過來。」
公輸適神色一滯,張了張嘴想說什麼,卻讓上官若愚攔下了。
「我素來知你脾氣,無論是造什麼,俱要用盡十分的心力。莫說里面關的是我,就算造好了是要關你自己的,你也必定會用心去做。不若如此,如何擔得上百年公輸的名字?」
公輸適不語,長嘆一聲站起身來,柱著鐵杖步入里屋。
陳余道︰「知道妹子你心胸寬大,必不會責怪爹爹。只是這些年來,他想起此事,心中總是難受不已,如今听你一言,他心里的結終于可解了。」
上官若愚微微一笑,伸手握住了她,眼神向她身上一掃,笑問︰「我還不曾恭喜姐姐,女圭女圭幾個月了?去叫醫廬看過了沒?鐵玉大哥該高興壞了吧!」
陳余臉上一紅,道︰「三個月了,都好。那呆子呀,這幾日天天去醫廬討藥,都要把那些大夫煩死了。」
公輸珍在一旁說道︰「你說,我媽肚里這回生出的是個小弟弟,還是個小妹妹?」
上官若愚笑道︰「你想要個弟弟還是妹妹?」
公輸珍道︰「自然是弟弟好,這樣一來等他長大了,便能護著我,不讓我受欺負了。」
上官若愚說道︰「誰長了這麼多顆膽子敢來欺負你?你將金針銀針鐵針銅針一道丟出去,瞧他變不變刺蝟。」
公輸珍想象著那副光景,「噗」地一聲笑出聲來。
正說著,公輸適又走了出來,手中多了一把長劍,向上官若愚一擲,道︰「拿去!」
上官若愚接過劍來細細端詳,似是舊友重逢,手指竟不自覺地微微顫動起來。公輸適在旁說道︰「愣著做什麼,還不快試試?」
陳余笑道︰「這把劍你被關時,爹爹一直好好珍藏著,旁人動都不敢動一下。那日得知你自北司出來後,爹便拿出來調試了不知多少回,此劍比之從前,定然更為靈活順手。」
上官若愚拔劍出鞘,四尺劍身薄若蟬翼,猛一抖手,劍身猝然長致七尺,旋身起舞,只听劍音清呤,劍光如銀網密織,那劍身時長時短,時而柔若軟鞭,時而堅似硬鐵,隨心所欲,如天際流雲舒展,銀瀑一瀉千里。只見上官若愚藍衫飛旋,縱身躍起,手腕翻飛之際,劍已化出七種變化,落地收勢,劍身又縮回劍柄,變作了一柄匕首。
原來此劍叫作天工七巧劍,劍柄中空,手使巧勁,或扣機關,可作七種變化。是當年上官若愚設計,請公輸適打造的。這劍本是她睡不著覺時胡思亂想出來的,她沒學過工匠之術,亦不懂其中原理,只將所想的畫在紙上,本是極難實現,原也不指望真能打造出來。但公輸適天生便是個不服輸的性子,硬是閉關兩年,竟真將此劍做了出來。
上官若愚贊此劍巧奪天工,又有七種繁復變化,是以取名為「天工七巧劍」。劍一鑄成,公輸適便將種種變化法門記載成冊,讓上官若愚多加練習。哪知上官若愚邊看邊試,不過一盞茶的工夫便將七種變化全數學會,再過一盞茶已能運用自如。公輸適不由得嘆道︰「天下能用得了此劍的,也只有你一人了。」
那年火燒山莊前,她只道自己再無機會運用此劍,但又實在舍不得讓它陪著自己葬身火海,便托人將它送還給公輸適。公輸適知道天下再無人駕馭得了它,自己窮盡畢生心力鑄出的寶劍竟就此失傳無主,每每思及,總是扼腕長嘆。
上官若愚將劍收歸入鞘,輕輕扶模,愛不釋手。公輸適在一旁瞧著她重舞七巧劍,心中更是感慨萬千,激動不已。這一老一少呆立許久,公輸適才開口問道︰「想到來取劍,是不是要出城了?」
上官若愚一笑,答道︰「你一猜便中。」
公輸適沉默半晌,長嘆一聲道︰「倒不如就此走得遠遠的,再不回來了。」
上官若愚神色一暗,復又笑道︰「不行呀,我怕到時師父從地下爬出來找我算帳。他活著時本事這麼大,死後當鬼更加是了不得,我可斗不過他。」
公輸適搖頭,隔了好一陣,才開口說道︰「你自己保重。」
上官若愚咧嘴一笑︰「多謝你啦。」
公輸珍牽著上官若愚的手回去,兩人一路無話。行到圓屋門口臨行分別之際,公輸珍忽然伸長了手臂將上官若愚緊緊一抱,道︰「我不要什麼禮物了。你好好地活著回來,別生病,別受傷,也不要再被關起來了。我自此以後便再不拿針射你。」
上官若愚一一應允,兩人這才惜別。